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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野宿

    乌云忽然遮住了月亮,让本就昏暗的林荫小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沉闷的雨气不期而至,顺便裹挟着林间猫头鹰的孤啼——也不知者畜生是在哭还是在笑。

    意识到暴雨将至,老宋的眉头扭成一团。他手上发力,把背上背着的硬梆梆、冷冰冰的货物搂得更紧了,同时加快步伐:毕竟他的货是受不得潮的。

    越发沉闷的空气好像一条疯狗,死死追赶着老宋。老宋先是小步急趋,很快又大步迈进,最后索性一路狂奔。货物又重,潮风又热,不多时,就把老宋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似乎是老天爷的眷顾,隐隐约约地,老宋看见前方有房屋的轮廓。

    “不许动!”

    一发大灯忽然打来,伴着一声暴喝,吓得老宋一个激灵,通红的脸颊顿时变得煞白。他终于停下,可大口喘息的愿望被前方走来的警察遏制住了,憋得他冷汗直流——这里赫然是一处卡点,而且凭他以前对这条路的了解,是从前曾未有过的。

    为什么会突然设一个卡点呢?

    为首的警察边大口嚼着槟榔,边一晃一晃地走来,手上的汉阳造有意无意地指着老宋,含糊不清地问:“哪来的?干什么去?”

    老宋下意识地把手上移,护住一层布料里不太明显的凸起。他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咿呀”着,却死活说不出话。警察倒也不急,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老宋紧紧背着的人:那是个少女,十七八的模样,头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老宋后颈上,神情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以老宋现在这副模样,一般情况下,警察几乎当他是个人贩子——然而少女头上贴着一纸黄符。

    这里正靠近湘地,而按湘地风俗,客死他乡的人要请赶尸匠背回家,以让死者落叶归根;而赶尸匠们为了安定死者,往往会在尸体额头贴上镇尸符,以防发生意外诱导尸变。

    “妈的,晦气!”

    那警察就像触电一样,跳开一大步,招呼人急匆匆地搬开拒马,冲老宋招手,不耐烦地嚷着:“走吧走吧!”

    老宋高悬的心暂且降低一些,憨笑着,把少女往上托了托,余光恰好注意到侧面的一个少年警察,以及他身边一个留大辫子的少年——两人好像正盯着少女的后背,若有所思。

    老宋撒腿就跑。

    “嘿,你急什么,有鬼追你啊?”后方传来嘲笑。

    “要下雨了……”

    老宋只嘀咕一声,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到——不过他也确实觉得后面有什么追过来了。老宋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前赶,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

    前面有座木屋!

    老宋料想那东西追不来了,索性一头扎进去,把女尸往地上一扔,便瘫坐下来,面朝屋外,大口大口地吞吐空气。

    不多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阿爹,是你吗?”

    小女孩奶声奶气的疑问从老宋身后乍起,差点把他吓个半死。老宋猛一回头,原来是个小姑娘,扎羊角辫,十二三的模样,正端着蜡烛,又惊又怕又好气地盯着自己。

    烛光里,小姑娘脖子上的长命锁金灿灿的,很是惹眼。

    “你是谁呀?”

    “丫头,别怕,俺只是过路的;下雨了,进来避避。”

    小姑娘听到老宋的北方腔,更是惊愕:“阿伯,您不是本地人啊?”

    “不是,有啥问题吗?”

    这次,老宋直勾勾地盯着小姑娘姣好的面容,倒把她看臊了,逼得人怯生生地退两步。直到老宋的目光移开,小姑娘才低声说:“没什么,我只是记得,好像赶尸匠都是湘人。”

    她不仅惊恐地远离老宋,还畏惧地远离女尸。

    老宋轻笑一声,沉吟片刻,又问:“平时只有你爹和你住在一起吗?你爹现在哪去了?”

    “阿爹上山打猎去了,马上回来……”小姑娘含含糊糊地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却进退不得,只是战栗地站在原地,不安地与老宋对视。

    老宋正欲再问,房屋深处传来个小男孩的声音:“阿姐,不是阿爹吗?”

    “不是,是个赶尸匠……”

    急切的脚步声随之响起,音还没散,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就出现在老宋跟前,好奇而又兴奋地打量着他:“哗,原来赶尸匠就长这样啊!”

    老宋笑了,与男孩交谈起来,时不时地偷瞄那姑娘——才发现那姑娘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虽说有些失望,但老宋好歹从男孩嘴里问出了一些东西:男孩叫阿顺,姑娘叫阿香,姐弟俩跟着父亲以卖山货为生。

    阿顺对神神鬼鬼的事情很感兴趣,抓着老宋,左一句右一句地问;老宋尽管有些烦躁,满脸堆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

    阿顺突然问:“阿伯,什么叫烟土啊?”

    老宋的脸当即沉下来,几秒后,又强颜欢笑:“娃子,你问这作甚?”

    阿顺没注意老宋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听我阿爹讲,有的人会冒充赶尸匠,利用尸体偷运烟土。他还跟我说,这烟土虽然赚钱,却是个害人的东西——那些警察在附近设卡,就是拦着东西哩——这烟土是个什么东西呀,这么吓人?”

    男孩越说,老宋的脸血色越淡。一道白光闪光,外面“啪”地炸起一道惊雷,叫老宋一个哆嗦,把挂着的微笑抖没了。正当尴尬之际,阿香再次出现,手上却多了个碎花蓝布的包裹。她把包裹塞到阿顺怀里,对他说:“你马上把这些吃的,送给哨卡那里杨队长他们,顺便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阿爹从山上下来——真是的,雨那么大还不回家……”

    “可是阿姐,外面……”

    “快去!”

    发现老宋要凑过来查看包裹,阿香奋力将阿顺推出去。她也不管阿顺的身影是否在雨中平安远去,而是当即转身,守在门边,与老宋面对面。老宋揉揉鼻子,将阿香从头到脚默默地好好品评一番,又是一笑:“丫头,帮俺个忙——俺想在你家留宿,等雨停了再走:毕竟俺这客人是受不得水的……你能不能帮俺把客人搬到一个房间里去?——俺太累了,一个人搬不动。”

    “我看放在这也不错——反正雨也飘不进来。”阿香顿了顿,继续说,“而且到时候雨停了,你也不必跑进跑出的。”

    “那请帮俺准备个房间歇歇吧,俺实在太累了!”

    这次,老宋不仅放大了嗓门,眼里还多了些戾气。阿香的脸刷白,双手抱在胸前,不安地摩挲着。半晌,她才怯生生地点点头,用蜡烛点燃门口的油灯,便托着蜡烛,疾步走进一个房间,并不时回头,留意老宋是否有动作。

    进入那件卧室,阿香径直走到紧闭的窗边。

    她很清楚,当着老宋的面从大门逃离,恐怕还是会被追上。

    阿香打开窗,一个黑影登时从外蹿进来,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湿漉漉的黑猫。

    阿香正松一口气,一只粗大的手兀然从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是老宋的声音:“别怕,阿伯在这呢。”

    阿香差点窒息,几乎哭了出来。瞥见猫跑到里屋的她,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猫跑进去了,你不看看你的客人吗?”

    “没事,猫又不吃死人。”

    察觉到老宋的气息越发迫近,阿香急了,反手就将手上蜡烛往后插去。老宋怪叫一声,松开阿香,阿香便麻利地翻窗逃了。

    老宋捂着被烫伤的右手臂,吸了几口凉气,正欲追赶——阿香早就跑没影了。

    知道阿香多半会去那个卡点求救,老宋也放弃了追击。他索性把掉在地上的蜡烛又点燃,先跑回里屋,把女尸翻个身,撕开女尸后背的衣服:原来女尸后背一大片皮肉都已经被削掉了,露出森森白骨;而肋骨之间夹着许多方形蜡块,蜡块里包着的,正是烟土。

    老宋面不改色地把烟土全部迅速拿出,堆在女尸旁边,起身要去找一个口袋——既然已经暴露,不得不跑路,那玩意比尸体轻多了。等风声过了,随便找个流浪汉杀了,那又有新鲜尸体了。

    不过,因为有些着急,老宋从女尸身边离开时,踢了女尸的脑袋一脚,把镇尸符给踢掉了——但老宋没有发现。

    而黑暗的角落里,一对明亮的猫眼正冷眼注视这一切。

    当老宋好不容易在一个小房间找到一个大小合适的口袋,担心军警将至,匆匆赶回里屋时,却傻眼了:

    女尸不见了,门边的油灯也熄灭了。

    老宋急切的心近乎停止跳动,毛骨悚然的味道猛然灌了他一身,让他现在异常地平静。他揉揉眼睛,好半天,才敢确认自己没有走眼,女尸真的凭空消失了!

    老旧的木板门在呼呼的狂风里呻吟,阵阵哀嚎挠在老宋心头,把恶寒的划痕一下又一下地加深,透彻了每一寸骨髓。刚才差点罢工的心脏,现在又跳动起来,而且跳动的幅度恐怕是老宋这辈子最强烈的。

    闪电乍现,苍凉的白光映亮了整个木屋:老宋看不见,就在他身后,一个少女无声无息地矗立着,十七八的模样,耷拉着脑袋,只有眼白的双眼里泛着寒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雷声紧随而至,激得老宋身后传来一声猫嚎。

    老宋僵硬地转过脑袋……

    他手上的蜡烛,悄然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