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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薛蝉

    正对着朔州牙军营地门辕的方向上,两百多骑奉椎军混杂在部族牧兵里,不紧不慢地观望着战场形势。对比周围散乱的部族兵,他们不仅保持着正常的骑行速度,还于行进中流畅自如地转换出一个警戒阵型。

    带队的军官跑在阵型中间,偶尔会勒住马,瞭望笼罩在烟雾之中的牙军营地,眼神冷漠地下达命令。旁边几个奉椎军默不作声地听完,一扯座骑辔头就四散出去,收拢调派附近的部族兵。

    一个传信兵纵马穿过阵线迎上来,隔着老远就拼命地挥手呼喊。军官转头望望,举手示意,两百多骑奉椎军当即收拢阵型,如同分开潮水的礁石一样于乱纷纷的骑兵群中缓缓地停下。

    “薛蝉,普莫仲吉正在攻打东面营墙。”传信兵大口喘着气:“对手硬得很,请求支援。”

    军官眺望一下营地左翼的位置,透过部族兵的前锋线,那边只能瞧见一些混乱的旗号在挥舞。他扭过头,森冷的目光透过狻猊面甲盯着传信兵,漠然地说:“没有援军。告诉他,要么退下来,要么就死在那里。”

    领军副手看着传信兵惶急地离去,低头想一想,凑近两步说:“薛蝉,还是派人支援一下吧?”

    “普莫仲吉蠢,你也蠢么?”军官冷冷地说:“早就说过,遇到没见过的南人军伍,要先摸摸底子,偏偏不听。闷着个脑袋撞上去,有什么用处?”

    领军副手的话头一窒,讪讪地退开。

    他是从一线提拔起来的末嘉氏旁枝精锐子弟,长年累月与燕山南面的魏国边军打交道的。按理说,双方你来我往地厮杀多年,相互之间都能摸个底儿掉,可他也没见过眼下这支正在交战的魏军。

    朔州“牙军”,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往年间,魏国驻扎在燕北方面的常备边军不过五六万人,战斗力只能说是麻麻希希,勉强与部族兵持平。比较精锐的是燕山节度府直辖的卫军,总兵力大概有两万多人。但燕山卫军目前都集中在筑城地,也没有打出过什么“牙军”的旗号。

    借助部族兵的掩护,他们已经绕着这个小小的魏军营地来来回回地试探过三次,却连对手是哪个节度军州的部队都没能搞清楚。其中一次还因为距离太近,被对方一轮弓箭漫射,反倒折损个七八骑。

    “羽沫真,你缩那么远做什么?”军官回头望望领军副手,淡淡地说:“说你蠢,你还真的犯浑?过来讲讲吧,你对这起子南人是怎么看的?”

    “不好说。”领军副手摇头说:“瞧模样,不像是燕北方面的魏军,倒是有点西域都护府的味道。”

    “不错。”军官点点头:“不止是西军,还有点羌人的玩意儿。杂七杂八的,花样不少。”

    要在草原上建立一座营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件令人头疼的麻烦事情。

    一望平川的荒野,周边数十里内都没有树木可以砍伐利用,引火做饭的木柴都不足,拿什么建立营栅?要么,就是像魏国的祁山防线一样,营造一系列的永固城隘。要么,就是使用临时性的车城,配备大量的弓弩进行守御。

    可眼下这座营地,修建得既刁钻,又古怪,与常见的魏军营寨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说它刁钻,不但是挖土筑墙,外围还纵横交错着两道壕沟。虽然壕沟不深,土墙也不高,但两道壕沟之间的距离宽窄不一,其后五十步是弯弯曲曲的土墙,壕沟与土墙之间则遍布土坑,全然就是防备骑兵的布置。

    综合起来看,它有魏国西军城寨的特点,也有羌人营地的章法,还有些萨珊波斯『鱼鳞间墙』的意思,固若金汤谈不上,刁钻两个字的评价却是极为贴切。

    说它古怪,是因为扎营的位置与军事常识完全相反。

    一没有地形优势,二没有木柴樵采,三没有水源依凭,放在任何一个知兵事的军官眼里,都是一块死地。偏偏它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立在这里,份外地碍眼,却也份外地让人心里犯嘀咕。

    如果不是一支大军的前锋,这些南人怎么敢把营地扎成这么一副找死的模样?

    “难怪撒思汗交待,务必要快打快撤。”领军副手说:“这是一根硬骨头,怎么个啃法,倒是有点为难。”

    关键是,要打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探探成色”,那么任务已经完成。

    以这支魏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作为标准,一旦证明西军已经加强到燕北、甚至是直面草原的各个节度军州,恐怕整个鲜卑南下的战略都要做出紧急调整,以防止战斗力飙升的魏国军队向北进攻。

    “薛蝉,咱们是不是先退让一阵?”领军副手建议:“毕竟周围的情形都还没有摸清楚,万一魏人压上来,打起来吃亏。”

    细说起来,全是也木合的错。真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竟然对筑城地以南的魏国军情态势没有丝毫探查。两眼一抹黑,这个仗能怎么打?面对迷雾局面,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收缩兵力,稳住阵脚,尽快查明其它方向上的情况再说。

    “不能退,只能打。”军官缓缓摇头:“而且,要强打。”

    领军副手愕然:“薛蝉,这是怎么个说法?”

    “羽沫真,你好好地想一想。”军官说:“咱们一退,会落到什么地步?”

    鲜卑南下的十万人马全都堵在筑城地,只要他们一退,魏国的援军再一逼,转眼之间就要陷入被动的局面。进,可能会被夹击。退,可能会被追击。冰天雪地,进退两难,一个搞不好,就有全军崩溃的危险。

    “现在,只有打垮这营魏军,震慑住南人,让对方不敢快速北上,大军才有考虑对策的时间和余地。”军官盯着领军副手,冷冷地说:“羽沫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是,咱们只有三百骑啊。”领军副手焦躁地说:“部族兵不顶事,请调援军也来不及。”

    “不要慌。”军官摆手说:“瞧瞧那边,有人比你还急。”

    领军副手转头望去,一群部族兵簇拥着七八个头领,神情焦急地纵马飞奔而来。外围的奉椎军让出空隙,放头领们通过,随后合拢阵型,把部族兵挡在外面。

    “你们过来做什么?”领军副手心里上火,喝斥说:“一个个的不在前面督战,躲得倒是挺快。”

    “羽沫真,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七八个头领相互望望,推出一个人来答话:“这几个时辰下来,你也该看见的,咱们各家的族人都没有半点退缩,伤亡很重。再要打下去,人心会不会散先不说,只怕今年的冬天没法子过。”

    草原上的生活艰苦,这个头领的年纪不过五十多岁,脑后的一圈发辫已经花花白白,满脸都是风霜凄苦的模样,驼腰拱背地坐在马背上,看上去倒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我们根本就靠不上去,怎么打?”旁边头领的脸上挂着一副牙疼的表情,扁着个嘴巴说:“这支魏军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精锐敢战,比往年间的燕山边军强出去太多,一连几波骑兵都冲不动。”

    “是啊,真的没法打。”一个头领举起手臂,亮出肩膀上血迹斑斑的布条:“那些南人如同狗一样警觉,弓箭又犀利,把个窝守得严严实实。我想带着族人下马步战的,结果还没冲到营墙就倒下一半的人。”

    “要照我说,这种坚营何必硬打?”一个头领插嘴说:“咱们摆个几千游骑截断四下,围上十天半个月的,饿都能饿死他们,总比强攻这个乌龟壳子要好吧?”

    “全都住口!”领军副手沉着脸说:“这是撒思汗专门下的王命,打不得也要打,就是填人命也要把这个营地填平!普莫仲吉还在前头死战,你们也敢退?干犯军律,真当我治不住你们?”

    “嘿!既然是这样,那就请你摆个章程出来,讲讲怎么打!”一个头领梗着个脖子,赌气说:“是好是歹,我只听令行事罢啦!”说着说着,他的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起来:“回头也叫撒思汗看看,墩保部有多少孤儿寡母。”

    “不要胡说。”发辫花白的老头领拍拍他的肩膀,转头望着领军副手说:“羽沫真,咱们遵从撒思汗的号令,卖命打仗不过是本份,不敢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他伸出手,缓缓地指向战场:“只是,请你先看一看,咱们真的扛不住。”

    围攻朔州牙军营地的部族兵大约有五千多人,分别归属于十几个小部族。这次跟随左贤王南下,他们把族里的青壮全部拉出来,多的有上千人,少的只有几十人,原本是打着“捞一票”的主意,谁知道居然会在这里撞上一根硬钉子。

    放眼四下,这座南人营地周边的数里范围内,双方你来我往地交射上万枝箭矢,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箭杆林立。寒风吹拂,星星点点的尾羽飘动,竟然像是凭空生长出一片芦苇荡,中间随处倒卧的死马遗尸触目惊心。

    “咱们的本事都在马背上,人一离马,就是咬牙硬撞。”老头领脸色惨然地说:“只凭咱们的弯刀和皮袍,怎么去打披甲坚盾的南人战兵?我砍一刀,人家顶住。他还一刀,我却吃不住!”

    这次南下,他的部族统共拉出来七百余骑,算是比较多的,心里也存着几分在撒思汗面前露个脸的想法,率先发起攻击,伤亡也是最惨重的,差不多接近半数,已经突破族群存亡的底限。

    旁边的五六个头领默默地听着,不时点头议论两句。说来说去,就是族人死伤过多,真的承受不起。有一个实力比较弱小的部族头领更是面色哀戚,满眼都是恳求的神色。

    他们倾尽全力而来,部族中就只有这么点儿人口。凛冬将至,许多原本是青壮年男子去做的熬冬牧活儿都丢给家里的老弱妇孺在干,能不能得个周全还是两说。如果种子箐华一战损失个五六成,只怕捱不到明年开春,代代传承的部落就要消亡。

    “你们是要抗命吗?”领军副手又惊又怒,厉声说:“临阵退缩者,依法连坐,抽五杀一!”

    “这是个什么话?”几个头领对视一眼,轰然叫嚷起来:“就是撒思汗在这儿,也要让人讲道理!”

    争闹之中,还有两个头领一声不吭,拉转马头就准备闯出去。

    两百多骑奉椎军眼看着苗头不对,一声号令,齐刷刷地放平矛枪。一排向内,每个头领身前都冷冷地围住六七枝枪锋。一排向外,转眼之间就把阵型外圈骚动的部族兵全部逼开。

    “都给我停手!”

    啪地一声响鞭呼啸,压住场中的纷乱嘈杂。

    “我在这里,撒思汗就在这里。”军官驱马向前两步,扬起马鞭说:“你们说的道理,我听着,就是撒思汗听着。”

    这人是谁?

    几个部族头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军官,只见他同样穿着奉椎军的重甲,身量颀长雄伟,骑在马上,竟然比旁人高出两个头。别的奉椎军都是用的矛枪,他却在鞍桥侧面挂着一柄双手斩马剑。

    “你们就算不认识我,也总该听过我的名字。”军官取下面甲,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微笑脸庞:“我是蔑儿薛蝉。”

    部族头领们呆愣地相互望望,再瞧瞧笑意盈盈的军官,猛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跳下马,俯身行礼。一个头领心里慌张,一只脚卡在马镫上,顿时摔个跟头。

    末嘉·查莫格·蔑儿薛蝉,左贤王五十二岁时出生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满二十岁。

    他一出生就备受关爱,左贤王亲自给他取名“蔑儿薛蝉”,在鲜卑语中,正是勇敢与智慧的意思。他的母亲是以美貌闻名草原的仆固氏族姑娘,名叫仆固茹兰。有人在私下里流传说,她的相貌神似郝伊佳。

    蔑儿薛蝉从小习武,十二岁时就显露出超越常人的勇力,跟随左贤王四处征战,立下赫赫威名,人们都称呼他是草原上的海东青。还有些人言之凿凿地说,左贤王会把汗位传给他。

    “起来,都起来。”蔑儿薛蝉翻身下马,把部族头领一个一个地拉起来:“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他环顾一圈,握着老头领的手问:“你是哪一家的?”

    “我、我是比卢家的。”老头领干咽着唾沫,吞吞吐吐地说:“比卢家旁枝下的埆山部,住在、住在线草儿海子那边的。”

    “好。”蔑儿薛蝉点点头:“你带来多少人?”

    “七百四十六个。”老头领下意识地答话,回过神就是一惊:“薛蝉,我的族人已经伤亡过半,真的不能再打啦。”

    “我知道。”蔑儿薛蝉拍拍老头领的手:“打,还是要打的。但我答应你,无论你的部族死伤多少人,我都会给你补齐七百四十六个。”他转身望向其余的部族头领,大声说:“你们也是一样,损失多少人,我就补多少人,奴隶加倍。”

    他举起手,指向牙军营地的门辕:“我只有一个要求,再打一次,最后一次。这一次,攻击的顺序要换一换。我会带领奉椎军先行投入战斗,我们会作为步兵进攻,打下南人营地的突破口。你们则负责后续冲击,杀进营去。”

    他盯着部族头领们的眼睛,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只要打破这个营地,军械、粮食、俘虏、甲具,全部收获都由得你们自己去分。可谁要是违令不前,我也不会搞什么抽五杀一,有一个算一个,阖族尽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