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改六卿实为分权势 立少主全靠哭龙廷
诗云：无论子乐或子雍，既曰立长何必争。纵使二卿通天智，未敌泼妇哭龙廷！开场诗道罢，书接前文。且说秦穆公正在危急之间，忽有一支骑兵杀入重围，个个奋不顾身，勇猛异常，只一阵冲杀，便将秦侯救出险境。秦军乘势反功，最终取得韩原大战胜利，并获晋惠公及其众将。穆公战后叙功，问冲围救驾者乃是何方军队，则其为首骑士答道：“我等非是哪国诸侯之军，实是前岁误食君侯名马，非但不杀，反被赐以美酒者也。”秦穆公闻言大喜，乃皆命将三百骑士收于麾下，创建为春秋时期诸侯国中第一支骑兵团。穆公因见骑兵远比车士灵活机动，迅如狂风，故就此建立骑兵部队，并为每位骑士配备一把短剑。骑射作战，短兵相接，此战法实乃秦穆公首创，比赵武灵王赵雍胡服骑射，要早三百余年。
秦侯升天，三良自杀殉主，秦康公嗣位，又命陪葬者一百七十七人。由此秦国良才尽死，国势陡衰。秦康公嬴罃者，乃秦穆公与夫人穆姬所生之子，晋文公之外甥也。由此按下秦侯，复说晋君之事。晋襄公六年，立子夷皋为世子，使庶弟公子乐出仕于陈。是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病卒，晋国连丧四卿，位署俱虚，朝中亦为之一空。襄公乃大搜车徒于夷、舍二军，仍复三军旧规，重置将帅；欲使士榖、梁益耳将中军，箕郑父、先都将上军。先且居之子先克奏道：“狐偃、赵衰皆有大功于晋，其子孙不可废也。士榖位居司空，其与梁益耳俱都未有战功，若骤使为大将，臣恐人心不服。”襄公从之，乃以狐射姑为中军元帅，赵盾佐之；以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荀林父佐之；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佐之。
狐射姑者，又名狐射，字季，上大夫狐偃之子，晋文公重耳之表弟也。因随表兄流亡十九年，又助文公归国复位，立有大功，故被封于贾地，因此又称贾季，后为贾姓始祖。晋襄公增设五军一行之时，狐射姑任中军佐副元帅。此时既受命为中军元帅，于是昂然自得，趾高气扬，登坛号令，傍若无人。军司马臾骈劝谏道：“今三军之帅，若非前朝夙将，即是世家良臣，皆非易与之辈。元帅初掌中军，宜虚心谘访，常存谦退。楚子玉刚而自矜，所以兵败身死，将军岂不知耶？不可不戒。”狐射姑闻言大怒，叱令左右鞭扑，诸将俱都不服。士榖、梁益耳闻先克进言，阻己进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军元帅，亦怀不平。
太傅阳处父聘卫，归国后闻说狐射姑为元帅，乃密奏襄公道：“射姑刚而好上，非大将之才也。臣曾佐子余之军，与其子赵盾相善，故深知盾之贤能。尊贤使能，国之令典；君如择帅，无如赵盾。”襄公闻奏大悟，遂用其言，乃使阳处父搜招车徒于董。亲至中军大帐，呼狐射姑表字说道：“贾季！我闻你初掌中军，便傲视众将，鞭扑司马，以至三军不服，告于寡人。向使赵盾佐卿，今卿可让出中军元帅之印，以佐赵盾可也。”狐射姑闻此，一团兴致被灭，如水浇火。又不敢回言，只得交出元帅印信，唯唯而退。襄公于是退而升殿，再聚众卿，拜赵盾为中军元帅，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余各军将帅如故。
赵盾当国掌军，军民无不悦服。惟狐射姑心怀不平，独自求见襄公问道：“蒙主公念臣先人微劳，使臣司戎掌军，万众鼓舞。则忽然上下更易，臣未知何处获罪于主公也。莫非是因我先父狐偃功勋，不如赵盾之父赵衰乎？”襄公闻奏不悦，竟怒不择言，冲口而出道：“卿等任免，全凭才德，与先人何干？妄自攀扯！亦非是寡人出尔反尔，实出贤卿自为。太傅聘卫而归，谓卿刚而好上，难为大将，是以易帅。”射姑嘿然而退，由此深恨阳处父。
列位看官！你道晋襄公因何对军队实施恁大改革，以致人事激变，矛盾暗生？原来除却先轸、狐偃、赵衰、胥臣、栾枝，甚至先且居等一班重臣耆宿先后凋零，需重新调整军政核心外，亦实因通过秦晋王官之役，秦国给晋人当头一棒，在打击晋人傲气同时，亦将晋襄公自“文襄盛世”梦中敲醒。由是襄公开始反思本国诸多盛气凌人对外政策，因此开始改革军政，决定对诸侯怀以霸主之德，而非仅凭武力示人，以此改善同中原诸国关系也。
由是在秦人撤兵后不到半年，晋侯便主动遣使往聘鲁国，向鲁文公表达前番恃强相攻之歉意，并邀请鲁文公访晋。鲁文公由是不计前嫌，亲自回聘晋国。晋襄公隆重相迎，盛宴隆享以待，并咏诗以赠，将鲁文公比作君子，大加赞赏。鲁文公接受大夫叔孙得臣指点提醒，凛然下阶，向晋襄公拜谢道：“小邦受命于大国，敢不端庄慎重？君侯如此大礼相待，其乐何如？小国之乐，皆由大国之惠也！”襄公大喜，亲下阶邀请鲁文公登台，互成拜礼。鲁文公大为感动，乃咏《嘉乐》之诗，赞扬晋襄公“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来年春，晋襄公释还四年前所俘卫大夫孔达，并寄书于卫侯道：“孔达乃卫国贤臣，虽举兵抗我，但寡人不忍忠义之士，因尽忠国事而久陷囹圄，故释放之。”卫成公亦被感动，遂亲到晋国约成，并致拜谢。其后未久，曹共公也主动到晋国朝觐，表示臣服，愿为附庸。晋襄公由此通过仁德大合诸侯，使晋文公所建霸业得到延续，并受到诸侯尊重。
故当中军元帅先且居、中军佐赵衰、上军元帅栾枝、上军佐胥臣接续死去，六卿损其为首四卿，军政内阁急需重组之时，晋国内部矛盾便即浮现，一触即发，由此书接前文。其实早在晋文公回国即位之后，晋国贵族间便存在利益纷争；晋文公时扩军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诸卿家族势力日渐做大，需要重新分配权力也。当晋襄公再次编组三军六卿之时，各大家族各怀心机，诸卿便被分为老臣派及新贵帮两大集团。老臣派属于晋献公、惠公时代早已发达世族，是以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荀林父为首；新贵帮则是晋文公、襄公父子所倚重贤臣之后，乃以狐射孤、赵盾、先克、栾盾、胥甲为核心者。由是在两次搜军阅兵，厘定六卿位次过程中，新老贵族经过明暗较量，新贵帮终取得胜利，狐射姑、赵盾执掌中军，先克、箕郑父掌上军，先蔑、荀林父掌下军。然而新贵帮虽胜，狐、赵又争，暗流汹涌。
七年秋八月，晋襄公病笃将死。遂召太傅阳处父，上卿赵盾，以及六卿诸臣，在榻前当众托孤于赵盾、阳处父道：“寡人继承父业，破狄伐秦，未尝挫晋国锐气。今命之不永，与诸卿长别。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尽心辅佐，和好邻国，休失盟主伯业！”嘱毕遂薨。群臣受命，便欲奉太子于襄公灵前即位。赵盾却忽然改变主意，违背襄公托孤之嘱，对众臣说道：“国家多难之秋，宜立长君。更兼秦、狄与我为仇，又近在咫尺，更不可立幼主。今公子雍见仕于秦，好善而长，可迎之以嗣大位。”群臣闻罢愕然，皆莫能对。狐射姑反驳道：“诚然国家多难之际，宜立长君，则不如立公子乐。秦为我仇，子雍多年仕秦，若归国必为秦国傀儡，岂可立之？子乐仕陈，而陈素睦于晋，是弃怨而取惠，必有助晋民之安。”
赵盾固执己见道：“不然。公子雍因其母杜祁之故，极得先君文公宠爱，且为秦国所亲。国立仁君则固，立长则言顺，立先君所爱则合于孝，结好旧友则安。子雍有此四德，则必可免患舒祸，是故必迎子雍。”狐射姑道：“公论非也。若必修秦、晋之好，则子乐之母辰嬴，曾受怀、文二君宠爱，立其子是也。”赵盾冷笑道：“辰嬴低贱，于文公嫔妃中位次第九，且为两君宠幸，是为淫荡，公尚以为荣耶！子乐不得大国而就小邦，是为鄙陋，有何资格为我大国之君！母淫子鄙，则无威严；陈小且远，有事不能相救，何谓安民？反观子雍之母杜祁，因爱先君，情愿让位逼姞；因欲和狄，复又让位季隗，自甘居第四，其德何茂。先君因此喜其子雍，使出仕于秦国，位至亚卿。以国相比，秦国大而且近，有事足以救援；以母较之，杜祁茂德，子受先君之爱，则足以威临百姓。以此立公子雍，不亦可乎？”
狐射姑闻此，因赵盾为中军之帅，不宜再争，只得缄口不言。众卿闻之，亦再无异议。赵盾舌战获胜，乃派先蔑为使，士会为副，如秦报丧，并迎公子雍返国。先蔑奉命，回府收拾行囊，荀林父忽然造府，私谏止道：“主公虽亡，托孤遗嘱言犹在耳。且夫人、太子皆在，元戎必欲迎子雍于秦，我恐事之难成。且贾季心怀不忿，若一旦有变，子必为首当其冲，为子雍殉也。何不托疾，以辞此行？”先蔑不以为然道：“虽贾季不忿，众卿未服，然晋政皆在赵氏之手，何变之有？”荀林父出而叹道：“士伯不听我良言，此去恐无回矣！”
先蔑遂与士会起身，前往秦国，按下不提。再说狐射姑见赵盾不从己言，散班之后归府，便大怒道：“我等先父，同为文公勋旧，向来不分彼此；且若论爵位，狐前而赵后也。今赵盾小儿，并无尺寸之功与国，何敢欺我如此！”乃阴遣族党门客为使，冒称襄公遗命，潜往陈国往迎公子乐。早有门军看见，飞奔至中军元帅府报告，赵盾闻报亦怒，遂唤来门客公孙杵臼，嘱其率领家丁百人出城，往陈国路上埋伏，只待公子乐来时，连迎接护送者一并杀之。公孙杵臼领命，自引家丁出府，分散潜出城门，往郊野埋伏去讫。列位看官！你道这公孙杵臼乃是何人？则便是当初在河口暗伏芦苇丛中，将孟明视、西乞术及白乙丙救下，送至秦军舟师中那位奇侠渔翁之子也。渔翁死后，其妻与独子便被公孙支收养。
公孙支既然迎回三帅，深感渔翁义气，便引家人沿河访其妻子，欲以厚报。经多方打听，终在一处乡邑得见渔翁妻子，当时见其子正持百斤巨杵，为一家富户舂米。公孙支遂将其母子带回府中，锦衣玉食以待，便问该子何名，因何有这许大力气。渔翁子答曰无名，曾跟父亲学艺十年，故此力大。公孙支遂收其为义子，取名为公孙杵臼。三年之后，公孙支病故，杵臼恐受其族中子侄忌惮，因而相害，乃携母渡河，来至晋国，便为赵盾门客。
复说狐射姑派出门客前往陈国，兀自怒气不息，暗道：“便将公子乐迎回，赵盾亦必与我为难，不肯轻易俯允。向先主公进言，使赵盾位居我之上者，是阳处父也，若不杀之，此恨怎消！且若杀处父，赵盾便失羽翼，不敢与我相争。”因知阳处父主理国葬，必出宿郊外守墓，遂思得一计。于是唤弟狐鞫居，使带家甲百人出城，诈为盗贼，往刺阳处父。狐鞫居领命，遂引众丁夜至陵园，逾墙而入。见阳处父正自室中秉烛观书，鞫居隔窗便是一箭，正中背心。阳处父忍痛破窗而走，便被鞫居截杀，取其首级以归。可叹！当初是阳处父一箭射中公孙杵臼之父渔翁背心，致其毙命；今日自己也被人射死，岂非冥冥中自有报应乎！
阳处父既死，自有从人自暗中窥视，识得行凶者乃是狐鞫居，不由大惊。遂将家主无头尸身草草埋于襄公陵园，哭至天明，易服入城，走报赵盾。便在此时，公孙杵臼亦杀公子乐，引家丁持其首级归报。赵盾盘算此役胜负，便思不如暂将阳处父被杀一事放下，先立公子雍即位。于是叮嘱阳处父随从道：“阳太傅既为狐家所害，再行追究无益。你等自去为家主发丧，若外人问时，只说是被秦盗所刺，休得泄露真相。待大事已定，我再寻机与你家主报仇便了。”阳氏随从焉敢违拗上卿？只得依令而去，为家主办理丧事，按下不提。
是年冬十月，因公子雍尚未归国，赵盾只得率领群臣，奉太子夷皋殡葬晋襄公于曲沃。夫人穆嬴随同送葬，便借机问赵盾道：“先君临终时托你何事？今其尸骨未寒，卿便欲背之耶？”赵盾心中含愧，只得支吾道：“此诸卿公议，赵盾一人，不能阻众也！”穆嬴道：“如此说来，迎子雍归国，非卿本意耶？那便待大葬即罢，回宫再行商议可也。”赵盾恐其当众张扬哄闹，只得唯唯。下葬已毕，奉神主入庙，赵盾立命将狐鞫居拿下，宣于诸大夫道：“先君托梦告我，狐鞫居擅杀阳太傅于陵园，不可不诛！”乃出阳处父首级。原来是公孙杵臼趁群臣出城送葬之时，夜入狐府搜出，兼程送来。铁证如山，狐鞫居至此无辞，于是伏诛。早有狐府家丁，飞驰回城，报与大爷贾季。狐射姑痛哭一场，咬牙切齿恨怨赵盾，又恐其回城后不肯就此罢休，设计谋害自己，乃乘夜乘车出奔翟国，投奔翟主白暾去讫。
然而狐射姑行于中途之时，翟国已生巨变，此去便即一脚踏空，后悔不及。原来翟主白暾自前番大败于晋国，时刻皆思报仇。因知晋国强盛，一时难克；复闻鲁、卫、曹侯皆与晋国结盟，便思先灭鲁国，再伐卫、郑，以谫除晋国羽翼。为求能征惯战良将，于是张榜求贤，许以重任。榜文张挂之日，惊动国之鄙野一位巨汉，名唤侨如，身高一丈五尺，邑中赠送绰号，谓之长翟。又天生异赋，能力举千钧，浑身长满鳞甲厚皮，钝哭绝不能伤。闻说国主悬榜求将，遂至都城前来应聘。白暾一见之下大奇，命当殿试武，能力敌百士，不能近身。于是喜不自胜道：“此天赐我勇将，以报先兄之仇也。”遂用之为将，使为侵鲁先锋。
时为鲁文公六年冬，闻报翟狄来伐，文公大惊，遂急修书，遣使往晋国求救，一面派叔孙得臣为将，大夫富父终甥副之，帅师五千，车三百乘，兵出曲阜，前往北部边境拒之。两军相遇，距五里各下营栅，预备来日交锋。时值冬月，冻雾漫天，乌云低垂，寒冷刺骨。终甥熟谙天文，算定夜间必有大雨雪，乃进帐向主帅献计道：“素闻翟骑彪悍，且其先锋长翟骁勇异常，万人难敌。某仰视天文，今夜必有大雪，正宜设伏，此天助我军，机不可失。”得臣然之，遂依其计，命于营前要道深掘陷坑，将草蓐掩盖，安排已定。
当日夜间，天空果降大雪，平地盈尽，所设陷阱皆都掩盖，可谓大雪无痕，天衣无缝。来日平明，大雪尚未停止，依旧扯绵断絮，不绝如缕。叔孙得臣升帐，见此天气，不由以手加额道：“周公有灵，我主洪福！”遂发一支将令，命富父终甥引一枝军出，便趁此漫天大雪，去佯劫翟狄营寨，诱其前来。富父领命，只引五十乘战车，一千步卒出营而进。将至敌营，见那雪下得愈加宏大，对面影影绰绰，江山如梦。富父便令掉转战车，步卒后队变为前队，先作出逃跑姿态，后令鼓角齐鸣，全军呐喊。一刹时间，地动山摇，虽只千余人马，便似有上万大军一般。侨如在营中听得清楚，以为鲁军阖营出战，叫道：“来得好，正欲寻你决战，只怕你避雪不出！”遂命击鼓出营迎战。因见暴雪成幕，不知对面多少人马，心中反而大喜，对众军叫道：“如此天气，彼战车必然不能成列，正利我骑兵也。尔等只管顺其鼓角之声杀去，必获大胜！”乃命发起攻击。因自己体重不能骑马，遂驾战车，当头冲出。
终甥虽不能看清对方人马，但闻蹄声如雷，便知敌军已发，遂命：“吹号，速退！”号角响处，鲁军谁肯怠慢，疾如狂风，卷雪而逃，较之来时快逾数倍。侨如本来是个莽汉，哪里晓得兵法？只顾奋勇追杀，单车遥遥领先，将众骑远远抛在身后。终甥率军狂奔，只数里路程，瞬时已到埋伏之处。因提前已经留下暗号，皆都暴露在积雪之上，故此鲁军皆都识得路径，只沿陷坑两侧而走，奔回自家阵营，自有主将叔孙得臣引军接应，合兵一处。
只说巨汉侨如只管埋头随后赶来，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马踏陷坑，车觳已经折断，将侨如颠下车来。侨如大叫，翻身欲起，却又一跤跌入坑中，因身穿重甲，一时挣扎不得。得臣闻听喊声如雷，知道长翟已经落入陷坑，遂令击鼓发号。伏兵闻号悉起，将后面赶至翟兵皆都驱入坑阵，聚而歼之。终甥徒步摸至坑侧，以长戈刺击坑中侨如，击之再三，终穿其喉，惨叫一声而死。一场好战！未到一个时辰，翟狄骑兵全军覆没，鲁军折损不过百人，实谓大胜。激战结束，大雪恰好便止，乃收翟军战马数千骑，战车百乘，辎重无数。终甥命取侨如之尸出坑，以大车装载还营，众军见者无不骇然，以为古之防风氏再世，不过如此也。
得臣与终甥既获全胜，班师还国，鲁文公亲自接出城外十里，犒赏三军。得臣还家，适值长子出生，遂取名曰叔孙侨如，以志击杀长翟巨汉军功。夫人深嫌其名不吉，但见丈夫固执，也便无可奈何。此后未久，晋国援兵大至，乃会合鲁、齐、卫三国兵马伐翟，一战而攻破其都。白暾败走而死，其国遂灭。此后翟人大多沦为晋国臣民，逐渐融合于晋人。翟人后代就以原国名为姓，称翟氏。据《国语注》载，新安翟姓便是春秋时赤翟之后，以种名为狄姓，后改为翟姓。后在长期战乱中，翟人都以原国名为姓，逃奔迁居各地。
由是便说狐射姑奔翟，正值翟国大败于鲁，于是只得转入赤翟潞国，往依潞国大夫酆舒。赵盾闻知，乃言于国中众卿道：“射姑贾季，是与我先人同时随同文公出亡者，同事十九载之久。后又屡败楚、秦之兵，与先父共为文公先君之左右手，于国功劳不浅。我依律诛杀鞫居，亦正以此安抚贾季之族也。彼却惧罪而亡，使天下独怪我赵氏薄情寡义也。今既无依，我何忍使其孤身栖止于翟境乎？但若遣使往召，贾季亦必不敢回。事已至此，皆我赵盾之过也。”乃命上军佐臾骈，护送狐射姑妻子前往潞国，使其夫妻父子相会。臾骈领命起行，家人谏道：“昔搜夷之日，主人被贾季所辱，今何不趁机杀其妻孥，以雪其恨！”臾骈怒道：“是何言也！乘人之危非仁，取人之怒非智，我岂为之。”乃送狐射姑妻子家财至潞。
翟国既灭，狐射姑流亡于潞，按下不提。却说襄公夫人穆嬴自送葬归朝，既知先蔑与士会已往秦国迎接公子雍，更无别法可想；便只得施展女人利器，每日怀抱太子夷皋升于朝堂，坐在殿上大哭。当哭累之时，便诟詈数落赵盾及诸大夫道：“先君以此子托孤于朝，尸骨未寒，言犹在耳。尔诸卿既食晋禄，奈何弃之？”句句如戟，字字似剑。赵盾由是不敢上朝，只闭门在家，众卿士大夫则或劝或躲，俯首贴耳而已。既散朝后，夫人却不回宫，则命车驾前往赵府，在其府门下车，怀抱太子向宅内顿首而拜，一边扬声跪求道：“先君临终，以此子嘱卿。大人应诺尽心辅佐，言犹在耳。若立他人，卿将何以取信天下，又置此子何地？”言毕复又继之号哭。不过片时，卿士大夫之家及国人皆拥赵府，密不透风。
当日穆嬴直哭到夜阑更深，方才上车回宫。围观国人无不哀怜穆嬴母子，唏嘘慨叹，因而归咎于赵盾。诸大夫见此情状，自觉实在无颜与穆嬴相对，亦以迎子雍为失策，就此议论纷纷。赵盾困于府中，犹如热锅蚂蚁，坐卧不安；闻说夫人离去，急命家人将郤缺唤至府中，与其议道：“依今日看来，若不立太子，穆嬴必然不肯干休。但先篾与士会已往秦迎长君子雍，算来亦将还至国境矣，何可再立太子！”郤缺答道：“元帅休怪属下直言，公虽英明无双，但于立嗣一事，可谓失策甚矣。迎立子雍，休说违背主公托孤之嘱，被夫人稳占理数；便依明公长幼之说，亦恐非智。今日舍幼子而立长君，似乎言之成理，然异日太子长成，能保不生变耶？”赵盾听罢，满头汗出，急谢罪道：“某知过矣。卿有何良策应之？”
郤缺说道：“今经夫人哄扬终日，卿大夫已经瓦解，国人皆怨元帅。周厉王时之国人暴动，公岂不知其事耶？事已至此，别无他说。万幸公子雍尚未还国，元帅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先蔑、士会，休使子雍出发为上。”赵盾道：“亡羊补牢，犹尚未晚，但一错甚矣，岂可再错？公言是也，使赵盾顿开茅塞。你我也不必等至来日，这便进宫，召集众卿，先定君位，然后发使往秦，方谓使出有名。”乃会集群臣，立奉七岁太子夷皋即位，是为晋灵公。
夫人穆嬴见太子终安其位，忍不住再度热泪汹涌，乃向赵盾及众卿下拜道：“众卿高义，可参天贯日，先君瞑目，死且不朽。妾前日妄言失态，望中军元戎及六卿恕罪则个。”赵盾与众官急跪倒谢罪，抱渐不已。乱了半日，百官朝贺已毕，赵盾便要遣使往秦，阻止子雍还国。尚未开言，忽边关谍报飞至，殿头官高声展读道：“秦侯发遣大兵一万，兵车四百乘，护送公子雍东来，前军已至河下，将要渡河。”众卿闻言大惊，面面相觑；穆嬴更是颜色更变，再度将太子抱在怀中，望向赵盾。便在这时，又闻脚步急促，宫门守卫呼道：“大夫先蔑回朝，解剑脱履上殿，参拜新君！”话音未落，先蔑果仓惶上殿，跪倒山呼，参拜灵公。
行过大礼，未待先蔑起身站稳，赵盾急上前问道：“卿去迎子雍，因何许久不归，今却将秦国大军勾来？”先蔑叹道：“此所谓‘开门揖盗，悔之何及’也！某同士会如秦，本是知会秦侯，迎回子雍归晋为君而已。未料秦侯大喜，便当我面，谓其国众卿道：‘我秦国两定晋君，今寡人若复立公子雍，是晋君世世自秦出也！’我见话风不对，便请先奉公子雍回国；留士会在秦，与他君臣慢慢周旋。未料那秦侯康公不肯，命人将某与士会软拘于馆舍，自去与群臣商议筹备，发兵护送子雍归晋。因厉兵秣马，故此耽误月余。今终于调度齐备，集起万人大军，兵车四百乘，使白乙丙为帅，送公子雍东来。兵至河下，是我固求先归，请将军亲至国境远迎新君；白乙丙无由强阻，这才扣留士会在彼，放我来报将军。”
先蔑言罢，殿上夫人穆嬴、众卿及诸大夫皆都无言半晌。那七岁晋君夷皋忽道：“卿等先迎后拒，是失信于秦矣。若不欲我叔父归国为君，则何以谢秦侯？”赵盾奏道：“今既立主公为君，岂可复纳子雍归国？秦侯以万人之众及四百乘送其归晋，其欲以晋为傀儡，东向争霸之心明矣。我既不受其纳子雍，便是敌对之国；若此时使人往谢，彼恃众而来，亦必有辞于我。不如以兵拒之，使其不得入我国境！”灵公闻此，便挣脱母亲怀抱，正襟危坐不再言语。正是：休道孩提尚懵懂，事关性命便聪明！欲问如何拒敌？且听下回分解。
秦侯升天，三良自杀殉主，秦康公嗣位，又命陪葬者一百七十七人。由此秦国良才尽死，国势陡衰。秦康公嬴罃者，乃秦穆公与夫人穆姬所生之子，晋文公之外甥也。由此按下秦侯，复说晋君之事。晋襄公六年，立子夷皋为世子，使庶弟公子乐出仕于陈。是年赵衰、栾枝、先且居、胥臣先后病卒，晋国连丧四卿，位署俱虚，朝中亦为之一空。襄公乃大搜车徒于夷、舍二军，仍复三军旧规，重置将帅；欲使士榖、梁益耳将中军，箕郑父、先都将上军。先且居之子先克奏道：“狐偃、赵衰皆有大功于晋，其子孙不可废也。士榖位居司空，其与梁益耳俱都未有战功，若骤使为大将，臣恐人心不服。”襄公从之，乃以狐射姑为中军元帅，赵盾佐之；以箕郑父为上军元帅，荀林父佐之；先蔑为下军元帅，先都佐之。
狐射姑者，又名狐射，字季，上大夫狐偃之子，晋文公重耳之表弟也。因随表兄流亡十九年，又助文公归国复位，立有大功，故被封于贾地，因此又称贾季，后为贾姓始祖。晋襄公增设五军一行之时，狐射姑任中军佐副元帅。此时既受命为中军元帅，于是昂然自得，趾高气扬，登坛号令，傍若无人。军司马臾骈劝谏道：“今三军之帅，若非前朝夙将，即是世家良臣，皆非易与之辈。元帅初掌中军，宜虚心谘访，常存谦退。楚子玉刚而自矜，所以兵败身死，将军岂不知耶？不可不戒。”狐射姑闻言大怒，叱令左右鞭扑，诸将俱都不服。士榖、梁益耳闻先克进言，阻己进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军元帅，亦怀不平。
太傅阳处父聘卫，归国后闻说狐射姑为元帅，乃密奏襄公道：“射姑刚而好上，非大将之才也。臣曾佐子余之军，与其子赵盾相善，故深知盾之贤能。尊贤使能，国之令典；君如择帅，无如赵盾。”襄公闻奏大悟，遂用其言，乃使阳处父搜招车徒于董。亲至中军大帐，呼狐射姑表字说道：“贾季！我闻你初掌中军，便傲视众将，鞭扑司马，以至三军不服，告于寡人。向使赵盾佐卿，今卿可让出中军元帅之印，以佐赵盾可也。”狐射姑闻此，一团兴致被灭，如水浇火。又不敢回言，只得交出元帅印信，唯唯而退。襄公于是退而升殿，再聚众卿，拜赵盾为中军元帅，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余各军将帅如故。
赵盾当国掌军，军民无不悦服。惟狐射姑心怀不平，独自求见襄公问道：“蒙主公念臣先人微劳，使臣司戎掌军，万众鼓舞。则忽然上下更易，臣未知何处获罪于主公也。莫非是因我先父狐偃功勋，不如赵盾之父赵衰乎？”襄公闻奏不悦，竟怒不择言，冲口而出道：“卿等任免，全凭才德，与先人何干？妄自攀扯！亦非是寡人出尔反尔，实出贤卿自为。太傅聘卫而归，谓卿刚而好上，难为大将，是以易帅。”射姑嘿然而退，由此深恨阳处父。
列位看官！你道晋襄公因何对军队实施恁大改革，以致人事激变，矛盾暗生？原来除却先轸、狐偃、赵衰、胥臣、栾枝，甚至先且居等一班重臣耆宿先后凋零，需重新调整军政核心外，亦实因通过秦晋王官之役，秦国给晋人当头一棒，在打击晋人傲气同时，亦将晋襄公自“文襄盛世”梦中敲醒。由是襄公开始反思本国诸多盛气凌人对外政策，因此开始改革军政，决定对诸侯怀以霸主之德，而非仅凭武力示人，以此改善同中原诸国关系也。
由是在秦人撤兵后不到半年，晋侯便主动遣使往聘鲁国，向鲁文公表达前番恃强相攻之歉意，并邀请鲁文公访晋。鲁文公由是不计前嫌，亲自回聘晋国。晋襄公隆重相迎，盛宴隆享以待，并咏诗以赠，将鲁文公比作君子，大加赞赏。鲁文公接受大夫叔孙得臣指点提醒，凛然下阶，向晋襄公拜谢道：“小邦受命于大国，敢不端庄慎重？君侯如此大礼相待，其乐何如？小国之乐，皆由大国之惠也！”襄公大喜，亲下阶邀请鲁文公登台，互成拜礼。鲁文公大为感动，乃咏《嘉乐》之诗，赞扬晋襄公“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来年春，晋襄公释还四年前所俘卫大夫孔达，并寄书于卫侯道：“孔达乃卫国贤臣，虽举兵抗我，但寡人不忍忠义之士，因尽忠国事而久陷囹圄，故释放之。”卫成公亦被感动，遂亲到晋国约成，并致拜谢。其后未久，曹共公也主动到晋国朝觐，表示臣服，愿为附庸。晋襄公由此通过仁德大合诸侯，使晋文公所建霸业得到延续，并受到诸侯尊重。
故当中军元帅先且居、中军佐赵衰、上军元帅栾枝、上军佐胥臣接续死去，六卿损其为首四卿，军政内阁急需重组之时，晋国内部矛盾便即浮现，一触即发，由此书接前文。其实早在晋文公回国即位之后，晋国贵族间便存在利益纷争；晋文公时扩军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诸卿家族势力日渐做大，需要重新分配权力也。当晋襄公再次编组三军六卿之时，各大家族各怀心机，诸卿便被分为老臣派及新贵帮两大集团。老臣派属于晋献公、惠公时代早已发达世族，是以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荀林父为首；新贵帮则是晋文公、襄公父子所倚重贤臣之后，乃以狐射孤、赵盾、先克、栾盾、胥甲为核心者。由是在两次搜军阅兵，厘定六卿位次过程中，新老贵族经过明暗较量，新贵帮终取得胜利，狐射姑、赵盾执掌中军，先克、箕郑父掌上军，先蔑、荀林父掌下军。然而新贵帮虽胜，狐、赵又争，暗流汹涌。
七年秋八月，晋襄公病笃将死。遂召太傅阳处父，上卿赵盾，以及六卿诸臣，在榻前当众托孤于赵盾、阳处父道：“寡人继承父业，破狄伐秦，未尝挫晋国锐气。今命之不永，与诸卿长别。太子夷皋年幼，卿等宜尽心辅佐，和好邻国，休失盟主伯业！”嘱毕遂薨。群臣受命，便欲奉太子于襄公灵前即位。赵盾却忽然改变主意，违背襄公托孤之嘱，对众臣说道：“国家多难之秋，宜立长君。更兼秦、狄与我为仇，又近在咫尺，更不可立幼主。今公子雍见仕于秦，好善而长，可迎之以嗣大位。”群臣闻罢愕然，皆莫能对。狐射姑反驳道：“诚然国家多难之际，宜立长君，则不如立公子乐。秦为我仇，子雍多年仕秦，若归国必为秦国傀儡，岂可立之？子乐仕陈，而陈素睦于晋，是弃怨而取惠，必有助晋民之安。”
赵盾固执己见道：“不然。公子雍因其母杜祁之故，极得先君文公宠爱，且为秦国所亲。国立仁君则固，立长则言顺，立先君所爱则合于孝，结好旧友则安。子雍有此四德，则必可免患舒祸，是故必迎子雍。”狐射姑道：“公论非也。若必修秦、晋之好，则子乐之母辰嬴，曾受怀、文二君宠爱，立其子是也。”赵盾冷笑道：“辰嬴低贱，于文公嫔妃中位次第九，且为两君宠幸，是为淫荡，公尚以为荣耶！子乐不得大国而就小邦，是为鄙陋，有何资格为我大国之君！母淫子鄙，则无威严；陈小且远，有事不能相救，何谓安民？反观子雍之母杜祁，因爱先君，情愿让位逼姞；因欲和狄，复又让位季隗，自甘居第四，其德何茂。先君因此喜其子雍，使出仕于秦国，位至亚卿。以国相比，秦国大而且近，有事足以救援；以母较之，杜祁茂德，子受先君之爱，则足以威临百姓。以此立公子雍，不亦可乎？”
狐射姑闻此，因赵盾为中军之帅，不宜再争，只得缄口不言。众卿闻之，亦再无异议。赵盾舌战获胜，乃派先蔑为使，士会为副，如秦报丧，并迎公子雍返国。先蔑奉命，回府收拾行囊，荀林父忽然造府，私谏止道：“主公虽亡，托孤遗嘱言犹在耳。且夫人、太子皆在，元戎必欲迎子雍于秦，我恐事之难成。且贾季心怀不忿，若一旦有变，子必为首当其冲，为子雍殉也。何不托疾，以辞此行？”先蔑不以为然道：“虽贾季不忿，众卿未服，然晋政皆在赵氏之手，何变之有？”荀林父出而叹道：“士伯不听我良言，此去恐无回矣！”
先蔑遂与士会起身，前往秦国，按下不提。再说狐射姑见赵盾不从己言，散班之后归府，便大怒道：“我等先父，同为文公勋旧，向来不分彼此；且若论爵位，狐前而赵后也。今赵盾小儿，并无尺寸之功与国，何敢欺我如此！”乃阴遣族党门客为使，冒称襄公遗命，潜往陈国往迎公子乐。早有门军看见，飞奔至中军元帅府报告，赵盾闻报亦怒，遂唤来门客公孙杵臼，嘱其率领家丁百人出城，往陈国路上埋伏，只待公子乐来时，连迎接护送者一并杀之。公孙杵臼领命，自引家丁出府，分散潜出城门，往郊野埋伏去讫。列位看官！你道这公孙杵臼乃是何人？则便是当初在河口暗伏芦苇丛中，将孟明视、西乞术及白乙丙救下，送至秦军舟师中那位奇侠渔翁之子也。渔翁死后，其妻与独子便被公孙支收养。
公孙支既然迎回三帅，深感渔翁义气，便引家人沿河访其妻子，欲以厚报。经多方打听，终在一处乡邑得见渔翁妻子，当时见其子正持百斤巨杵，为一家富户舂米。公孙支遂将其母子带回府中，锦衣玉食以待，便问该子何名，因何有这许大力气。渔翁子答曰无名，曾跟父亲学艺十年，故此力大。公孙支遂收其为义子，取名为公孙杵臼。三年之后，公孙支病故，杵臼恐受其族中子侄忌惮，因而相害，乃携母渡河，来至晋国，便为赵盾门客。
复说狐射姑派出门客前往陈国，兀自怒气不息，暗道：“便将公子乐迎回，赵盾亦必与我为难，不肯轻易俯允。向先主公进言，使赵盾位居我之上者，是阳处父也，若不杀之，此恨怎消！且若杀处父，赵盾便失羽翼，不敢与我相争。”因知阳处父主理国葬，必出宿郊外守墓，遂思得一计。于是唤弟狐鞫居，使带家甲百人出城，诈为盗贼，往刺阳处父。狐鞫居领命，遂引众丁夜至陵园，逾墙而入。见阳处父正自室中秉烛观书，鞫居隔窗便是一箭，正中背心。阳处父忍痛破窗而走，便被鞫居截杀，取其首级以归。可叹！当初是阳处父一箭射中公孙杵臼之父渔翁背心，致其毙命；今日自己也被人射死，岂非冥冥中自有报应乎！
阳处父既死，自有从人自暗中窥视，识得行凶者乃是狐鞫居，不由大惊。遂将家主无头尸身草草埋于襄公陵园，哭至天明，易服入城，走报赵盾。便在此时，公孙杵臼亦杀公子乐，引家丁持其首级归报。赵盾盘算此役胜负，便思不如暂将阳处父被杀一事放下，先立公子雍即位。于是叮嘱阳处父随从道：“阳太傅既为狐家所害，再行追究无益。你等自去为家主发丧，若外人问时，只说是被秦盗所刺，休得泄露真相。待大事已定，我再寻机与你家主报仇便了。”阳氏随从焉敢违拗上卿？只得依令而去，为家主办理丧事，按下不提。
是年冬十月，因公子雍尚未归国，赵盾只得率领群臣，奉太子夷皋殡葬晋襄公于曲沃。夫人穆嬴随同送葬，便借机问赵盾道：“先君临终时托你何事？今其尸骨未寒，卿便欲背之耶？”赵盾心中含愧，只得支吾道：“此诸卿公议，赵盾一人，不能阻众也！”穆嬴道：“如此说来，迎子雍归国，非卿本意耶？那便待大葬即罢，回宫再行商议可也。”赵盾恐其当众张扬哄闹，只得唯唯。下葬已毕，奉神主入庙，赵盾立命将狐鞫居拿下，宣于诸大夫道：“先君托梦告我，狐鞫居擅杀阳太傅于陵园，不可不诛！”乃出阳处父首级。原来是公孙杵臼趁群臣出城送葬之时，夜入狐府搜出，兼程送来。铁证如山，狐鞫居至此无辞，于是伏诛。早有狐府家丁，飞驰回城，报与大爷贾季。狐射姑痛哭一场，咬牙切齿恨怨赵盾，又恐其回城后不肯就此罢休，设计谋害自己，乃乘夜乘车出奔翟国，投奔翟主白暾去讫。
然而狐射姑行于中途之时，翟国已生巨变，此去便即一脚踏空，后悔不及。原来翟主白暾自前番大败于晋国，时刻皆思报仇。因知晋国强盛，一时难克；复闻鲁、卫、曹侯皆与晋国结盟，便思先灭鲁国，再伐卫、郑，以谫除晋国羽翼。为求能征惯战良将，于是张榜求贤，许以重任。榜文张挂之日，惊动国之鄙野一位巨汉，名唤侨如，身高一丈五尺，邑中赠送绰号，谓之长翟。又天生异赋，能力举千钧，浑身长满鳞甲厚皮，钝哭绝不能伤。闻说国主悬榜求将，遂至都城前来应聘。白暾一见之下大奇，命当殿试武，能力敌百士，不能近身。于是喜不自胜道：“此天赐我勇将，以报先兄之仇也。”遂用之为将，使为侵鲁先锋。
时为鲁文公六年冬，闻报翟狄来伐，文公大惊，遂急修书，遣使往晋国求救，一面派叔孙得臣为将，大夫富父终甥副之，帅师五千，车三百乘，兵出曲阜，前往北部边境拒之。两军相遇，距五里各下营栅，预备来日交锋。时值冬月，冻雾漫天，乌云低垂，寒冷刺骨。终甥熟谙天文，算定夜间必有大雨雪，乃进帐向主帅献计道：“素闻翟骑彪悍，且其先锋长翟骁勇异常，万人难敌。某仰视天文，今夜必有大雪，正宜设伏，此天助我军，机不可失。”得臣然之，遂依其计，命于营前要道深掘陷坑，将草蓐掩盖，安排已定。
当日夜间，天空果降大雪，平地盈尽，所设陷阱皆都掩盖，可谓大雪无痕，天衣无缝。来日平明，大雪尚未停止，依旧扯绵断絮，不绝如缕。叔孙得臣升帐，见此天气，不由以手加额道：“周公有灵，我主洪福！”遂发一支将令，命富父终甥引一枝军出，便趁此漫天大雪，去佯劫翟狄营寨，诱其前来。富父领命，只引五十乘战车，一千步卒出营而进。将至敌营，见那雪下得愈加宏大，对面影影绰绰，江山如梦。富父便令掉转战车，步卒后队变为前队，先作出逃跑姿态，后令鼓角齐鸣，全军呐喊。一刹时间，地动山摇，虽只千余人马，便似有上万大军一般。侨如在营中听得清楚，以为鲁军阖营出战，叫道：“来得好，正欲寻你决战，只怕你避雪不出！”遂命击鼓出营迎战。因见暴雪成幕，不知对面多少人马，心中反而大喜，对众军叫道：“如此天气，彼战车必然不能成列，正利我骑兵也。尔等只管顺其鼓角之声杀去，必获大胜！”乃命发起攻击。因自己体重不能骑马，遂驾战车，当头冲出。
终甥虽不能看清对方人马，但闻蹄声如雷，便知敌军已发，遂命：“吹号，速退！”号角响处，鲁军谁肯怠慢，疾如狂风，卷雪而逃，较之来时快逾数倍。侨如本来是个莽汉，哪里晓得兵法？只顾奋勇追杀，单车遥遥领先，将众骑远远抛在身后。终甥率军狂奔，只数里路程，瞬时已到埋伏之处。因提前已经留下暗号，皆都暴露在积雪之上，故此鲁军皆都识得路径，只沿陷坑两侧而走，奔回自家阵营，自有主将叔孙得臣引军接应，合兵一处。
只说巨汉侨如只管埋头随后赶来，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马踏陷坑，车觳已经折断，将侨如颠下车来。侨如大叫，翻身欲起，却又一跤跌入坑中，因身穿重甲，一时挣扎不得。得臣闻听喊声如雷，知道长翟已经落入陷坑，遂令击鼓发号。伏兵闻号悉起，将后面赶至翟兵皆都驱入坑阵，聚而歼之。终甥徒步摸至坑侧，以长戈刺击坑中侨如，击之再三，终穿其喉，惨叫一声而死。一场好战！未到一个时辰，翟狄骑兵全军覆没，鲁军折损不过百人，实谓大胜。激战结束，大雪恰好便止，乃收翟军战马数千骑，战车百乘，辎重无数。终甥命取侨如之尸出坑，以大车装载还营，众军见者无不骇然，以为古之防风氏再世，不过如此也。
得臣与终甥既获全胜，班师还国，鲁文公亲自接出城外十里，犒赏三军。得臣还家，适值长子出生，遂取名曰叔孙侨如，以志击杀长翟巨汉军功。夫人深嫌其名不吉，但见丈夫固执，也便无可奈何。此后未久，晋国援兵大至，乃会合鲁、齐、卫三国兵马伐翟，一战而攻破其都。白暾败走而死，其国遂灭。此后翟人大多沦为晋国臣民，逐渐融合于晋人。翟人后代就以原国名为姓，称翟氏。据《国语注》载，新安翟姓便是春秋时赤翟之后，以种名为狄姓，后改为翟姓。后在长期战乱中，翟人都以原国名为姓，逃奔迁居各地。
由是便说狐射姑奔翟，正值翟国大败于鲁，于是只得转入赤翟潞国，往依潞国大夫酆舒。赵盾闻知，乃言于国中众卿道：“射姑贾季，是与我先人同时随同文公出亡者，同事十九载之久。后又屡败楚、秦之兵，与先父共为文公先君之左右手，于国功劳不浅。我依律诛杀鞫居，亦正以此安抚贾季之族也。彼却惧罪而亡，使天下独怪我赵氏薄情寡义也。今既无依，我何忍使其孤身栖止于翟境乎？但若遣使往召，贾季亦必不敢回。事已至此，皆我赵盾之过也。”乃命上军佐臾骈，护送狐射姑妻子前往潞国，使其夫妻父子相会。臾骈领命起行，家人谏道：“昔搜夷之日，主人被贾季所辱，今何不趁机杀其妻孥，以雪其恨！”臾骈怒道：“是何言也！乘人之危非仁，取人之怒非智，我岂为之。”乃送狐射姑妻子家财至潞。
翟国既灭，狐射姑流亡于潞，按下不提。却说襄公夫人穆嬴自送葬归朝，既知先蔑与士会已往秦国迎接公子雍，更无别法可想；便只得施展女人利器，每日怀抱太子夷皋升于朝堂，坐在殿上大哭。当哭累之时，便诟詈数落赵盾及诸大夫道：“先君以此子托孤于朝，尸骨未寒，言犹在耳。尔诸卿既食晋禄，奈何弃之？”句句如戟，字字似剑。赵盾由是不敢上朝，只闭门在家，众卿士大夫则或劝或躲，俯首贴耳而已。既散朝后，夫人却不回宫，则命车驾前往赵府，在其府门下车，怀抱太子向宅内顿首而拜，一边扬声跪求道：“先君临终，以此子嘱卿。大人应诺尽心辅佐，言犹在耳。若立他人，卿将何以取信天下，又置此子何地？”言毕复又继之号哭。不过片时，卿士大夫之家及国人皆拥赵府，密不透风。
当日穆嬴直哭到夜阑更深，方才上车回宫。围观国人无不哀怜穆嬴母子，唏嘘慨叹，因而归咎于赵盾。诸大夫见此情状，自觉实在无颜与穆嬴相对，亦以迎子雍为失策，就此议论纷纷。赵盾困于府中，犹如热锅蚂蚁，坐卧不安；闻说夫人离去，急命家人将郤缺唤至府中，与其议道：“依今日看来，若不立太子，穆嬴必然不肯干休。但先篾与士会已往秦迎长君子雍，算来亦将还至国境矣，何可再立太子！”郤缺答道：“元帅休怪属下直言，公虽英明无双，但于立嗣一事，可谓失策甚矣。迎立子雍，休说违背主公托孤之嘱，被夫人稳占理数；便依明公长幼之说，亦恐非智。今日舍幼子而立长君，似乎言之成理，然异日太子长成，能保不生变耶？”赵盾听罢，满头汗出，急谢罪道：“某知过矣。卿有何良策应之？”
郤缺说道：“今经夫人哄扬终日，卿大夫已经瓦解，国人皆怨元帅。周厉王时之国人暴动，公岂不知其事耶？事已至此，别无他说。万幸公子雍尚未还国，元帅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先蔑、士会，休使子雍出发为上。”赵盾道：“亡羊补牢，犹尚未晚，但一错甚矣，岂可再错？公言是也，使赵盾顿开茅塞。你我也不必等至来日，这便进宫，召集众卿，先定君位，然后发使往秦，方谓使出有名。”乃会集群臣，立奉七岁太子夷皋即位，是为晋灵公。
夫人穆嬴见太子终安其位，忍不住再度热泪汹涌，乃向赵盾及众卿下拜道：“众卿高义，可参天贯日，先君瞑目，死且不朽。妾前日妄言失态，望中军元戎及六卿恕罪则个。”赵盾与众官急跪倒谢罪，抱渐不已。乱了半日，百官朝贺已毕，赵盾便要遣使往秦，阻止子雍还国。尚未开言，忽边关谍报飞至，殿头官高声展读道：“秦侯发遣大兵一万，兵车四百乘，护送公子雍东来，前军已至河下，将要渡河。”众卿闻言大惊，面面相觑；穆嬴更是颜色更变，再度将太子抱在怀中，望向赵盾。便在这时，又闻脚步急促，宫门守卫呼道：“大夫先蔑回朝，解剑脱履上殿，参拜新君！”话音未落，先蔑果仓惶上殿，跪倒山呼，参拜灵公。
行过大礼，未待先蔑起身站稳，赵盾急上前问道：“卿去迎子雍，因何许久不归，今却将秦国大军勾来？”先蔑叹道：“此所谓‘开门揖盗，悔之何及’也！某同士会如秦，本是知会秦侯，迎回子雍归晋为君而已。未料秦侯大喜，便当我面，谓其国众卿道：‘我秦国两定晋君，今寡人若复立公子雍，是晋君世世自秦出也！’我见话风不对，便请先奉公子雍回国；留士会在秦，与他君臣慢慢周旋。未料那秦侯康公不肯，命人将某与士会软拘于馆舍，自去与群臣商议筹备，发兵护送子雍归晋。因厉兵秣马，故此耽误月余。今终于调度齐备，集起万人大军，兵车四百乘，使白乙丙为帅，送公子雍东来。兵至河下，是我固求先归，请将军亲至国境远迎新君；白乙丙无由强阻，这才扣留士会在彼，放我来报将军。”
先蔑言罢，殿上夫人穆嬴、众卿及诸大夫皆都无言半晌。那七岁晋君夷皋忽道：“卿等先迎后拒，是失信于秦矣。若不欲我叔父归国为君，则何以谢秦侯？”赵盾奏道：“今既立主公为君，岂可复纳子雍归国？秦侯以万人之众及四百乘送其归晋，其欲以晋为傀儡，东向争霸之心明矣。我既不受其纳子雍，便是敌对之国；若此时使人往谢，彼恃众而来，亦必有辞于我。不如以兵拒之，使其不得入我国境！”灵公闻此，便挣脱母亲怀抱，正襟危坐不再言语。正是：休道孩提尚懵懂，事关性命便聪明！欲问如何拒敌？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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