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测花草王禅知二徒 斗阵法庞涓忌孙宾
诗云：山花入手知休咎，试比蓍龟倍有灵。却笑当今卖卜者，空将鬼谷画占形！开场诗道罢，书接上文。且说庞涓欲卖弄机灵，未料被祖师看破，只得伸手入袖，将出那支山花。拿出看时，叫一声苦，见其花既已离土，又被己掷于地上半日，早已半萎。当下便觉不吉，但更无他法，只得双手擎住，呈给师祖观看。鬼谷先生接过那花，相看一会儿，便问庞涓道：“汝知此花之名乎？”庞涓摇头道：“弟子未知，请祖师赐教。”祖师道：“此花唤作马兜铃，因其果实成熟之时，如同挂于马颈之下响铃，因此得名。故你此番下山，必然马到成功，名扬天下。且此花不开则已，一开便是十二朵，便为汝荣盛之年数。又因采于鬼谷，见日而萎；则鬼傍委，汝当往魏国以讨功名。”老祖言罢，二徒皆都暗暗称奇。
庞涓闻说前往魏国可以天下扬名，不由大喜，乃捺住兴奋之情，恭敬问道：“则弟子受教三年，先生便同生身之父。此番下山，师父另有何嘱？”老祖轻叹一口气道：“你即视我为父，然父子之间从不戏言。适才我问你等因何去这许久，你张口便答‘山中无花’，此是戏言相欺也。汝今日见欺师尊，他日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不可不戒。贤徒此去，为师送你八字，‘遇羊而荣，遇马而瘁’。汝当记取，不可以为儿戏。”庞涓再拜称谢道：“祖师教诲，弟子敢不遵从！”心中却道：“不过随口玩笑，多大事体，也要絮叨半日。”
孙宾见说师兄之事已皆，也自袖中拿出那茎被折断野草来，递与祖师，心中不免忐忑不安。祖师相了一相，脸现悲悯之色，亦问道：“汝知此草名乎？”孙宾亦答：“弟子不知，尚请师尊赐教。”祖师道：“此草名车前子，亦能开花，只是未当其时令。其为草药，具祛痰、镇咳、平喘之能，于民多有用处，功效非凡。夏、秋二季种子成熟，采收果穗晒干，搓出种子，便可种植天下。其草丛生，尖部并齐而长，则汝当仕于齐，必成大功。然则可惜！此草齐胫而折，莫非我徒当有肜膑之厄乎？”庞涓接口说道：“祖师，此草本是好的，是被弟子一指弹折。却与肜胫膑膝何干？”祖师看了庞涓一眼，便即不言。
于是二人拜别祖师，并肩下山。向北行犹未远，走至歧路，庞涓忽然止步，问孙宾道：“贤弟，我等果真要到冀州，去投那王敖祖师乎？”孙宾奇道：“祖师之命，如何违得？”庞涓道：“然依祖师所云，我等此时所学，已可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矣！人生苦短，何必将大好时光皆耗没于山野荒林耶？”孙宾道：“依师兄之见，便欲如何？”庞涓道：“我闻魏惠王在大梁招贤纳士，欲图霸中原，西拒强秦。不如趁此机会，你我兄弟皆投魏王，以图大业。”孙宾道：“常言道，凡心一动，神仙难止。既是如此，师兄自此往南，弟却往北，就此别过。”庞涓道：“如此说来，弟非去黄山不可耶？”孙宾道：“师命难违，非去不可。”庞涓道：“既如此，你我兄弟就此分别。兄此行倘有进身之阶，必荐贤弟同立功业。”
孙宾笑道：“师兄此言，是临别套话，还是发自肺腑？”列位看官！那庞涓果是临别套语，见被师弟说破，遂大为窘迫，便指天立誓道：“为兄若有谬言，来日当死于万箭之下！”孙宾急捂其嘴，说道：“小弟失言，死罪死罪。如此多谢师兄厚情，却又何须重誓？”两下执手不舍，又闲话多时，眼见日上三竿，遂互道珍重，洒泪而别。按下庞涓，只说孙宾别过师兄，计算路程，距冀州黄山足有千里之遥，于是不敢多耽，当下撇开大路，只往荒僻小道，施展师门所传道家速行妙术，伏身跷足，一路往北，快如奔马。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不得于路饥餐渴饮，夜宿晓发，不则五七日，便至黄山。书中暗表，战国时期冀州黄山，乃属赵国地面，即今之河北保定曲阳县内黄公山是也。孙宾依照师尊所述，寻到山口，取路入谷，行未其半，早见一个道人迎面走来，口中笑道：“早知师兄必于此数日光降，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孙宾见来者虽然仙风道骨，但年纪未长，与自己不相上下，于是打个揖首，单掌合什问讯道：“师兄何人，因何便知小弟贱姓？”
来人答道：“小弟乐池，中山人氏，晋大夫乐王鲋之后，祖父乃灵寿大夫乐羊子，父为中山大夫乐舒。因当初先父被中山君枉杀，弟随祖父居于灵寿，后被鬼谷先师携至黄山，就为兵家门之徒。”孙宾暗道：“原来如此！”遂与乐池重新见礼，叙其年庚，乐池尚比孙宾年幼七岁，自然便称师弟，乃倍加亲热，一齐上山。一路拐弯抹角，缘谷而上，至一山洞，倒也与云梦山鬼谷洞差相仿佛，并无二致。乐池引孙宾入内，指着中间高座上一位仙师道：“此便是鬼谷祖师，师兄可以本门弟子之礼参见。”孙宾领诺，急倒地大拜四拜，口称：“弟子孙宾拜见祖师。”那祖师笑道：“贤弟子远来劳苦，起来说话。”声音虽然慈和，但如宏钟，山洞为之回响良久。孙宾拜罢起身，抬头看时，不由大吃一惊，暗道：“奇哉，怪也！我数日前拜别师尊，日夜不休赶路，他怎地跑到我前头，先来到此地？”
自时正当申时之初，天光自顶隙斜射入洞，照在高座之上，见那祖师含笑而坐，不是鬼谷先生王禅老祖，却是哪个？那老祖见孙宾惊呆之相，不由婉尔，终于忍之不住，忽跳下座来，哈哈大笑，又撕胡须又扮鬼脸。由是来到孙宾面前，绕其连转三个圈子，这才对面止住，说道：“我观你神情，定是很奇怪，暗道：‘此处怎地又有一个鬼谷子师尊’，是也不是？”孙宾虽然不苟言笑，此时也忍不住抓耳挠腮，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师父，难道你会传说之中缩地之法，或有分身之术？”话未落地，忽然大悟，竟指着对方鼻端，哈哈大笑不止。那祖师却忽然止笑，泄气道：“这么快就猜出来啦，好，算你聪明。你所猜不错，某正是你亲亲师叔，你师父之孪生兄弟，名唤王敖，道号也叫鬼谷子。你便如实说来，我兄长与某相比，谁更年轻，谁更好看？”问毕，又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自此以后，孙宾便随王敖祖师同居黄山，与师弟乐池相伴，系统学习兵家门各项秘术。祖师先取出文书一卷，交给孙宾道：“此乃你先祖孙武子所著《兵法》十三篇，是谓我兵家门入门学问，你先拿去看罢。昔汝祖倾尽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阖闾，并引吴军大破楚师；其后阖闾爱惜此书，不欲广传于世人，乃置以铁柜，藏于姑苏台屋楹之内。自越兵攻破吴国，焚毁姑苏台，此书便即无踪。谁也不知，当时我正有事路过姑苏，便即施展空空妙术，将此书盗来，以过参研，亲为注解。行兵秘密，尽在其中，未尝轻授一人。今见子心术忠厚，且又是你家族之物，便付于你，拿去看罢。”孙宾大喜，恭敬八拜，接在手中，热泪横流。
孙宾既得先祖兵法，乃昼夜研诵，三日成诵。王敖老祖试之，逐篇盘问，见孙宾对答如流，一字不遗，不由大喜道：“小子用心如此，汝祖可谓不死矣！”于是复授以《鬼谷子兵法》十三篇，命其自悟。孙宾复昼夜研习，更觉奥妙无穷，竟一年不出洞室，冬寒暑炎，茫然不知。于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三年之后，孙宾乃成大家，兵家之学除祖师之外，当世无对。当三年学期已满，王敖祖师唤孙宾至前嘱道：“徒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且天降大任，你也该下山建功立业去矣。”孙宾闻而大惊，再拜说道：“祖师深如渊海，弟子所学，犹不及万一，如何便赶弟子下山？”一言未毕，早已流下泪来，顷刻湿透衣襟。
祖师抚孙宾头顶笑道：“有道是青出于蓝。不经战阵，如何便知所学不及为师哉？人生苦短，这便去罢。”说毕，又从怀中拿出一面玄铁令牌，有掌心大小，正好满握。遂纳于孙宾手中道：“此乃我掌门信物，唤作鬼谷令。你将此下山，若是遇到危难之处，只命人将此令传出，我鬼谷门所有弟子，包括我与兄长王禅在内，必风驰而至。有见令不救者，门规无情，定然重惩。你是掌门师兄，这便持之下山，代为师行令。我兄门人众多，遇事休怕。”
孙宾双手接过，以衣袖拭去泪水，凝目视之。见那玄铁令牌乃是阴阳两面，阳面镌刻一茎谷穗，傍有篆文四字，道是“文能安邦”；翻过阴面，却刻一茎稻穗，亦有篆文四字，道是“武能定国”。孙宾详其文意，知道阳面是指云梦山王禅老祖一支，所授艺业是以文道为主；阴面是指黄山王敖老祖一脉，所授乃是武略兵法。则此令牌是为鬼谷门两派同用，纵横门及兵家门两支门徒所共尊也。由是知道不可再留，大拜八拜，就此下山而去。
按下孙宾，复回说庞涓。因当初不愿再到黄山拜师学艺，只仗一腔求取功名血气，并一套韬略理论学问，一径进入魏国，来至大梁，求取官位。因打听到王错时为相国，遂叩府求见，率以兵法，王错听得云苫雾罩，半懂不懂，但闻说是鬼谷门徒，便大喜道：“是吴起之同门师弟耶？”遂举荐于惠王。庞涓入朝，正值庖人进呈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欲举箸，闻相国荐将才以入，遂舍箸迎宾。庞涓上前施礼见，见案上有蒸羊，便私下喜道：“祖师预言我遇羊而荣，斯不谬矣！”梁惠王见庞涓一表人物，便命赐座，问其所学。庞涓奏道：“臣在云梦山中，学于鬼谷之门，用兵之道，颇得其精！”因指画敷陈，言无不尽。
梁惠王见其所述果属吴起一脉，不由大喜，遂便命为上将，更兼军师之职。庞涓陡然而贵，更不蹉跎，立马请假还乡，将父母妻子并亲族皆都接至大梁。梁惠王反以为庞涓此乃忠于魏国之举，命拨府第使居，并赠巨资，使营造殿阁楼台，以奉双亲。复提拔庞涓之子庞英，侄庞葱、庞茅，俱为列将。列位看官！若论庞涓学自鬼谷门派，为将可矣；其子倒本是荷锄农汉，有何资格使为列将？此可谓爱屋及乌，又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者也。庞涓见梁王如此推恩相待，也便拿出身家本事，以鬼谷门绝学为魏国练兵训武。期年之后，练兵精熟，遂引兵征伐，先侵卫、宋，自诸小国开刀。于是牛刀小试，便即屡屡得胜，从无败绩。宋、鲁、卫、郑诸君，相约联翩来朝。齐兵侵境，庞涓引军击退，遂以为不世之功。
却说墨门祖师墨翟遨游名山，周游列国，闻说鬼谷门人弟子庞涓在魏国为将，大燃战火，四处征伐，心中不喜，遂来黄山见鬼谷仙师王敖，讨论此事。王敖笑道：“我闻老墨专爱为国解纷，管人闲事，今观果然不假。你所说庞涓，乃是鬼谷托徒弟，并非我鬼谷赐门人也。既是他如此好战滥伐，可使我徒弟孙宾去劝解，使其归正，岂不是好？”墨祖便问：“孙宾何在？”王敖道：“已毕业下山，或归齐国故乡去矣。”一边说话，故友相见，自是亲热，便置酒相待。当日宴罢，墨祖便即下山，来至大梁，探看庞涓动静。刚至大梁，便满街闻说庞涓炙手可热，又自恃其能，威压国相；更常向国人吹嘘，说欲西平秦国，东灭齐鲁，南吞楚越。墨祖由是便知此人好大喜功，非以孙宾代之，则中原兵祸不解。
想到此处，墨祖乃着山野粗服，麻履布裳，叩宫报名，求见魏惠文王。惠王自知百家诸子之典，闻说墨翟驾到，不胜之喜，急命请入。庞涓怪其兴奋若此，遂问道：“一将死山野老叟，我王何敬其如此？”梁王说道：“将死老叟？亦因其老，卿之幸也。当年墨子曾匹马单车南下郢都，以一己之力，屡破匠门祖师公输般诸般攻城之术，逼迫楚王召回将发之兵。如此本事气魄，举世哪个不知？卿尚能为我大将者，幸墨子已老迈矣！”遂率满朝文武百官，降阶迎入，请于上座。庞涓只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只暗气暗憋而已。梁惠王以长辈之礼相待，诚心叩以兵法，墨翟指说大略，并不深谈。惠王犹然大喜，欲留聘魏国任职，庞涓闻而紧张万分，心惊肉跳。未料墨祖根本不以此为意，乃固辞曰：“虽蒙大王雅爱，但老臣山野之性，不习衣冠，更不知礼，恐乱魏国朝纲。况臣不知兵，尚望大王另请高明。”
庞涓听见墨子推辞，心中为之一松。未料墨子将话风略转，又道：“大王非欲求善兵者，老臣所知一人，可当此大任。”庞涓闻之，其心复悬。梁王便问：“先生所举，乃是何人？”墨子道：“齐人孙武子，大王可知？”庞涓见其说到古人，心中复又一松。梁王答道：“因何不知？其曾助区区吴国，数年内便破强楚，几灭其国。又留《孙子兵法》十三篇于吴，人称兵圣，惜未传之于世。”墨子哈哈笑道：“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有孙武子之裔孙，名唤孙宾，不但已得其祖《孙子十三篇》真传，且又师从鬼谷子仙师，尽得其兵法所学，真当世大将才，老臣亦不及其万分之一也。趁其刚学成下山，并未出仕，大王何不召之，使其为魏国之帅？”惠王大喜，复又不悦，转向庞涓问道：“孙宾既是学于鬼谷子，则便是贤卿同门兄弟，卿如何隐而不奏？”庞涓闻说，只差未将满口钢牙咬碎，又张皇失措，于是答道：“惟如墨子所云，孙宾乃臣之师弟也。奈臣下山之时，其学业未就，故未及言。”
梁王怒息，笑谓墨子道：“如此说来，庞卿早早学就下山，孙宾尚自学业未成，则师弟不如其师兄所学也。”墨翟斜视庞涓一眼，悠然答道：“臣闻一树之李，尚有苦有甘，况一师之徒乎？孙宾独得乃祖秘传，又蒙鬼谷仙师耳提面命，故因其专，不忙于下山也。放眼天下诸侯，尚且更无大将是其对手，况他人乎？”庞涓闻罢，手按剑柄，胸中一口热血上升，直要喷将出来。墨翟说毕，又闲话半日，便即告辞。梁王苦留就餐，便命置酒，墨子道：“老臣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已十余年矣！”于是起身一揖，下殿而去。
待墨子远去之后，梁惠王即召庞涓问道：“卿实对孤言，你师弟孙宾之才，果如墨老所云，天下无人可比乎？若非如此，墨子乃天下至信之人，是于此诳骗寡人乎？”庞涓知道无法隐蔽欺蒙，遂另寻借口，期期答道：“臣非不知孙宾之才，但其乃齐人，宗族皆在于齐；齐又与我争霸，是为仇敌。若强使孙宾仕魏，其必先利齐而后为魏计，臣是以不敢进言。”惠王道：“其祖孙武亦乃齐人，岂非为吴国建立不世大功？况孤闻‘士为知己者死’，寡人以国士之礼待之，岂必本国之人，方可用乎？将军其为寡人召之！”
庞涓应道：“大王既欲召孙宾，臣即当作书，遣使往聘！”告辞下殿，背上已被冷汗湿透，又如同冷冰入怀，气不得舒。于是回府计较一夜，不得安眠，至凌晨方才修书一封，于早朝时呈上。惠王观其书略曰：“涓托兄之庇，一见魏王，即蒙重用。思当初下山之际，临歧路相誓援引之言，铭刻于心，岂敢忘怀？今闻兄已自鬼谷赐祖师处毕业还乡，故特荐兄于魏王，已蒙允重用。求即驱驰赴召，共图功业。切切！”惠王览书甚喜，遂派驷马高车，黄金四璧，遣使带庞涓之书，离即大梁，一径直望齐境阿邑，来聘孙宾。
长话短说，魏使不一日到至阿城，寻到孙宾家中，问其家人，却说家主已去稷下学宫，求官去了。魏使闻言大慌，乃分一半金币绢帛于孙府，又星夜奔至齐都临淄。至稷下学宫打听信息，却说只因相国驺忌病重，孙宾来至，旬月不得入见，遂又回山，往朝歌云梦山拜见鬼谷仙师去也。魏使闻说孙宾未被齐国取用，这才舒一口长气，于是打马出城，复奔云梦山鬼谷洞而去。稷下学宫众学士均纳罕道：“孙宾有何才能，竟有人以高车驷马来接？”
由是便说孙宾，果如稷下众生所说，自下黄山以后，先返故乡，与家人盘环月余，便至临淄，欲自荐于相国驺忌。无奈不巧，因驺忌偶感风寒，继而转疾，遂闭门养病，半年不出。孙宾不愿在此耽延，且惦念王禅祖师，三年未见，思想甚殷，遂与众士作别，往云梦山参拜师尊而去。师徒再次相见，彼此甚欢，由此留住谷中，尽情盘环。便在此时，魏使赶到，投递名刺求见孙宾，并参拜鬼谷先生。王禅老祖命入，魏使先拜老祖，后拜孙宾，言明魏王相聘之意，并将元帅庞涓私书呈上。孙宾拆视来书，复转呈先生。祖师览之，见通篇书中并无半句问候师尊之语，暗道：“此徒凉薄至此，若与孙宾同事一主，岂肯善待！”
想到此处，再看孙宾，已是满脸期待之色，跃跃欲试之情如刻如画。祖师便知徒儿此番劫难绝不能免，犹幸无生命大碍，遂道：“庞涓已得惠王大用，亦谓我鬼谷门弟子盛名无虚，确有实才，可喜可贺。然庞涓生性骄妒，梁王复又耳软心活，徒儿此去，步步坎险，尚须处处小心在意，慎以我道门之术自保。你去，再去后山林中，寻一株山花回来，为师再替你占卜休咎。”孙宾闻此，想起三年前六月间，与师兄寻遍山坡，不得其花，不由婉尔。寻思此时乃是九月晚秋，更不会有花，便有些犹疑。抬头忽见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黄菊一枝，开放正艳。于是使个偷懒之法，上前拔出花株呈于恩师，晃上一晃，即时复插归瓶中。
先生瞑目片刻，乃睁眼断曰：“此花本已离土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坏。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且喜供养瓶中，为其主人爱重。此瓶乃范金而成，钟鼎之属，徒弟终当威行霜雪，位列朝堂，名勒鼎钟，万世不朽。但此花本经提拔，复又被你纳入瓶中，则恐一时面世，但未能得意，仍复归于瓶中。由此观之，汝之功名，终在故土，方得进取。”
孙宾闻言，叩拜于地，谨尊师教。于是留魏使在谷中住宿一夜，次日命孙宾与其同行下山。老祖亲自送至谷口，忽觉心血来潮，虽然自己早已出世为仙，亦忍不住心中凄切。思忖片刻，便自怀中掏出锦囊一枚，背过魏使递予徒弟，轻声吩咐道：“必遇至急之地，方可开看，当可救你出劫度难。”孙膑闻而泪下，拜辞先生，相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而去。行至魏国，即寓于庞涓府中，并谢师兄举荐之恩。次日庞涓引孙宾入朝谒见，惠王降阶迎接，执礼甚恭，喜道：“墨子盛称先生独得孙武秘传，寡人如渴思饮，今蒙光降，大慰平生！”遂欲封孙宾为副军师，与庞涓同掌兵权。庞涓奏道：“正如墨子仙师所云，孙宾之才，天下无敌，岂可为副？不若权拜客卿，候有功绩，臣当甘居其下。”惠王以为好意，当即准奏，即拜孙宾为客卿，待遇亚于庞涓。孙宾此时方悟恩师之言，师兄果然怀妒，不怀好意。
庞涓见孙宾已入自己掌握，便欲设计害之，但复欲得其《孙武子十三篇》，因此不舍。逾数日，梁惠王阅武教场，使孙、庞二人各演阵法。先命庞涓布下阵法，令孙宾破之；再使孙宾布阵，庞涓破之。由是庞涓布阵方完，孙宾便已向惠王分说此为某阵，当用某法破之；惠王大喜，庞涓却不由发慌。孙宾说毕破法，复排成一阵，庞涓茫然不识，不由汗出。孙宾早知师兄必不识己阵，已于前夜列书阵名及破法于竹简，私下递入庞涓袖中。庞涓视简，遂朗声答道：“此颠倒八门阵，攻之则变为长蛇阵，只需如此如彼，便可破之。”惠王便问孙宾：“庞卿所言是否？”孙宾答道：“是也。”斗阵整日，皆是如此作弊。惠王以为庞涓之才不弱于孙膑，心中愈喜。又思墨子当初之言，又不禁疑惑其是为孙宾张本，言过其实。
演阵已罢，各人解散。庞涓以相谢解困为名，置酒以待孙宾。酒至半酣，庞涓以言语相探，便探问出孙宾家人近况，牢记心中。此后约过半年，孙宾朝罢回府，忽见有人在门前相候，打齐国阿邑方谈，问孙客卿府第是否在此。孙宾答道：“则我便是，卿乃何人？”来人闻言大喜，遂叩拜答道：“小子丁乙，乃令兄孙平邻舍赘婿，今贩运至此，捎来家书。”说罢将书拿出呈上。孙宾接书观云：“愚兄平、卓字达贤弟。吾自家门不幸，宗族荡散。弟在外游学六年，刚还故国为官，忽又杳然。今国相驺忌病笃，吾王遣使至家，将委弟已国政，故委邻人丁乙寄书，弟宜见字速归，休使国君悬望，致罪及我全家。切切！”
孙宾览书大疑，便问丁乙：“你可知此书中所言何事？我家近有官家之人到来乎？”丁乙答道：“十数日前，先生兄长家前有官人临门，车马十乘，其势张扬，说寻先生还临淄拜相，此事众乡邻无不知晓。故令兄此书，必是催先生回也。”孙宾闻此，疑心去其大半，遂邀丁乙还府，立修回书与兄长道：“弟今已仕魏，虽齐王有命，未可便归。俟稍有建立，或寻机相辞，徐为首邱之计可也。”书罢封固，委丁乙带回，又送其十金为谢仪。丁乙接了回书，当下辞去。却未出城，在街市上左兜右转半日，见后面无人跟随，这才踅入庞府。
列公猜得不错，此人并非丁乙，实乃庞涓心腹徐甲，那封家书，也是庞涓冒称孙平口气伪作。庞涓既得孙宾回书，遂仿其笔迹，改其内容为：“弟今身仕魏国，颇得魏王信任，未可造次。不日尽得魏国虚实，当图归计，以效齐王可也。寄书齐都不便，望兄代为转达。”于是怀揣伪书，入朝私见惠王呈之，并请罪道：“孙宾实乃齐之谍间细作，因深夜遣使送书，被臣手下门军所获。孙宾虽为同门师弟，但臣心向魏国，岂敢私匿不报！”
惠王看毕，叹息说道：“常言‘一山不容二虎’，卿既在魏，孤留孙宾无用。不如释其归齐，亦可全你同门之情。”庞涓闻言吓了一跳，急再拜奏道：“大王不可！且不论孙宾已尽知我魏国虚实。便因其与臣同门，其才只在臣上，不在臣下，若一旦归掌齐国兵权，来伐我国，则必难胜。即便其势相当，两军相交，我魏卒亦必多有杀伤也。孙宾绝不可释，其间利害，惟大王慎思之！”梁惠王曰：“孙宾乃鬼谷门下，应召而来，今遽然杀之，恐天下志士心寒。卿既与其同门之谊，可代寡人往劝留之。若能留便好，执意要去，可速报寡人。”正是：虽说虎无伤人意，可恨豺狼存杀心！欲知庞涓怎生害人？且听下回分解。
庞涓闻说前往魏国可以天下扬名，不由大喜，乃捺住兴奋之情，恭敬问道：“则弟子受教三年，先生便同生身之父。此番下山，师父另有何嘱？”老祖轻叹一口气道：“你即视我为父，然父子之间从不戏言。适才我问你等因何去这许久，你张口便答‘山中无花’，此是戏言相欺也。汝今日见欺师尊，他日必以欺人之事，还被人欺，不可不戒。贤徒此去，为师送你八字，‘遇羊而荣，遇马而瘁’。汝当记取，不可以为儿戏。”庞涓再拜称谢道：“祖师教诲，弟子敢不遵从！”心中却道：“不过随口玩笑，多大事体，也要絮叨半日。”
孙宾见说师兄之事已皆，也自袖中拿出那茎被折断野草来，递与祖师，心中不免忐忑不安。祖师相了一相，脸现悲悯之色，亦问道：“汝知此草名乎？”孙宾亦答：“弟子不知，尚请师尊赐教。”祖师道：“此草名车前子，亦能开花，只是未当其时令。其为草药，具祛痰、镇咳、平喘之能，于民多有用处，功效非凡。夏、秋二季种子成熟，采收果穗晒干，搓出种子，便可种植天下。其草丛生，尖部并齐而长，则汝当仕于齐，必成大功。然则可惜！此草齐胫而折，莫非我徒当有肜膑之厄乎？”庞涓接口说道：“祖师，此草本是好的，是被弟子一指弹折。却与肜胫膑膝何干？”祖师看了庞涓一眼，便即不言。
于是二人拜别祖师，并肩下山。向北行犹未远，走至歧路，庞涓忽然止步，问孙宾道：“贤弟，我等果真要到冀州，去投那王敖祖师乎？”孙宾奇道：“祖师之命，如何违得？”庞涓道：“然依祖师所云，我等此时所学，已可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矣！人生苦短，何必将大好时光皆耗没于山野荒林耶？”孙宾道：“依师兄之见，便欲如何？”庞涓道：“我闻魏惠王在大梁招贤纳士，欲图霸中原，西拒强秦。不如趁此机会，你我兄弟皆投魏王，以图大业。”孙宾道：“常言道，凡心一动，神仙难止。既是如此，师兄自此往南，弟却往北，就此别过。”庞涓道：“如此说来，弟非去黄山不可耶？”孙宾道：“师命难违，非去不可。”庞涓道：“既如此，你我兄弟就此分别。兄此行倘有进身之阶，必荐贤弟同立功业。”
孙宾笑道：“师兄此言，是临别套话，还是发自肺腑？”列位看官！那庞涓果是临别套语，见被师弟说破，遂大为窘迫，便指天立誓道：“为兄若有谬言，来日当死于万箭之下！”孙宾急捂其嘴，说道：“小弟失言，死罪死罪。如此多谢师兄厚情，却又何须重誓？”两下执手不舍，又闲话多时，眼见日上三竿，遂互道珍重，洒泪而别。按下庞涓，只说孙宾别过师兄，计算路程，距冀州黄山足有千里之遥，于是不敢多耽，当下撇开大路，只往荒僻小道，施展师门所传道家速行妙术，伏身跷足，一路往北，快如奔马。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不得于路饥餐渴饮，夜宿晓发，不则五七日，便至黄山。书中暗表，战国时期冀州黄山，乃属赵国地面，即今之河北保定曲阳县内黄公山是也。孙宾依照师尊所述，寻到山口，取路入谷，行未其半，早见一个道人迎面走来，口中笑道：“早知师兄必于此数日光降，未克远迎，还请恕罪！”孙宾见来者虽然仙风道骨，但年纪未长，与自己不相上下，于是打个揖首，单掌合什问讯道：“师兄何人，因何便知小弟贱姓？”
来人答道：“小弟乐池，中山人氏，晋大夫乐王鲋之后，祖父乃灵寿大夫乐羊子，父为中山大夫乐舒。因当初先父被中山君枉杀，弟随祖父居于灵寿，后被鬼谷先师携至黄山，就为兵家门之徒。”孙宾暗道：“原来如此！”遂与乐池重新见礼，叙其年庚，乐池尚比孙宾年幼七岁，自然便称师弟，乃倍加亲热，一齐上山。一路拐弯抹角，缘谷而上，至一山洞，倒也与云梦山鬼谷洞差相仿佛，并无二致。乐池引孙宾入内，指着中间高座上一位仙师道：“此便是鬼谷祖师，师兄可以本门弟子之礼参见。”孙宾领诺，急倒地大拜四拜，口称：“弟子孙宾拜见祖师。”那祖师笑道：“贤弟子远来劳苦，起来说话。”声音虽然慈和，但如宏钟，山洞为之回响良久。孙宾拜罢起身，抬头看时，不由大吃一惊，暗道：“奇哉，怪也！我数日前拜别师尊，日夜不休赶路，他怎地跑到我前头，先来到此地？”
自时正当申时之初，天光自顶隙斜射入洞，照在高座之上，见那祖师含笑而坐，不是鬼谷先生王禅老祖，却是哪个？那老祖见孙宾惊呆之相，不由婉尔，终于忍之不住，忽跳下座来，哈哈大笑，又撕胡须又扮鬼脸。由是来到孙宾面前，绕其连转三个圈子，这才对面止住，说道：“我观你神情，定是很奇怪，暗道：‘此处怎地又有一个鬼谷子师尊’，是也不是？”孙宾虽然不苟言笑，此时也忍不住抓耳挠腮，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师父，难道你会传说之中缩地之法，或有分身之术？”话未落地，忽然大悟，竟指着对方鼻端，哈哈大笑不止。那祖师却忽然止笑，泄气道：“这么快就猜出来啦，好，算你聪明。你所猜不错，某正是你亲亲师叔，你师父之孪生兄弟，名唤王敖，道号也叫鬼谷子。你便如实说来，我兄长与某相比，谁更年轻，谁更好看？”问毕，又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自此以后，孙宾便随王敖祖师同居黄山，与师弟乐池相伴，系统学习兵家门各项秘术。祖师先取出文书一卷，交给孙宾道：“此乃你先祖孙武子所著《兵法》十三篇，是谓我兵家门入门学问，你先拿去看罢。昔汝祖倾尽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阖闾，并引吴军大破楚师；其后阖闾爱惜此书，不欲广传于世人，乃置以铁柜，藏于姑苏台屋楹之内。自越兵攻破吴国，焚毁姑苏台，此书便即无踪。谁也不知，当时我正有事路过姑苏，便即施展空空妙术，将此书盗来，以过参研，亲为注解。行兵秘密，尽在其中，未尝轻授一人。今见子心术忠厚，且又是你家族之物，便付于你，拿去看罢。”孙宾大喜，恭敬八拜，接在手中，热泪横流。
孙宾既得先祖兵法，乃昼夜研诵，三日成诵。王敖老祖试之，逐篇盘问，见孙宾对答如流，一字不遗，不由大喜道：“小子用心如此，汝祖可谓不死矣！”于是复授以《鬼谷子兵法》十三篇，命其自悟。孙宾复昼夜研习，更觉奥妙无穷，竟一年不出洞室，冬寒暑炎，茫然不知。于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三年之后，孙宾乃成大家，兵家之学除祖师之外，当世无对。当三年学期已满，王敖祖师唤孙宾至前嘱道：“徒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且天降大任，你也该下山建功立业去矣。”孙宾闻而大惊，再拜说道：“祖师深如渊海，弟子所学，犹不及万一，如何便赶弟子下山？”一言未毕，早已流下泪来，顷刻湿透衣襟。
祖师抚孙宾头顶笑道：“有道是青出于蓝。不经战阵，如何便知所学不及为师哉？人生苦短，这便去罢。”说毕，又从怀中拿出一面玄铁令牌，有掌心大小，正好满握。遂纳于孙宾手中道：“此乃我掌门信物，唤作鬼谷令。你将此下山，若是遇到危难之处，只命人将此令传出，我鬼谷门所有弟子，包括我与兄长王禅在内，必风驰而至。有见令不救者，门规无情，定然重惩。你是掌门师兄，这便持之下山，代为师行令。我兄门人众多，遇事休怕。”
孙宾双手接过，以衣袖拭去泪水，凝目视之。见那玄铁令牌乃是阴阳两面，阳面镌刻一茎谷穗，傍有篆文四字，道是“文能安邦”；翻过阴面，却刻一茎稻穗，亦有篆文四字，道是“武能定国”。孙宾详其文意，知道阳面是指云梦山王禅老祖一支，所授艺业是以文道为主；阴面是指黄山王敖老祖一脉，所授乃是武略兵法。则此令牌是为鬼谷门两派同用，纵横门及兵家门两支门徒所共尊也。由是知道不可再留，大拜八拜，就此下山而去。
按下孙宾，复回说庞涓。因当初不愿再到黄山拜师学艺，只仗一腔求取功名血气，并一套韬略理论学问，一径进入魏国，来至大梁，求取官位。因打听到王错时为相国，遂叩府求见，率以兵法，王错听得云苫雾罩，半懂不懂，但闻说是鬼谷门徒，便大喜道：“是吴起之同门师弟耶？”遂举荐于惠王。庞涓入朝，正值庖人进呈蒸羊于惠王之前，惠王方欲举箸，闻相国荐将才以入，遂舍箸迎宾。庞涓上前施礼见，见案上有蒸羊，便私下喜道：“祖师预言我遇羊而荣，斯不谬矣！”梁惠王见庞涓一表人物，便命赐座，问其所学。庞涓奏道：“臣在云梦山中，学于鬼谷之门，用兵之道，颇得其精！”因指画敷陈，言无不尽。
梁惠王见其所述果属吴起一脉，不由大喜，遂便命为上将，更兼军师之职。庞涓陡然而贵，更不蹉跎，立马请假还乡，将父母妻子并亲族皆都接至大梁。梁惠王反以为庞涓此乃忠于魏国之举，命拨府第使居，并赠巨资，使营造殿阁楼台，以奉双亲。复提拔庞涓之子庞英，侄庞葱、庞茅，俱为列将。列位看官！若论庞涓学自鬼谷门派，为将可矣；其子倒本是荷锄农汉，有何资格使为列将？此可谓爱屋及乌，又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者也。庞涓见梁王如此推恩相待，也便拿出身家本事，以鬼谷门绝学为魏国练兵训武。期年之后，练兵精熟，遂引兵征伐，先侵卫、宋，自诸小国开刀。于是牛刀小试，便即屡屡得胜，从无败绩。宋、鲁、卫、郑诸君，相约联翩来朝。齐兵侵境，庞涓引军击退，遂以为不世之功。
却说墨门祖师墨翟遨游名山，周游列国，闻说鬼谷门人弟子庞涓在魏国为将，大燃战火，四处征伐，心中不喜，遂来黄山见鬼谷仙师王敖，讨论此事。王敖笑道：“我闻老墨专爱为国解纷，管人闲事，今观果然不假。你所说庞涓，乃是鬼谷托徒弟，并非我鬼谷赐门人也。既是他如此好战滥伐，可使我徒弟孙宾去劝解，使其归正，岂不是好？”墨祖便问：“孙宾何在？”王敖道：“已毕业下山，或归齐国故乡去矣。”一边说话，故友相见，自是亲热，便置酒相待。当日宴罢，墨祖便即下山，来至大梁，探看庞涓动静。刚至大梁，便满街闻说庞涓炙手可热，又自恃其能，威压国相；更常向国人吹嘘，说欲西平秦国，东灭齐鲁，南吞楚越。墨祖由是便知此人好大喜功，非以孙宾代之，则中原兵祸不解。
想到此处，墨祖乃着山野粗服，麻履布裳，叩宫报名，求见魏惠文王。惠王自知百家诸子之典，闻说墨翟驾到，不胜之喜，急命请入。庞涓怪其兴奋若此，遂问道：“一将死山野老叟，我王何敬其如此？”梁王说道：“将死老叟？亦因其老，卿之幸也。当年墨子曾匹马单车南下郢都，以一己之力，屡破匠门祖师公输般诸般攻城之术，逼迫楚王召回将发之兵。如此本事气魄，举世哪个不知？卿尚能为我大将者，幸墨子已老迈矣！”遂率满朝文武百官，降阶迎入，请于上座。庞涓只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只暗气暗憋而已。梁惠王以长辈之礼相待，诚心叩以兵法，墨翟指说大略，并不深谈。惠王犹然大喜，欲留聘魏国任职，庞涓闻而紧张万分，心惊肉跳。未料墨祖根本不以此为意，乃固辞曰：“虽蒙大王雅爱，但老臣山野之性，不习衣冠，更不知礼，恐乱魏国朝纲。况臣不知兵，尚望大王另请高明。”
庞涓听见墨子推辞，心中为之一松。未料墨子将话风略转，又道：“大王非欲求善兵者，老臣所知一人，可当此大任。”庞涓闻之，其心复悬。梁王便问：“先生所举，乃是何人？”墨子道：“齐人孙武子，大王可知？”庞涓见其说到古人，心中复又一松。梁王答道：“因何不知？其曾助区区吴国，数年内便破强楚，几灭其国。又留《孙子兵法》十三篇于吴，人称兵圣，惜未传之于世。”墨子哈哈笑道：“大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有孙武子之裔孙，名唤孙宾，不但已得其祖《孙子十三篇》真传，且又师从鬼谷子仙师，尽得其兵法所学，真当世大将才，老臣亦不及其万分之一也。趁其刚学成下山，并未出仕，大王何不召之，使其为魏国之帅？”惠王大喜，复又不悦，转向庞涓问道：“孙宾既是学于鬼谷子，则便是贤卿同门兄弟，卿如何隐而不奏？”庞涓闻说，只差未将满口钢牙咬碎，又张皇失措，于是答道：“惟如墨子所云，孙宾乃臣之师弟也。奈臣下山之时，其学业未就，故未及言。”
梁王怒息，笑谓墨子道：“如此说来，庞卿早早学就下山，孙宾尚自学业未成，则师弟不如其师兄所学也。”墨翟斜视庞涓一眼，悠然答道：“臣闻一树之李，尚有苦有甘，况一师之徒乎？孙宾独得乃祖秘传，又蒙鬼谷仙师耳提面命，故因其专，不忙于下山也。放眼天下诸侯，尚且更无大将是其对手，况他人乎？”庞涓闻罢，手按剑柄，胸中一口热血上升，直要喷将出来。墨翟说毕，又闲话半日，便即告辞。梁王苦留就餐，便命置酒，墨子道：“老臣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已十余年矣！”于是起身一揖，下殿而去。
待墨子远去之后，梁惠王即召庞涓问道：“卿实对孤言，你师弟孙宾之才，果如墨老所云，天下无人可比乎？若非如此，墨子乃天下至信之人，是于此诳骗寡人乎？”庞涓知道无法隐蔽欺蒙，遂另寻借口，期期答道：“臣非不知孙宾之才，但其乃齐人，宗族皆在于齐；齐又与我争霸，是为仇敌。若强使孙宾仕魏，其必先利齐而后为魏计，臣是以不敢进言。”惠王道：“其祖孙武亦乃齐人，岂非为吴国建立不世大功？况孤闻‘士为知己者死’，寡人以国士之礼待之，岂必本国之人，方可用乎？将军其为寡人召之！”
庞涓应道：“大王既欲召孙宾，臣即当作书，遣使往聘！”告辞下殿，背上已被冷汗湿透，又如同冷冰入怀，气不得舒。于是回府计较一夜，不得安眠，至凌晨方才修书一封，于早朝时呈上。惠王观其书略曰：“涓托兄之庇，一见魏王，即蒙重用。思当初下山之际，临歧路相誓援引之言，铭刻于心，岂敢忘怀？今闻兄已自鬼谷赐祖师处毕业还乡，故特荐兄于魏王，已蒙允重用。求即驱驰赴召，共图功业。切切！”惠王览书甚喜，遂派驷马高车，黄金四璧，遣使带庞涓之书，离即大梁，一径直望齐境阿邑，来聘孙宾。
长话短说，魏使不一日到至阿城，寻到孙宾家中，问其家人，却说家主已去稷下学宫，求官去了。魏使闻言大慌，乃分一半金币绢帛于孙府，又星夜奔至齐都临淄。至稷下学宫打听信息，却说只因相国驺忌病重，孙宾来至，旬月不得入见，遂又回山，往朝歌云梦山拜见鬼谷仙师去也。魏使闻说孙宾未被齐国取用，这才舒一口长气，于是打马出城，复奔云梦山鬼谷洞而去。稷下学宫众学士均纳罕道：“孙宾有何才能，竟有人以高车驷马来接？”
由是便说孙宾，果如稷下众生所说，自下黄山以后，先返故乡，与家人盘环月余，便至临淄，欲自荐于相国驺忌。无奈不巧，因驺忌偶感风寒，继而转疾，遂闭门养病，半年不出。孙宾不愿在此耽延，且惦念王禅祖师，三年未见，思想甚殷，遂与众士作别，往云梦山参拜师尊而去。师徒再次相见，彼此甚欢，由此留住谷中，尽情盘环。便在此时，魏使赶到，投递名刺求见孙宾，并参拜鬼谷先生。王禅老祖命入，魏使先拜老祖，后拜孙宾，言明魏王相聘之意，并将元帅庞涓私书呈上。孙宾拆视来书，复转呈先生。祖师览之，见通篇书中并无半句问候师尊之语，暗道：“此徒凉薄至此，若与孙宾同事一主，岂肯善待！”
想到此处，再看孙宾，已是满脸期待之色，跃跃欲试之情如刻如画。祖师便知徒儿此番劫难绝不能免，犹幸无生命大碍，遂道：“庞涓已得惠王大用，亦谓我鬼谷门弟子盛名无虚，确有实才，可喜可贺。然庞涓生性骄妒，梁王复又耳软心活，徒儿此去，步步坎险，尚须处处小心在意，慎以我道门之术自保。你去，再去后山林中，寻一株山花回来，为师再替你占卜休咎。”孙宾闻此，想起三年前六月间，与师兄寻遍山坡，不得其花，不由婉尔。寻思此时乃是九月晚秋，更不会有花，便有些犹疑。抬头忽见先生几案之上，瓶中供有黄菊一枝，开放正艳。于是使个偷懒之法，上前拔出花株呈于恩师，晃上一晃，即时复插归瓶中。
先生瞑目片刻，乃睁眼断曰：“此花本已离土残折，不为完好；但性耐岁寒，经霜不坏。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且喜供养瓶中，为其主人爱重。此瓶乃范金而成，钟鼎之属，徒弟终当威行霜雪，位列朝堂，名勒鼎钟，万世不朽。但此花本经提拔，复又被你纳入瓶中，则恐一时面世，但未能得意，仍复归于瓶中。由此观之，汝之功名，终在故土，方得进取。”
孙宾闻言，叩拜于地，谨尊师教。于是留魏使在谷中住宿一夜，次日命孙宾与其同行下山。老祖亲自送至谷口，忽觉心血来潮，虽然自己早已出世为仙，亦忍不住心中凄切。思忖片刻，便自怀中掏出锦囊一枚，背过魏使递予徒弟，轻声吩咐道：“必遇至急之地，方可开看，当可救你出劫度难。”孙膑闻而泪下，拜辞先生，相随魏王使者下山，登车而去。行至魏国，即寓于庞涓府中，并谢师兄举荐之恩。次日庞涓引孙宾入朝谒见，惠王降阶迎接，执礼甚恭，喜道：“墨子盛称先生独得孙武秘传，寡人如渴思饮，今蒙光降，大慰平生！”遂欲封孙宾为副军师，与庞涓同掌兵权。庞涓奏道：“正如墨子仙师所云，孙宾之才，天下无敌，岂可为副？不若权拜客卿，候有功绩，臣当甘居其下。”惠王以为好意，当即准奏，即拜孙宾为客卿，待遇亚于庞涓。孙宾此时方悟恩师之言，师兄果然怀妒，不怀好意。
庞涓见孙宾已入自己掌握，便欲设计害之，但复欲得其《孙武子十三篇》，因此不舍。逾数日，梁惠王阅武教场，使孙、庞二人各演阵法。先命庞涓布下阵法，令孙宾破之；再使孙宾布阵，庞涓破之。由是庞涓布阵方完，孙宾便已向惠王分说此为某阵，当用某法破之；惠王大喜，庞涓却不由发慌。孙宾说毕破法，复排成一阵，庞涓茫然不识，不由汗出。孙宾早知师兄必不识己阵，已于前夜列书阵名及破法于竹简，私下递入庞涓袖中。庞涓视简，遂朗声答道：“此颠倒八门阵，攻之则变为长蛇阵，只需如此如彼，便可破之。”惠王便问孙宾：“庞卿所言是否？”孙宾答道：“是也。”斗阵整日，皆是如此作弊。惠王以为庞涓之才不弱于孙膑，心中愈喜。又思墨子当初之言，又不禁疑惑其是为孙宾张本，言过其实。
演阵已罢，各人解散。庞涓以相谢解困为名，置酒以待孙宾。酒至半酣，庞涓以言语相探，便探问出孙宾家人近况，牢记心中。此后约过半年，孙宾朝罢回府，忽见有人在门前相候，打齐国阿邑方谈，问孙客卿府第是否在此。孙宾答道：“则我便是，卿乃何人？”来人闻言大喜，遂叩拜答道：“小子丁乙，乃令兄孙平邻舍赘婿，今贩运至此，捎来家书。”说罢将书拿出呈上。孙宾接书观云：“愚兄平、卓字达贤弟。吾自家门不幸，宗族荡散。弟在外游学六年，刚还故国为官，忽又杳然。今国相驺忌病笃，吾王遣使至家，将委弟已国政，故委邻人丁乙寄书，弟宜见字速归，休使国君悬望，致罪及我全家。切切！”
孙宾览书大疑，便问丁乙：“你可知此书中所言何事？我家近有官家之人到来乎？”丁乙答道：“十数日前，先生兄长家前有官人临门，车马十乘，其势张扬，说寻先生还临淄拜相，此事众乡邻无不知晓。故令兄此书，必是催先生回也。”孙宾闻此，疑心去其大半，遂邀丁乙还府，立修回书与兄长道：“弟今已仕魏，虽齐王有命，未可便归。俟稍有建立，或寻机相辞，徐为首邱之计可也。”书罢封固，委丁乙带回，又送其十金为谢仪。丁乙接了回书，当下辞去。却未出城，在街市上左兜右转半日，见后面无人跟随，这才踅入庞府。
列公猜得不错，此人并非丁乙，实乃庞涓心腹徐甲，那封家书，也是庞涓冒称孙平口气伪作。庞涓既得孙宾回书，遂仿其笔迹，改其内容为：“弟今身仕魏国，颇得魏王信任，未可造次。不日尽得魏国虚实，当图归计，以效齐王可也。寄书齐都不便，望兄代为转达。”于是怀揣伪书，入朝私见惠王呈之，并请罪道：“孙宾实乃齐之谍间细作，因深夜遣使送书，被臣手下门军所获。孙宾虽为同门师弟，但臣心向魏国，岂敢私匿不报！”
惠王看毕，叹息说道：“常言‘一山不容二虎’，卿既在魏，孤留孙宾无用。不如释其归齐，亦可全你同门之情。”庞涓闻言吓了一跳，急再拜奏道：“大王不可！且不论孙宾已尽知我魏国虚实。便因其与臣同门，其才只在臣上，不在臣下，若一旦归掌齐国兵权，来伐我国，则必难胜。即便其势相当，两军相交，我魏卒亦必多有杀伤也。孙宾绝不可释，其间利害，惟大王慎思之！”梁惠王曰：“孙宾乃鬼谷门下，应召而来，今遽然杀之，恐天下志士心寒。卿既与其同门之谊，可代寡人往劝留之。若能留便好，执意要去，可速报寡人。”正是：虽说虎无伤人意，可恨豺狼存杀心！欲知庞涓怎生害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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