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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明宫的钟声

    “星火如千花,醉落人世间。”

    ——《扬州辞藻》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歌台上站着一名浓妆打扮的女子,她穿着一袭典雅的青色襦裙,肤色白皙,举手投足都为端庄,就像《诗经》里面传颂的女子一般,她轻轻地弄着舞步,眉间的一点抹红就像一颗红色琉璃一般,她的歌声就像清风一般徐徐入耳,纵使没有乐器在身旁,也不失为天籁之音。

    孙若望抓起了一颗葡萄,放入了嘴中,细细咀嚼,这从西域快马加鞭运来的葡萄果然甘甜可口,他静静地听着那名歌女的歌声,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高耸的歌台上的她仿佛让人难以触碰一般,那是京城享有盛名的歌姬,能坐在这里的,大多是家财万贯的世家子弟。

    孙若望虽说出生在奉“知行合一,经世致用”为祖训的商人世家,但却对这种唯利是图的职业极其厌恶,他曾跟着他叛逆的叔父去到了外东北,在关宁军当了一名敬业的夜不收,当然,这一切都终结于他的叔父被俄国人的火枪打成残废之后,他带着他的叔父回到了孙家的宅邸门前,在大雨中跪了三日三夜,最后他的祖父终于肯打开门,让他和叔父再次回到家中。

    当然,在边疆中培养起来的坚毅与敏锐,对于他的商人事业无疑颇有帮助,他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般游走在茶叶与香料贸易之中,甚至帮助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进行茶叶贸易战,为此,朝廷自然早早盯上了他,在锦衣卫的特务找上门后,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生涯就这般结束了,却没想到朝廷让他再次成为了一个夜不收,但这次是将视线对准如墙头草一般的商人同行们。商人曾经在明满战争中拯救过大明,他们经世致用的思想也改革了官僚系统,但对于大明来说,他不会感激这些商人,而是怀有警惕,毕竟有能力拯救你的人,也有能力摧毁你。

    孙若望抿起了一口碧螺春茶,当年他被几个俄国士兵抓住时,就用一包茶叶换回了自己的性命,孙若望在旁人眼里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却不知道他的阴谋诡计比任何一个法国的商人还多,话虽如此,但就算对方中了自己的诡计,他也不会赶尽杀绝,在商人这一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明天会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大人。”他雇佣的一名文员碎步走来,俯身在孙若望耳边说道,“有名先生求见。”

    “是谁?”孙若望平静地说道,歌女现在唱起了《诗经》,歌声令人心生愉悦。

    “是东方公司的先生。”文员轻声说道。

    “快请他过来。”孙若望不禁心头一惊,这天下,除了朝廷以外,最有权势的非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东方公司莫属了,这等人物找上来,莫不是朝廷又有什么吩咐了。

    文员消失地无影无踪,孙若望看向身后的屏风,不禁陷入了思考之中,父亲曾经在他从军归来后教导过他,生意场上,最不能惹的就是东方公司的人了,数百年前,一群广东商人在南洋组建了广东商帮,与荷兰商人关系密切的他们建立了东方公司,这家公司通过无数的金钱纽带和贸易网络彻底操纵了当地的官僚系统,在明满战争期间还组织起了庞大的海军与精锐的雇佣军帮助朝廷重夺天命,控制住南洋地区的他们被朝廷任命为当地总督,前些年甚至与荷兰人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将荷兰人逐出了南洋地区,由于他们掌管住马六甲海峡,每年都有来自美洲地区滚滚的白银流入大明境内,上百万两规模的白银贸易让他们拥有着遍布全球的金钱纽带,他们掌管着对外的茶叶贸易,在国内也有着极强的影响力,哪怕是遥远的乌里藏也有着他们商人的身影,大到银行贷款,小到糖果贸易,没有任何一处地方不见到他们的身影,和他们起冲突的商人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父亲告诫过他,万不可与他们有任何冲突,有时退让是最大的进步。不过东方公司虽然看起来权势滔天,但也只是和锦衣卫一样皇帝陛下的一副手套罢了。

    “孙大人,我对阁下早有耳闻,今日能一睹本尊,可谓是荣幸之至啊。”一个男子大踏步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穿着一袭干练的服装,面庞黝黑,带着一抹诡异的笑容。

    “大人,这句话应当由我说才行,请入座。”孙若望站起身来,行了一个作揖礼,用恭谨的口吻说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官员与商人之间为数不多的共性了。

    “哪有,大人客气了。”男子回礼,“我叫许平远,直呼我大名即可,无需有过多繁杂的礼节。”

    “阁下所言极是。”孙若望端坐下来,那个文员立即为男子斟上一杯清茶。

    “那应该是便是京城最享有盛名的歌姬了,杜茵惠,为她弄得家破人亡的世家子弟倒也不少,清心楼因为她可是赚了不少钱。”男子坐下来,盯着歌姬,说道,“广东也有不少漂亮的姑娘,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江南的女子力压群芳。”

    “阁下所言不错,今日前来,是有什么需要拜托的吗?”孙若望微微一笑,说道,他的小腿开始隐隐作痛,该死,当年摔下马的伤又犯了。

    “孙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是商人,那我不妨直说了,但我想,有些话,也许只有你与我方可听见。”刺眼的阳光打落在歌姬身上,歌姬用曼妙的舞姿躲过了太阳的追捕,她依旧在高歌,就像天间下凡的仙女一般。

    孙若望点点头,做了个眼神,文员快步走了出去,“阁下请说。”

    男子并未开口,而是一直注视着那名歌姬,“孙大人听过那名歌姬的故事吗?”

    孙若望摇摇头,他不会是找人来聊闲话的吧,“那名女子出身神秘,据说清心楼的人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东方公司知道许多秘密,”男子叹了一口气,“她来自江南,当年大礼仪之争的时候叛军攻下了苏州,战乱之中,她与她的父母失联了,后来流落到了京城,就靠才艺来养活自己了,她曾经想过用报纸来找到自己的父母,可却无果,据说朝廷中有位官员曾是她的青梅竹马,不过两人如今都未曾想见。真是凄惨的故事。”

    “阁下是如何知道的?”孙若望顺着这句话问道。

    “我?因为这清心楼就是东方公司的财产呀!”男子突然诡异地笑了一下,“大人,你可知道,顺着清心楼的店家一直调查下去,就会发现他们背后与一家小小的银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通过这家银行眼花缭乱的股权关系,居然和东方公司的某个小小的雇员有关,而我,就是那个小小的雇员。”

    “阁下的意思是?”孙若望问道,他咽了一口口水,小腿又开始疼的。

    “孙大人,我知道,在最近的茶叶贸易和棉花贸易,你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听别人说,你打算通过陶瓷贸易来化解即将到来的危机吧。你应该知道,茶叶,棉花,陶瓷,可都是东方公司经营得最为得手的产业吧。”男子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说道。

    “大人,我可以立即退出这些行业。”孙若望心头一惊,但表情波澜不惊地说道,对于东方公司来说,任何想要虎口夺食的行为都是赤裸裸的挑衅,虽然天底下有无数经营这些行业的商人,但是只要生意做的够大,就会被东方公司盯上,这时候要么投身加入东方公司,要么死得尸骨无存。

    “不不不,孙大人,我们可是崇尚自由贸易,公平竞争的公司呢。”漂亮话说的挺好,“我们可以帮你渡过这场难关,比如说将江南地区的部分垄断权转交给你。”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人,这是有条件的吧。”孙若望抬头说道,“如果是什么让我卑躬屈膝的条件,那阁下请回吧,我会自觉退出这些行业的,我可以将钱财用在陕西的煤炭行业,或是外东北的药业。”

    “不,公平交易,我只需要一个人情。”男子咧嘴而笑,“我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支付一个小小的人情。这就足够了。是否接受这笔交易,要看你自己,如果拒绝的话,我们也不会为难你,除非是像当年那个垄断整个北方茶叶的万家仪,我们也没有什么兴趣针对你们这种小鱼小蟹。”

    希望你所言属实,孙若望眯起了眼睛,他确实陷入了很大的危机,银行的贷款期限就快到了,可手头的钱都抛向了茶叶贸易,本想着与英国人做笔交易,却没有想到鸦片事件让英国人现在不敢与孙若望接触,棉花贸易迟迟没见盈余,真是麻烦,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本来他就是在朝廷与商人的斡旋之间赚的钱,中间多一个又何妨呢。

    “我接受这笔交易。”孙若望说道。

    男子轻轻一笑,“一个人情,我们总有一天会让你兑现的,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支付的话,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拍拍衣服,留下了一个诡异的笑容,随后大踏步地离开了。

    孙若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很快又将视线投向了歌姬,文员为那名男子斟的茶,那名男子一点都没动过。

    *

    “这是缅甸巡案镇抚司发回来的报告,英国人最近似乎在将边境的印度土兵换成东印度公司的雇佣兵以及英国的精锐部队,我们的特务正在秘密接触印度王室的皇储,目前并无大碍。”花十三将报告放到案台上,一时之间,案台变得杂乱无比,陈允礼点点头,大笔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让锦衣卫都停下监视百官的任务,什么进展都没有,没必要浪费时间了,对了,南镇抚司例行的内部整肃的次数要加强。科举快到了,让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捞到的人才,然后这份有关于英国情报的奏疏替我交给陛下。”陈允礼不慌不忙地说道,“维多利亚女王银行的监视报告进展如何?”

    “还没有什么发现,户部那边也没查出来什么。”花十三说道。

    “这样吗?”陈允礼思索了一下,“那行,皇帝的批文到了吗?”

    “在这里。”花十三将一份信函交到陈允礼手上,“皇帝同意废除肉刑,并且要求锦衣卫加强对于案件调查的改革。”

    “把这个奏疏交给首辅大人,这是广东巡检司的报告。”花十三接过了一大叠的文件,然后给陈允礼露出了幽怨的笑容,随后离开了。

    他抬起双眼,科举就快到了,眼下想必这天底下的学子都在挑灯夜读吧。自从上个世纪大明改革了文官制度,取缔了八股文后,无数优秀的官员就为大明带来了新鲜的血液,上世纪末开始,明帝国就强制要求每个孩童都要都要接受四年的官学教育,在通过地方科举后便可以进入太学,儒生们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既有史学,政治学,经世学,传统儒学,陆王心学,还有兵学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通过殿试就可以封官进爵了,成为皇帝注视下的中央官员。地方的文官选拔就又是另外一套制度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每一个身怀家国的男儿的梦想。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接近黄昏时刻了,他拍了拍衣服,是时候觐见陛下了,昨日一名信使告知明日在日落之后前往大明宫觐见陛下。他抓起佩刀,上面的花纹华丽绝美,雕刻着一只凶恶的穷奇,这是他托人打造的一把柳叶刀,虽说不太锋利,但作为装饰品是极佳的选择。匆忙的碎步声后,屋内寂寥无人。

    *

    “阁下,我反对登陆加尔各答,那里有着英军的精锐部队,从陆路进攻虽然是最为保险的路线,但却足以安全,我们必须从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平原出击......”过廊中迎面走来了一队军官,激烈的争吵声回荡在紫禁城内,陈允礼抬眼看去,有不少的熟悉面孔,这队军官无疑是代表了明帝国强大的军事水平,“保险?保险意味着妥协,而妥协意味着投降!”这队军官中有两个最为熟悉的面孔,而他们也飞快地发现了陈允礼。

    “陈允礼?没想到在这里能碰上你。”王尚礼走出队伍,他穿着一身青色的便服,身旁正是兵部尚书沈怀文,为陈允礼带路的近卫士兵停下了脚步,在一旁静静等候。

    “沈大人。”陈允礼对王尚礼点点头,随后向沈怀文行了一个揖拜礼。

    “陈大人。”沈怀文也回礼道,“大人要觐见陛下吗?”

    “是的,我们来日有空再好好聊聊。”陈允礼说道,王尚礼做了一个鬼脸。

    近卫士兵咳了一下,陈允礼随后跟上了他的步伐,走向大明塔身后的一个小阁楼。夜晚的大明塔闪着耀眼的光芒,高耸入云的塔尖上是用彩色琉璃装饰的巨型煤油灯,即便在夜晚,这座白色巨塔也与白天一样耀眼无比。

    “大明永续!”站在小楼阁门前的两名士兵用左臂擦过长枪上凌厉的刺刀,皮靴摩擦起来,发出有如行军一般的声音,这看起来是最为危险的军礼,但其实在他们的袖子上里有着一块小小的护甲,两名士兵带着银色的宽大飞碟盔,上面镶刻无数精雕细琢的花纹与异兽,黄色军服的边缘是以红黑色进行点缀,他们的腰带间还配着一把手铳。

    近卫士兵打开了屋门,陈允礼随即走入了这间小楼,陛下正端坐在一张案台后,上面是一些零散的奏疏,“陛下,愿你统治常在。”陈允礼行了一个鞠躬礼,说道。

    “坐吧,陈允礼,你在广东的工作做得很好,我还没有犒劳你呢。”陛下抬起疲惫的双眼,他穿着一身简便的服装,屋内的装饰简朴,单调,只有一些玉盘和瓷器,只有在最信任的官员面前,他才会露出这幅姿态。

    “不,陛下,被我罢免的几百名官员中,可能有些是无辜的,被诬告的。”陈允礼坐下来说道,看来刚才那些军官并没有觐见陛下,应该是在陛下的授意下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罢了,“而且调查也是匆匆而过,因为证据链因为关键人物的死亡基本都断了。要命的是,国际上对于我们的指责已经堆积如山了,市井也在抱怨官府的权力太大了。”

    “不,你做得很好,在那种情况下,恐怕别的人就知难而退了。”皇帝说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朝廷里面有不少人心怀内鬼,地方官员阳奉阴违,但毕竟地方的文官很少是参与过殿试的。我还知道吴永和所谓的自尽肯定有鬼,文怀石是个被推出来的傀儡。我不可能保证每个人都忠心耿耿,只要他们能做好分内的事情就行了。肃反工作被你交给了湖南的锦衣卫守备,对吧?办的不错,你起码告诉了那些心里有鬼的官员,我还握着天命,军队也听令于我,他们这时候还不敢有什么动作。不过一口气把上千名官员抓起来,也确实是值得载入史册的。”

    “陛下所言极是。”陈允礼说道。

    “但我们还需要把身后的人给揪出来,一个掩藏在权力背后的人,他手底下有着雄厚的资金用来贿赂官员,还有着滔天的权势,并且心怀内鬼,陈允礼,你觉得是谁?”

    “陛下,我并不能说出来,在没有证据之前,猜测毫无用处。”陈允礼低头说道。

    皇帝点了点头,“东瀛的倒幕派已经准备发动内战了,京都人心惶惶,俄国人在背后的身影已经愈发清晰了,东瀛幕府那边给礼部写了一封求援的信,要求明军对倒幕派进行武力弹压,但恐怕我们无能为力,陈允礼,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陈允礼思索了一下,然后皱了一下眉头,“如果情报没错的话,倒幕派甚至有着俄国雇佣兵的支持,即便我们无法派出什么军事援助,但也必须防止幕府垮台,不然我们的势力范围将大打折扣,大明的昭昭天命也会在本就阳奉阴违的朝贡国面前彻底变得四分五裂,臣以为,可以向朝鲜国王请求他们的部队进行援助,毕竟朝鲜一向是大明最忠心耿耿也最值得信赖的朝贡国。”

    “这是自然,不久后我会召开朝会,必要的话我会让东方公司的部队进行援助的。”皇帝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一样,他眨了眨眼睛,“但是,我有点怀疑东方公司。”

    “陛下,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东方公司的权势太大了,即便在大礼仪之争的时候他们站到了我们这一边,但他们终究对皇权有着威胁。”陈允礼说道。

    “五年前,我为了防止东方公司的权力过大,将他们的特许贸易令给撤销了,还在马六甲地区设置了锦衣卫守备,他们对我一直心怀怨恨,这并没有什么错,不过反心他们恐怕还是没有的,赵启思只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这我能确定,而且一张无形的情报网在源源不断地向我传递着东方公司的消息,目前来看,他们还没有什么威胁,不过这些东西都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提。我今日让你来,是让你准备动身前往东瀛的。”

    陈允礼眨了眨眼睛,他早就见怪不怪了,虽说名义上是锦衣卫指挥使,但事实上他主要还是皇帝手下的一个御用刺史一般的人物,很少负责统辖锦衣卫的整个特务机构,仅仅只是在必要的时候进行统筹,毕竟他是皇帝的一副手套罢了,“陛下,臣是要前往东瀛摆平叛军吗?”

    “恐怕是的,这件事我只能交给我信任的人来做,而且其他有能力的军官都已经前往缅甸备战了,你在太学的时候军事理论学的成绩甚至比王尚礼还高,对于你的能力,我并没有过多怀疑,但事情不急,今日让你过来,只是提醒一下你而已,还有,”皇帝突然将一幅象棋放在桌上,“朕已经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下过棋了,你就陪朕来一局吧。”

    天哪,陈允礼耸了耸肩,栏杆外的天空突然有如银河一般璀璨,无数烟花就像星群勾勒出来的古树一般,耀眼的天空中的一轮明月静静注视着大地,仿佛在告诉人们,秋天将至,中秋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