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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前世因,今生缘

    春有风筝,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和范闲的书信一来一往间,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又是一年小寒,屋外的雪三三两两的飘着,点染着青墙黛瓦。

    街上的店家、摊贩、行人统统没了踪迹,天气着实冷的令人有些难以招架。

    偶尔驶过几架马车,赶马的车夫都是行色匆匆的,生怕误了时辰惹了主人家的气,自己个儿还要白费冻伤的药钱。

    范思辙瞧了瞧天,估摸着自家姐姐午睡到了该起的时候,心急之下又匆忙收回了东望望西瞧瞧的视线,抬腿朝回府的方向跑去。

    他出来的急,来不及穿上今早下人备好的狐皮氅子。

    此刻,阴沉沉的天托着涩涩的风,迅疾的朝他扑过来,还不算太过健壮的身子歪歪的抖着,脚下的步子却是迈的更开了,倒是更显几分可怜。

    范府,冬暖阁。

    廊上不见了往日丫鬟婆子的踪迹,雪落无声,好生清净。

    屋内却是热闹得很。

    几年功夫,小桃做事愈发伶俐了,早先就备好了一前一后两个小巧精致的火炉,添了把碳石,火星滋滋作响,争抢着往外冒。

    东边开了一扇窗,便于透气。

    旁的嘛,屏风之类,也无须置办,这般便足以抵消寒气。

    冬暖阁,顾名思义,是供人们冬日里取暖的楼阁,且不论别地,单这京都府内,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家,开凿建府时都备下过这么一间,以供日后之需。

    十年前,范若若初回京都不过数月,便经遭病气缠身,久病未愈,寻医无果,后来听得一风水大师的诚言,经由范建主张,将冬暖阁换给了她做卧房。

    除却九岁那年情势所迫离家避难了一年,如今也算是若若唯一的安定之所了。

    说来也神奇,这一方小小的院子,占地虽不及原先的院子大,但夏暑冬寒,却是能一一避之,无须旁人再从别处多下心思。

    综合五行八卦,阴阳星轨,再经匠人之手,最终呈现出来,有幸被她占据,也算是捡到了宝。

    小桃原是提着食盒来的,走到门口,见自家主子忙着教导小少爷,便也不好前来打扰,于是又缩手缩脖地叫着冷,回了房。

    直到李管事把她吵醒,才知晓上午的课程已经修完了,少爷一个人出了府,不知道要去干嘛,小姐那边也正等着用膳。

    于是她又去了厨房,叮嘱着厨娘赶紧热了饭菜,小步不停地朝若若的房间跑过去。

    刚吃没几口,便听见放了碗筷的声音。

    小桃瞧着若若,神情有些疲惫,眼皮也似没劲似的,撑不起来,软软的耷拉着,声音也有气无力:“吃得差不多了,撤了吧……”

    “小姐这就吃够了?”

    “要不再多吃几口点心垫垫肚子吧?”

    她语气里透着急,若若却是懒懒的摆了摆头,示意退下。

    小桃上前收拾着碗筷,嘴里还是不甘心的抱怨出口:“偏偏赶上年关的时候,那柳姨娘家中出了事要赶回去,留下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压在您身上了,更何况……还要替她顾着少爷的功课……小姐不累,我都感觉到累。”

    若若朝她一笑,有些感动,又故作生气:“怎的又不长记性了?都同你说过了,凡事要谨言慎行,隔墙有耳,怎可轻易妄议主家……”

    瞧她脸色微红,便也撤了那腔势,“我晓得你是担心我,放心,只是整天整天的,屋内生着火,暖和得有些犯懒,我不累~”

    说着,又连打了几个哈欠,同她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小桃叹着气,寻来一条薄毯替她盖上,又小心翼翼捏好边角,便退了下去。

    眼下,四处无人,屋外也安静得令人沉醉,只余几片晶莹的雪花大着胆子,借着风从窗口扑进来,却也是更显冬日幽静。

    正是偷懒小憩的好时机,斜躺在贵妃椅上的若若却是睡不着了,明明先前有万般睡意席身,顷刻间又消失全无。

    迷迷糊糊的听见房门吱呀一声,随后便是一阵轻轻柔柔的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

    她动了动眉,心中已猜到七八分,便仍是合着眼装睡。

    且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脚步声慢慢靠近,数秒过后又是一顿,渐渐远去,随即是吱呀开门的声音。

    “范思辙,站住!”她细着嗓子出声。

    “姐!原来你是醒着的啊?”刚迈出去的一只脚被身后的声音吓得不轻,猛地缩回来,关好房门,毕恭毕敬的站着,头却是不敢抬起来的,“早说呢,我还以为我叨扰了好姐姐午睡……”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若若从躺椅上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开口:“说说吧,又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了?”

    “哪有的事!”小心思被人戳穿,范思辙笑着打着哈哈,大手一挥欲盖弥彰,“有您管教着我,我哪敢呐!”

    “那~”“那适才李管事告诉小桃,今日下了早修,你便一个人急匆匆地出府了?啊?”

    最后一个音节猛地加重,座上的人不怒自威。

    范思辙自是知晓这个姐姐的厉害的,自小被老祖宗养在儋州,五岁的时候接回府,也顺道依了父亲的意思,接管了管教他本人及他烂的不成样子的功课的。

    当即吓得双腿一软,不停打颤,看着是要跪下的样子,小脸皱巴着,好生委屈:“我……我不过是去听了一会子的戏,说起来,说起来这事还都怪好姐姐您!”

    “怪我?”言语间,若若端起桌上的茶杯,待到触及唇周,又觉一阵凉意,热茶早已放凉,“你自个儿跑出去听戏本子,怎的怪到我头上来了?”

    “还说不是因为你,现在这京都府谁人不知,司南伯家范若若,不仅写的一首好诗,就连戏本,话本也是不在话下,《红楼》,《青灯》卖的那叫一个脱销,我去戏园子捧场,还不是为了姐姐您的名气……”

    范思辙努力的辩解着,声音听着却是愈来愈小。

    取来搁在一旁的戒尺,走至跟前,一喝:“把手伸出来!”

    “谁告诉你那些书是我写的?”

    挨了一尺,手心发红,范思辙疼的扭曲,挣扎着想起身辩解:“有什么不敢认的啊?这不是好事嘛!”

    “还狡辩?”

    “我的好姐姐,您要教训我没问题,那能不能先动动金口,告知我后边的故事,尤其是你四年前出的那本《青灯》,你自个儿瞅瞅,都多久没出新章回了?”

    “速度远远赶不上那本畅销的《红楼》啊,既然您自个儿掌笔,两本书嘛,总归要一视同仁,可不能偏心呐。”

    若若撇撇眉,一抬手,又是一个掌尺落下,“多花些心思在你的功课上,父亲和你娘也不会这么操心了。”

    “去,今早给你上的课,那篇《世警·公训》第三篇,给我罚抄二十遍,不抄完,下个月我便同父亲说,让账房先生扣你的月银。”

    既然问题上升到银子层面,范思辙也不得不妥协了,毕竟他一直信奉“断我财路,犹如杀我父母”的思想。

    人生一世,和什么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

    处置完小淘球,若若也找来一本书,坐在一边看着,偶尔走走神,偷偷探出身去瞧,范思辙嘟囔着嘴,小脸气鼓鼓的撑起好大一块,不过嘛,乖乖握着笔的样子,着实可爱。

    看得久了,眼睛发酸,头脑也不大如先前那般清醒,她又放了书,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思绪又不可抑的飞远了。

    漫天雪白,纯净无暇,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注定要身陷浊世却依旧不染尘埃的白衣公子。

    那个每当午夜梦回,魂牵梦萦之时,总会勾起她千般情,万般思的人。

    那个他,五年杳无音信,空赠她一身神伤的梦中人。

    …………

    自五年前京都府到儋州的官渠开通后,范闲便断断续续的给若若写过很多信,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些类似话本的章节,前后连贯,读来着实有趣,若若听范闲说,这是一名所谓的曹先生的《红楼》,他只是代行默写下来,想着给若若解解闷儿。

    但从和老祖宗的再三书信往来后,愈发确认儋州根本没有一个叫曹先生的作家,她也不再追根究底了,索性哥哥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她信得过他。

    书信一封接一封,若若读的确实有趣,不曾想有一会,被来访的姑娘家瞧见了去,引以为宝,很快便传了出去,现在整个京都府待字闺中的小姐,都是范闲的书迷。

    再后来,兴许是谁走漏了风声,被外边的书贩子得了消息去,印刷成册,在街边小心贩卖,一传十十传百,凡有人群聚集处,莫若戏楼,茶馆,皆是话题不绝。

    至于范思辙口中的《青灯》,则又是另外一番事了。

    五年前的因缘际会,她忆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也知晓了同他的今生之缘,皆不过是前世青灯孤魂的痴愿缠身所致。

    一切像极了命中注定,可偶尔一想,一切又似镜中花,水中月,似是而非,似真似假。

    心里乱糟糟的,像失去了航线,任由惊涛骇浪拍打着席卷着向前的孤船,找不着方向。

    胸口翻滚着复杂情愫。

    起初是欣喜。

    而后,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她想为自己而活,就像哥哥时常在信中劝导她的那样,就算做不到所谓的“新时代独立女性”,也绝不该被他人的夙愿痴缠乱了一生。

    她不想为别人的前世今生负责,一点儿也不想。

    可是情之一事,一旦深陷其中,谁又能分得清呢?

    有些人,遇见了,总觉得好像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逃不脱了……

    当她猛地惊醒万般挣扎想要逃离的时候,才猛地发现,困住她的,不是什么纲常礼教,也不是什么人格性情,自始至终,只是那三个字罢了。

    他予她一汪泥沼,她甘受沉沦。

    后来,她倒也想透彻了。

    到底还是喜欢他的。

    与前世的债,今生的缘都没有任何干系。

    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以范若若的身份,小心翼翼倾诉着爱慕。

    报恩也好,还情也罢,既然注定要遇见,既然已经遇见,前世种种如何,到底是不算数的。

    她只知道,人世匆匆几十载,良辰美景不可负。

    今生,只管珍惜今生的喜欢,便够了。

    自然,那夜梦中所听所见之事,原经她一念落笔写下,取名《青灯》,随着范闲的《红楼》一道传了出去,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一来是,她心中已再无纠结,坦荡舒畅了不少。

    再者,她是真的不知后事如何,梦中未见,那魂魄也未曾言明,总归今世之事,前路未定,不敢妄加揣测。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有一件事,令她颇为苦恼。

    言冰云消失了。

    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瞬时没了任何音讯和踪迹。

    她去找过严凌,严凌也只是重复着不知。

    至于言府,从管家到丫鬟小厮一个个都固若城墙一般,任凭若若派去打听的人,再怎么换着花样行好,都是无功而返。

    她不死心,仍是大海捞针一般苦苦的寻着,悄悄打听着同他有关联的一切事,一切人。

    十一岁那年的元宵灯会,她去了那间最初相识的灯谜铺子,从早等到晚,没能等到心中所思之人。

    往后四年,每一次元宵佳节之时,她总是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留出府来,在那条京都最是繁华的烟角街上来回走着,寻着,等着,渴望总有那么一次,能在来往匆匆的人影里,寻到他的一片衣角。

    “会不会刚好是错过了,下次嘛……一定可以遇见的。”

    每至太阳落山,人潮散去之时,她总是拿着这套措辞安慰自己。

    抹抹眼泪,收起所有落寞,又偷偷溜回府去。

    她扯着嘴角,努力勾起一个笑,好让自己与这无边繁华热闹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也好让自己努力相信,好像一切都还有希望……

    年复一年,翘首以盼,希望不灭,情思更苦,情深更甚。

    如果,如果下次有机会再相见,若若想着,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一会。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不道而别。

    就像讨厌极了那些没有结局,泛泛云云的话本

    她坚信,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有始必有终。

    她也心甘情愿的去接受,哪怕等来的是一个并不衬她心意的结局。

    她所求不多。

    至少,走到最后,不留她一人斩断往事,孤身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