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儿子的家长会

    今夜无眠。白秀丽轻手轻脚靠在儿子身边，任凭凌乱的愁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身体却定格成暖暖拥偎着小天骄的姿势，不敢稍作翻动。一整天烧得迷迷糊糊的儿子好不容易才睡下，她不容许再有丝毫动静惊扰到儿子。而今，天骄就是她生命全部的全部。

    白秀丽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被充盈得满满当当地，脆弱到几欲迸裂的边缘。重回临海的生活状况彻底打破了她内心苦苦支撑的平衡。她曾那么执着凝烈地恪守着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可现实却每况愈下，不断冲击着她心灵的底线，直到她温水煮蛙般麻木于眼前没有底线的生活。为方便照顾儿子，她已辞掉社区物业那份形同鸡肋的工作。小鸟依人的她也曾渴望全职太太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可真正赋闲在家，她才切身体会到那份曾经忙忙碌碌的安稳与充实，每天伺候丈夫孩子走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她，对着电视里烂熟的韩剧静静发呆，听着无病呻吟的插曲莫名伤感，这份无聊的重复令人五脊六兽、心神难安。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去回忆青春，回忆与丈夫的过往情事，这回忆如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烧着她结痂的伤口。的确，如今的郝长久正走向他梦寐以求的壮志得酬、名利双收。老郝近七位数的年薪已让全家过上有车有房、华衣美食的生活，他在滨海小区按揭购买了这套海景房，每天一早都能听着儿子凭海临风、欢呼雀跃的笑声出门。老郝上下班享有公司配车，为方便秀丽接送儿子上学，他处理掉那辆四面钻风的乐驰，给妻子买了辆奥迪A3，全家的衣食住行俨然达到中产阶级档次。

    白秀丽对丈夫手笔豪阔深处难以掩饰的歉意洞若观火。精神亏欠是可以物质补偿的吗？秀丽食旨不甘、闻乐不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她也曾豪情万丈、怀剑在身，决非贪慕安乐虚荣之辈，本不屑于这金丝雀般的生活，只不过为了儿子才违心接受这所谓的补偿。每一个晚上，看到摇摇晃晃的丈夫一身酒气、一怀香风地回来，她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失望；每一个早晨，望着丈夫精神抖擞、神采焕发地去那个女人的公司上班，她都心怀一种强烈的屈辱。她仿佛看见墙上油画里那个妙龄女子正轻狂放肆地嘲笑着自己，这笑声穿骨入髓，直把她搅扰得惊悚难安！

    老郝孤枕而卧，在他们的大床上翻腾辗转。自打儿子回来，他通常都是自己睡这张床，更别说享受与妻子共赴太虚的美妙感觉了。有与凌云的床第之欢，他还不至于急色难捱，只是不忍看妻子红颜空枕，她如今除了孩子，几乎没有了任何念想。老郝并非毫不在乎这个家，毫不在乎妻儿，他希望在与凌云宠辱与共的同时，还能依然拥有秀丽的包容与关爱。男人的情感啊，就是那么的荒诞无稽、贪婪霸蛮！

    家事大于天，家要是没了，还他妈打拼个什么劲。老郝与凌云通气，这几天谢绝所有饮宴，一下班就回家，有时连中午都拐回来陪陪母子俩。秀丽见他来去匆匆、风尘仆仆地又心疼起来，对他的态度也慢慢转圜着。这天晚上，见儿子已睡下，老郝连哄带骗地将秀丽拉回他们卧室就急不可耐地轻撩薄挑起来，秀丽嗤嗤笑着欲拒还迎，手忙脚乱间无意骂了句：“老馋猫！在外面偷腥吃不饱吗？回来还缠着人家死没够……”秀丽话未说完已自悔失言，望着满面羞臊的丈夫，扭扭捏捏地说不出那一句抱歉。老郝兴致阑珊，却没脸埋怨妻子，只是将她抱得更加紧致扎实，任她绯红的脸庞贴着自己通通打鼓的胸膛。秀丽平静片刻后找个话题打破了尴尬，明天晚上儿子英语辅导班要开家长会，老郝爽快答应，秀丽承情不尽，照看下儿子又很快回来，乖乖蜷曲在丈夫怀抱里任由他纵情温存。

    第二天晚上，老郝驾车带妻儿去开家长会。现今的孩子们都是小皇帝、小公主，爷爷奶奶宠着、外公外婆娇着、爸爸妈妈爱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商家早就瞄准这一商机，投其所好地在有关孩子的产业上大做文章，益智玩具、儿童读物、亲子游乐城等各具新奇，家教机构和课外辅导班更是铺天漫地。写作、英语、美术、口才，或是应试教育型或是所谓素质教育型，均得到万千家长的倾情力捧、一致推崇。孩子们一放学，就被家长带着满城乱跑，不是奔赴这个辅导班，就是赶往那个公开课，好像不如此不足以彰显自己家庭的淳厚学风，不如此不足以展示自己对孩子教育的重视，不如此不足以表明自己在当下这个崇儒尚文的时代所处的阶层。至于辅导成效如何？常常是无暇反思，等级考试也大多难逃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的结局，说起来不过随行逐队地求个理得心安罢了。而大多数辅导班摸清了家长心态，只要把孩子哄高兴，保证好人身安全，再弄些故弄玄虚的教育理念和亲子互动项目，就万事大吉、坐收红利了。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难得一个英语课外辅导班的老师们还那么恪守为师之道，如此郑重其事地开家长会，老郝不免对其心生敬意，还真想去和他们聊一聊。老郝发现自己书生意气未泯，在他心目中，和读书人交谈始终是件神圣高雅的事情。秀丽见丈夫时而双眉紧锁时而似有所悟的样子，还以为他在思考儿子的教育问题，深感欣慰地抱抱她们的心肝宝贝，在他的小脸儿上亲了一下。

    目的地到了，远远就可望见一个霓虹闪烁的门牌——威恩教育，显然是取了英文“WIN”(赢)的谐音。老郝刚停下车，就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热情洋溢地迎上来。只见他黑西装、白衬衫，一身职业着装洒脱干练，彼此自我介绍后知道他是儿子的口语老师，姓韦名守道，老郝夫妻如大多家长一样，对韦老师表达着感谢和嘱托。进入教室，韦老师先给家长们发了一张调查表，调查内容包括家长的单位、职务、年薪等情况，开家长会调查这些干什么？老郝心里略感不快，可他还是如实填写着自己的情况，韦老师将表格收回去扫了一眼，立时对老郝夫妻更加殷勤客套起来。家长会首先由韦老师简单介绍威恩教育和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然后就开始了分组座谈。只见韦老师和他的同事们始终围着与老郝类似衣着光鲜、富贵体面的几位家长，老郝已然心中有数。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原形毕露:原来是威恩教育联合某旅行社正开展一个冬令营活动，为让孩子们身临其境地融入英语的口语环境，寒假期间将组织赴英伦三岛与英国小朋友交流学习，家长可以随行照料，至于价位当然不是工薪阶层能负担的。老郝虽然满心厌恶排斥，但为哄秀丽母子开心，还是签下全家参与的报名合同。韦老师大喜过望地紧握老郝这位成功人士的双手，赞誉他对儿子前途的重视，感谢他对威恩教育的支持，肉麻夸张到老郝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秀丽也深恶其趋炎附势的嘴脸，故意拿出挥金如土又漫不经心的贵妇架势，戏弄得两个老师殷勤地围着她们夫妻变换着花样表演。只可怜那些家境寻常的家长们，眼巴巴地翘首企盼到最后，也没能正儿八经地与那位韦老师搭上几句话。

    归途车流如织。一场高雅神圣的心灵盛宴竟演变成了商贸洽谈，夫妻两人失望透顶。这让老郝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为了老婆孩子，不敢贫穷也不能贫穷。虽然眼前的充裕富庶是那么地底气不足、那么地错乱交织，但也只能两者权衡取其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