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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戴府落日

    凉城,阳光明媚,本该热闹的街上,行人却寥寥无几。横竖交错的街道口,面容冷峻的北戎军士正盘问着过往之人。自清早的大搜捕开始后,城内便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明就里的人们多是留于家中,静观其变。

    阎冬走在去往得胜武馆的路上,为了让福嫂安心,他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去见她。

    接受了几番盘问后,他拐进了小巷,七转八弯,虽是绕道,时间却快了不少。最后再从小路里穿出,一眼便能看见横亘于面前的青石大路,路的对面矗立着庞大的得胜武馆。

    武馆前,熟悉而焦急的身影依旧来回踱着步,见阎冬朝自己走来,先是神色一喜,旋即又暗淡下来,少年旁边并无女儿的身影。

    道了声好,阎冬将昨晚在成衣铺中所听到的都如实讲了出来。至于赵蓉蓉的处境,他还是决定宽慰一下这位神情恍惚的母亲,只说她被掳走,并无生命之忧,而被关押的地方也已有了眉目云云。

    赵蓉蓉不仅是赵启年的女儿,也算是阎冬名义上的弟子,一直替他尽心尽力地打理着枪室,救她倒并非出于美色。只是,自从他的诨号在凉城传开,阎冬的行为总被冠以风流艳词。便是一向对他爱护有加的福嫂,也会偶尔说些年少轻狂,过犹不及的道理,搞得他哭笑不得。

    不过,有了女儿的消息,福嫂的脸色是好看些的,只是依旧坚持守在门外,不愿回去。

    阎冬无奈,也唯有听之任之。

    步入武馆,径直去往习枪弟子所在的枪室,这位年轻的师傅立于门外,默默地看着室内。

    如今,枪室弟子共有三十五人,虽无资质逆天的,却都是忠厚、血性之人,这也是遵循了阎冬的意思。此时看来也确实如此,而他们的练习亦照足自己所授,除去个人演武外,更重于阵法与整体的默契,而这是其他武馆不会教的。

    武馆教授的武艺从来都偏向于个人,毕竟行走江湖多是独来独往,唯有参军后才会习些阵法与团战。故而,本就离经叛道的枪法,加上离经叛道的师傅,劝退了不少想来习枪的武者,最后能留下的不足半数,却都是值得信赖之人。

    受赵蓉蓉失踪的影响,练枪的弟子们都显得心不在焉,情绪低落。待见到站在门口的年轻师傅后,又全都呼呼啦啦地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招呼。随后,似知道阎冬正为寻找赵蓉蓉而奔波,纷纷出言关心。

    对他们,阎冬并无隐瞒,非但说起混在北戎人中的蓝皮鬼,还说到府衙正在找寻被它们掳走的少女,只是叮嘱他们莫在福嫂面前提起这些,免得她终日忧心忡忡。

    闻言,有前两日出去寻过少女的弟子皱眉沉思起来,口中呢喃道:“莫非真在那里?”

    阎冬望向他,正色道:“哪里?”

    “戴府。”

    名叫赵虎的弟子回答,继而说出自己昨日的所见所闻。

    前日,赵蓉蓉一夜未归后,昨日清晨,武馆便派了弟子出去寻人,而赵虎与另一名习枪弟子去了城东戴家的地盘。

    如今,戴家虽然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是无法在凉城只手遮天,但凭借多年经营的庞大根基,想在城东呼风唤雨仍是轻而易举。而得胜武馆又与高氏武馆有仇,赵虎的寻人行动一直都在暗中谨慎进行。

    昨日午后,路过戴府时,赵虎被围在府门前的人群吸引过去。有四辆大车载着五口黑色的大箱子停于门前,六个仆役正手忙脚乱地往车上抬着一口箱子。接着,一名管事模样的男人走过来,神情倨傲地驱散了交头接耳的围观之人,还出言警告莫将方才之事传出去。但纵是如此,赵虎还是从围观者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先前发生的一幕。

    原来,当马车载着黑箱子来到门前时,马车边缘的一口箱子陡然翻落下来。尽管仆役们当即围住了箱子,但仍有眼尖之人瞥见掀开的箱盖内,竟然装着被堵住嘴巴的少女。

    不过,赵虎并未将之放在心上,更未想到赵蓉蓉的失踪上去。这些高门大户,荒诞不经甚至伤天害理之事常有发生,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了,而这种事也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料罢了。但此时此刻,在得知蓝皮鬼掳走了众多少女后,想起戴家与其勾结,赵虎方才对此事心生疑窦。

    不过,直至离开武馆,阎冬都是一脸不置可否的态度,只是叮嘱众弟子好好练枪,不要过于担忧而已。

    至于心里,对戴家会明目张胆地帮助蓝皮鬼掳人,还是不信的,一个家族能有如今声势,绝非庸才可以办到的,自然也不该做出如此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但之后府衙来人的传报,却又为此事蒙上一层厚厚的面纱。那人告诉他,那些被救少女曾听见蓝皮鬼要将她们分押三处,而其中一处便是戴府。

    随着府衙对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在扎手指的同时,府衙还对买过仙容坊胭脂的少女进行了监控。在得知安魂茶可以消除无名之毒后,他们还通过凉族向阎冬买下了大量安魂茶。从武馆离开后的半日内,少年便在处理这笔大买卖的过程中,辛劳却又兴奋地度过了。

    ……

    夕阳的余晖洒遍了城东最奢华的宅邸,将其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全都染成了绛色。

    往来之人无论老爷小姐,还是仆人婢女,都懒洋洋的,无精打采。仆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红彤彤的池水发呆,从他身边走过的管事也心不在焉地目视前方,愁眉紧锁。小楼之上,秀气的小姐无聊地掰着花瓣,怔怔地望着红火的天空出神。

    残阳如血,远远望去,整座府邸便宛如巨大的落日,萧条而落寞。

    后院里,一间隐蔽的厢房内,长相俊美的锦衣公子笔直地杵着,垂下头,惶惶不安地偷瞥着坐于前方太师椅上的华发男人。

    “那些女人现在何处?”华发男人语含愠怒地问。

    “什……什么……女人?”锦衣公子不敢抬头,回话声微微颤抖。

    “到现在还想瞒我?”华发男人一掌拍在身旁的桌面上,勃然大怒,“就是昨天用箱子装回来的那些女人。”

    锦衣公子被吓得浑身一颤,依旧不敢抬头,却也不敢再有隐瞒,“就……就关在柴房里。”

    华发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噤若寒蝉的儿子,心有不忍地缓和了语气:“以往做什么都由得你们,女人嘛,骗也好抢也罢,玩好之后,弃了杀了都没关系。可今时不同往日,高氏武馆垮了,戴家四面楚歌,我一再让你们收敛、收敛,可你们呢……就是不听。”

    名叫戴骢的锦衣公子抬起还上着夹板的右手,有些委屈地说:“爹,这次可真不怪我。我这手是在苏家断的,那几个女人都是苏岩送给我赔罪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华发男人顿了顿又说:“从认识他开始。”

    见父亲不再责备自己,戴骢方才松了口气,将他与苏岩相识至今的事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其实,认真算来他们二人不过酒肉之友,谈不上交情,相识也全因自己看上了苏锦云。可是,自从对方口中得知阎冬与苏锦云颇为亲密后,戴骢的内心便一直忍受着妒火的煎熬,这才会领着一众高氏武馆的人打去得胜武馆,又偷偷摸进苏锦云的闺房,结果偷鸡不成,反被打断了右手,如此才有了现在苏岩送美女谢罪之事。

    想不到听完这番讲述,华发男人的脸又阴沉下来,怒其不争地斥道:“女人,又是女人,你何时能有点出息?坐稳这凉城第一家的位子,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虽摄于父亲震怒的威势,但戴骢还是壮着胆子问道:“爹,究竟……出什么事了?”

    华发男人深深地看了这宠爱有加的逆子一眼,目光复杂,片刻后才缓缓说道:“今日清晨,全城戒严,府衙开始搜捕蓝皮鬼了,据说就连北戎军都调了过来。”

    “我听说了,他们居然还想出针扎手指的蠢办法来区别北戎人和蓝皮鬼,真是笑死我了。”

    戴骢讥笑出声,但见到父亲仍一脸阴郁,不苟言笑,赶忙收起笑容,正襟危立。

    “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寻找被蓝皮鬼掳走的凉城少女。”

    这一次,戴骢也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愕然道:“怎会如此巧合,昨日才送了女人过来,今日便全城搜人?这莫不是算计我们的陷阱?”

    “你能明白最好,那口箱子会翻想来也并非巧合,由始至终苏家都在算计我们。”

    “这该死的苏岩,嘶……”

    戴骢握紧拳头,却牵动了伤处,痛得龇牙咧嘴。

    “可如此明显的栽赃,府衙又不是瞎子,岂能看不出来?”

    “府衙当然不是瞎子,还精明得很呢。但他们若是与苏家联手了呢?哎,要知道这些年我们与府衙的关系可算不得好,而苏家又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

    华发男人疲倦地合上眼,如梦呓般喃喃道:“若给安上个蓝皮鬼奸细的罪名,放到如今,便是万劫不复呐。”

    “这可如何是好?”戴骢急了,旋即咬牙道:“我去把那些女人都宰了,来一个死无对证。”

    “没用的,从少女被掳进戴家起,我们便入了别人的局,她们的死活也已经不重要了。”

    华发男人沉吟良久,猛地睁开眼睛,断然道:“把那人找来。”

    “爹……”戴骢吃了一惊,“真到了这般田地吗?若答应了那个人,我们便再无退路了。”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哎,是我疏忽了,才会被人一步步逼迫至此。”

    华发男人挥了挥手,语气重新恢复平静。

    “去吧。”

    戴骢走后,男人缓缓站起身来,身为一家之主的豪迈英姿荡然无存,正值中年的他却已两鬓斑白,如同一位年迈的老者,弓着背,一步一步向外走着。

    这一生,从一无所有,到富甲一方,从被人踩在脚底凌辱,到成为别人眼中的高山仰止,除了自己的命,他几乎倾尽所有。

    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周围所有人都很穷很穷,父母饿死了,其他人也都饿死了,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已然全无印象,不过却是个奇迹。

    他,便是奇迹。

    十年前,他不过是这宅邸中一名小小的管事,借蓝皮鬼南下,凉城城破之机,心一横杀光了宅子里的人,并将其嫁祸给蓝皮鬼,从此霸占了宅子。

    起先他还有些做贼心虚,但事实证明,只要有了权势,你是谁便不再重要,屠夫也好强盗也罢,别人亦不会在意。戴家还是姓戴。至于他,名字并不重要,即便忘了也全无关系,唯有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此后十年,是戴家问鼎凉城,最为风光的十年。过去的主家做事心慈手软,畏首畏尾,虽有偌大的家业,却混得庸庸碌碌。而他,暗中使些手段拉拢府衙,又在凉城中闯出一番凶名,如此黑白通吃,方才为戴家奠定了凉城第一家的地位。

    他抬起头,远眺着正徐徐而落的夕阳,一如看着迟暮的戴家。落日会再次升起,可戴家呢?短短十年,比之他所遭受的苦难与冷眼,着实太少了些,他不甘心成为永不升起的落日。

    为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如十年前那般,心狠手辣,方能破而后立。

    夕阳散尽了最后一丝光华,落入西方天际。

    迎着席卷而来的冰冷寒意,他开始期盼。

    戴府的落日可以再次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