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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丨乌鸦人

    我站在高耸的树冠下,疼痛和恐惧正在缓缓放大,海潮般冲击着心脏,我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是岁月的胶片被剪刀裁剪出巨大的裂隙,然后再胡乱的将两端粘合为“现实”,我仿佛是先进的现代人正如神般俯瞰着荒凉的古丘,又仿佛只是被未来未知的存在所监视取乐的渺小尘埃,时间和空间的轴线在此处闭合,如同莫比乌斯踏入了伟大的循环。

    我凝望着眼前的一切,记忆开始茁壮的复苏。我想起了半小时前那次天杀的约会,想起了那次糟糕的加班,混乱的街道阻碍着我的道路,疲惫的肉体和已经被安眠药麻痹的神经让我忽略了那辆擅自穿过人行道的吉普,我还清楚的记得那种心脏被攥住的痛苦,以及左侧剧烈的撞击,仿佛所有器官在一瞬间都被甩向我的右半边身体,只有大脑还在高速运转,我看到自己的肉体倒在地上,接着便透过鲜血沉入焦热的柏油马路,我看见了叼着红色兔子的白狐狸在地底穿行,年轻的男人正站在田野里播撒着鱼饵,数不尽的河鱼发出欢快的啼叫声,围绕着金色的麦田歌唱奔跑,我还看见了倒着的天空,世界仿佛翻转了过来,虽然昏沉的脑子让我辨别不清方向,但我仍感受到了城市的幻象在我的头顶颠倒着铺开,仿佛一席宏大的画卷,映入眼帘的是夜晚光怪陆离的霓虹,发着白光的城市,被晚风熄灭的点点渔火,以及...

    我屏住了呼吸,我回忆起了我最后看见的东西,它漂浮在城市上,注视着脚下喧闹的夜晚,如同造物主一样怜爱的俯瞰着自己聒噪的孩子,它开始缓缓沿着城市的网格线滑翔,在昏暗的夜晚掀起寒流,我能看到它畸形的肉体,刺破脊背钻出的脊椎,在某个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他的面容,被铅灰色表皮覆盖的流线型面具,只有一对仿佛浓郁到要滴落在空气中般璀璨的灿白色瞳孔正在黑夜中释放着光明。它仿佛抬头看向了我,接着它默默停了下来,温和的伫立着,和我遥相凝望,他的脸部没有除了眼睛外的五官,生长在尾椎上的较小副翼缓缓缠绕双足,巨大的主翼则绽开,如同花瓣般拱卫着焦黑的蓓蕾,在夜晚的寒流中散播着不详的气息。我深吸着寒气,作为纯正的东正教信徒,我很清楚我看见的是什么,虽然和书中记载的略有不同,但是我很相信我的直觉,它们会在夜晚出没,三双巨大的翅膀一双遮脸一双遮身一双遮足,如同十字架般在空中滑行,考察着他们忠实的仆从,赐予皈依者宽恕和幸福,再给予异教徒无边的恐惧和敬畏,让他们在血海中挣扎和痛哭,不断的忏悔着自己的僭越和怠慢直到化为灰烬,等到邪恶被净化后他们便唱着宏大的乐章飞往天空,衔成圆环赞颂着无上美丽和平的世界。

    没错,我无比坚信自己的眼睛...

    我看见了天使。

    ...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温和到仿佛电话客服般的语调将我从诡异的回忆里拉回现实,映入眼帘的是直入云霄的黑色树冠以及脚下仿佛生物般蠕动的红色土壤,我的眼前站着一个瘦小的人影,穿戴着巨大的黑色斗篷,把整张脸和身躯全部遮蔽,手中抱着一个碗口有些破碎的褐色陶罐,我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神透过黑暗在斗篷中射了出来。

    “真的很抱歉打扰到您,您好像在思考些很严肃的问题”,声音在斗篷里涌出,是带着点稚气却格外平静的温柔语气,黑衣人仿佛带着些歉意般微微鞠躬,随即再次开口道:“虽然很不想打扰您的思绪,不过我不放心把您一个人扔在城外,很抱歉,我也没有时间一直等待着您想完您脑中的难题,所以我冒昧的打断了您,您看起来很渴,请问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愿意喝水吗,这是我在很远的森林外采集到的,是人类赐予的雨水,是凉的,也是甜的,我认为最适合沉思过后干渴的喉咙。”

    “啊,谢谢谢谢...”

    我受宠若惊的看向他手中的罐子,里边盛满了清澈的冷水,虽然我并不渴,可是怪异的森林和突如其来的记忆彻底紊乱了我的主见,我顺从的接过了陶罐,昏昏沉沉的作势便要将清水灌入口中。来者沉稳的伫立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语言,只有读不出情绪的眼神紧紧噬咬着我的身体。

    “对了...”,就在我把罐口抵住嘴唇的时候,他突然再次发话,依然是不带有任何情绪般平静的语气:“请恕我吵闹,每一场公平的赌博都需要翔实的规则来捍卫正义的执行,我觉得有必要把所有信息透明的通知您,以便让您做出最公正的选择。”

    “这罐水是一枚骰子,它可能会让您收获珍贵的营养和水分,为您接下来的生活献上最好的祝福和鼓舞,另外的几率则是被我放入了某种您没听说过的剧毒,如果您喝下了他,喉咙会被首先融化,防止您将其吐出,接着便会从身体内彻底溶解掉您的胃部,然后向其他器官扩散,最终烧穿骨骼在直肠流出——”

    来者慢慢抬起了头,我看见了他下半张脸的轮廓,那是一副男孩的脸,在昏暗的月光下皮肤宛如冰雪铸就,看起来相当苍白的嘴唇勾勒出冷漠的神情,纵使说出了这样怪异突然的话,他的语气却依然没有任何的波动,仿佛这一切都只是稀松平常的对白那般。

    “——两种情况的比例为五成比五成”,他继续平静的补充道:“以上,说明完毕”。

    “请您继续。”

    嗯?

    困惑和恐惧在一瞬间摄住了我,原本清凉的水也仿佛浸淫了不详和危险,我不由自主的滋长出畏惧的情绪,默默把罐子从嘴边拿开。来者平静的注视着我,没有任何恼怒和惊慌,我甚至看到他的嘴角轻轻一瞥,露出了一个极轻而欣慰的笑容。

    “恭喜你,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说完,来者缓缓向前,在我的手中接过罐子,然后微微抬起头来,将罐口抵住下唇,我听见了吞咽的声音,他在喝这份他宣称或许有毒的水,喝的如此畅快和放肆,仿佛他吮吸的不是陶罐而是我的喉咙那般,我的嗓子也像是被他掠夺走了宝贵的水分,一种怅然若失的悔恨开始蔓延,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剧烈的干涸和疲惫在我的心中茁壮滋长开来,这种迫切的口渴在刚刚是完全不存在的。

    他缓缓低下头,将罐子平举,我注意到罐内还有剩着大概一半的水,于是我慌不迭的伸手想要接过陶罐,他仿佛在平静的注视着我,然后低下头把剩余的水全部倒在了地上,诡异蠕动的土壤发出刺耳的尖叫,转眼间便将所有水分吞噬殆尽。

    “什么...?”

    本以为他是为了消除我的戒心而提前试毒的我愣住了,刚刚平息下来的冲动死灰复萌,因为紧张而导致心脏咣咣直擂,感受到我的恐慌男子默默将罐子收回斗篷内,随后再次躬身:

    “恕我冒昧,您的冷静让我折服,相信在这份睿智的庇护下您必然可以应对各种未知的危险。既然您不愿意喝那就请恕我受之不恭,前路或许充满着危机,所以我由衷的希望可以为您做些什么,以我珍贵的清水作为牺牲,我诚恳的祈祷仁慈的【希尔维拉】愿意保佑您的旅途。”

    他把水倒在地上是为了祭神?还是说只是单纯的作为我不信任的惩罚?我心中的疑惑和恐惧越来越强烈,这个穿着斗篷的人影处处透露着神秘,明明听声音应该是一个相当稚嫩的少年,但是却处处透露着浓郁到不自然的稳重和礼貌,如同那些一成不变,仅仅围绕着规则运转的机器一样,虽然身处我的对面,我却完全看不出他的意图和情绪。

    “第二个问题”,来者突然再次开口:“第二枚骰子就是我,我可能会把您送到安全的地方,帮助您混过盘查,帮您伪造身份,让您真正融入全新的社会,然后便不求任何回报的消失在您的生活之外;另外的可能则是我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掉您,继承您的名字和身份,您的骨头会被我打磨成锐器来切割您的肉体,您的灵魂会成为我宝贵的诱饵和食物来源,然后您残破不全的魂魄只能永远在这片大森林里哭叫游荡,把人生接下来全部的时间用来忍受痛苦和诅咒我这个罪魁祸首——诚心帮助您和借机靠近实际只是为了杀掉您,这两种情况的比例为九成比一成,以上,说明完毕,请您继续。”

    “你神经病啊!”

    我脱口而出,整个人反射性的向后退到安全距离,恐慌在不断的攀升,眼前的来者却完全不在乎一样歪了歪头:

    “我只是讨厌野兽一样的生存方式,同时也是我希望帮助您做出最公允的选择,这样的话我并不会因为这种无耻的杀戮行径而遭受悔恨的折磨,所以会把所有情况一一说明,这也是我认为对您负责和尊重的表现。不过您也不必忧虑,请原谅世界上还有这样粗心的人存在,我刚刚才注意到我这枚骰子上有着一个细小的切面,它或许能够凭借这个创面而倾斜着立起,所以情况会演化为三种,您也可以选择让我离开,我会扭头就走并且永远忘掉您的存在,代价是您有十成的可能会被‘它们’追上,然后参考我给您的第二个选择——也就是我会杀掉您的情况。以上,说明完毕,请您继续。”

    我彻底被恐慌占据了,我一直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选择大学的时候是这样,投递简历应聘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倒是很乐意于屈从于其他人的领导,但是两条未知的道路在我面前延展开来,这反而让我彻底陷入犹豫和迷惑中。

    这就是他出这种奇怪题目的目的吗?我在第一道题的时候表现出了犹豫和挣扎,虽然我并没有喝水,但是我也并未愿意放下陶罐,正是我这种贪婪的禀赋和优柔寡断的性格让他给我追加了选项吗,这而这也是他戴着斗篷的原因吗?隔着兜帽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他的目光却如同窥探猎物的鬣狗那样在黑暗中解剖着我的灵魂,从而一点点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我能先问一下‘它们’是什么吗?”

    我犹豫的发问,接着便意识到自己这种拖延逃避的语气和作风再次为他的判断提供了佐证,果然他“咯咯”笑了起来,仿佛牵丝戏背后的木偶师一样优雅的转过身来:“当然,我来带您去参观。不过单纯的赶路也太无聊了,不妨掷掷骰子解闷,您可以选择跟在我背后,也可以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杀了我,您也看见了,我对您造不成威胁,这样干瘦脆弱的身体只需要一记重击便会散架,然后您可以对我做出我杀了您后会对您做的所有事,我不会给予您关于这次赌博的比例,因为这次被抛起的骰子将是您的未来。”

    “好了,先生”,他没有回头,继续悠闲而轻松的走入黑暗:“以上,说明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