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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幻剂丨甘塞综合征

    我睁了睁眼睛,但是昏沉的眼皮粘在了一起,眼前是一片朦胧的蛋白色光晕,透过眼睑把其中的毛细血管映射在虹膜中。

    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液体在我身边流淌,柔软的绒毛摩擦着脸颊,让人止不住的瘙痒,原先那种癫狂的欢愉突然平和,所有喧闹的幻象都沉静了下来,只有脑子里隐隐传来悠长而寥廓的笛声。我感觉自己仿佛正被包裹在一颗卵中,像是溺在孤独中增殖的胚胎,正在感受着生命的孕育和传递。

    我使劲挤出点眼泪,润滑了一下干枯的眼睑,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旧是一片蛋白,仿佛有什么无色而粘稠的液体在我身边鱼一样滑过,摇曳出细小的波纹。

    这里,是哪里?

    我...我这是从森林走出去了?

    我诧异的扭头,整个人昏昏沉沉,脑子里的画面也是模糊一团,前后左右都是无穷无尽的白,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甚至差点没感觉自己在转头。

    下一刻,极细小的破碎声在头顶传来。

    “蛋壳膜”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像是蜘蛛网一样蔓延到四周,身边的无色浓液沸腾起来,抱起更大的涟漪撞在我身上,我的心中也莫名的掀起波澜,油然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和幸福,仿佛是正处于壳中的幼鸟在颤栗于生命的诞生。

    壳越来越脆弱,四壁发出“咔咔”的咬合声,接着天花板突然被什么外力击落,然后就化作蛋白色的灵子能波汇入我的体内,正在源源不断的贡献养分,用燃烧殆尽的灰烬为新生命的缔就发挥自己最后的余热。

    壳的外边,是一片熟到不能再熟的景象。

    虽然我只见过一次,但是这一周以来,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反刍这副玄奥的光景,一边有着作为虔诚教徒对于神迹特有的敬畏,一边又在不断的咒骂,毕竟这个景象正是我噩梦开端的地方。

    沉溺在夜晚中的城市,连成缎带的昏暗霓虹,在头顶发出阵阵海信的护城河,颠倒着伸向我的摩天大厦,我甚至能看见金黄的光芒透过落地窗冲出,将里面觥筹交错的人影投射在无垠的夜空中。

    一切都很祥和...

    ...如果这座都市并不是在我头顶上悬着的话。

    城市的夜景如同宏大的卷轴徐徐展开,将原本的天空吞没,数不清的尖顶别墅和办公楼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停在我的头顶。

    我低下头——

    ——我猜的没错,和上次一样,我正立于【倒悬的天空】。

    远处正在吞吐着朝霞,浓郁的赤云徐徐破碎,然后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引力捕获一般飞速的席卷而来,在我的脚下盘旋成恢宏的血色漩涡,随即便如海纳百川般被吞噬殆尽,郁结的残云涤荡一新,下一刻耀眼的天空也慢慢黯淡了下来,随即如同推海的潮汐一般齐刷刷的向鱼肚白的天际线处冲去,暴露了黑洞一样深邃的天盖,天空仿佛慈祥的普罗米修斯,它摘下自己的光和热,然后无私的抛向上方的城市。而大地上庄肃林立的楼房被涂上金黄的曙光,远处群山朦胧的黛影渐渐消弭。

    世界正在醒来。

    我脚下的天空虽然仍是隐隐透露着鲜血的红色,但是整体的感觉却是无比的宁静祥和,就像一隅安静的湖泊,平静的湖面荡漾着波澜的细线,遥远的地平线轻浮着小船一样洁白的云朵,明媚的晨曦把云彩稍稍勾染出一抹耀眼的金黄,脚下时不时晕染出晶莹的水纹,勾勒出宛如放舟在星辉斑斓中的壮丽与娴静。

    这一刻,两种思绪在我体内杂糅,我仿佛是被神所背弃,囚禁于天空中的失格者,又仿佛是远远俯瞰着人世的神明。

    我屏住了呼吸,凝望着这副宏大的绝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看头顶还是脚下。

    熟悉的骇叫从头顶涌来,我抬起头来,把目光沿着最左边的乡村滑向右侧远处的连绵城市,终于,我的眼球精准的捕获到了我的目标...

    准确来说,是很多目标。

    无数【紊乱种】正在城市上空颉颃盘旋,拖曳着黑暗和死亡的影子我的脸上和街巷里掠过。

    “天使”在舞蹈,但这是死亡和愤怒的死亡之舞,它们的身后拖拽着丝带一样的血痕,正在空中妖异的狂舞,哀叫着坠落在地面上,赫然是一片哀鸿遍野的惨态。

    斜着的朝霞把半梦半醒的城市拉长出昏暗的黑影。接着,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阴影中钻出,它的身体像是巨大的史莱姆,外形又仿若北欧神话中能环绕世界一圈的尘世巨蟒“耶梦加得”,“天使”拍打着它们的四只骨翼,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盘旋升起的白色生物巨大的躯干击碎,化为斑驳的灵子吞入它的体内。

    这无形无状的修长躯体一端插进大地里,身体笔直竖立,另一端插进天空中,停在我眼前,洋溢着静谧的神性,令人陡然心生敬畏。它颠倒着的身躯像是自动喷泉一样循环喷吐着白色的浓浆,不可名状的头部卷起来探向我的方位,仿佛在用并不存在的眼睛凝望着我的瞳孔,在用并不存在的鼻孔吮吸森林中的苦涩,在用并不存在的鼓膜谛听我的呼吸。

    我们就这么遥相守望,其余的几只紊乱种还在头顶稀稀拉拉的扑腾,惶惶然振翅而飞,像是无法战胜本土宗教而只能惭愧遁走的外来教义。

    它缓缓向前,皮肤前端抵在我的额头。

    我本能的用手拥抱住它,入手是鱼皮一样清凉的触感,这和我印象里的【盈】完全不同,这种陌生的熟悉感突然唤起了我隐藏在本能的恐惧,我回忆起这个东西是如何借尸还魂吞噬掉活生生的人获得新生;是如何在刚刚诞生就用庞大的灵子波动击毁一整片的森林;是如何在被围攻时还能骁勇而野蛮的啃咬暴动;想要对自己的捕食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哦,当然我忘不掉的还有这个玩意到底是何等的难吃。

    我松开手,慢慢退后,它歪了歪伸向我的身体前端,仿佛人类在很不解的挠头,随即它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鲸吟,暴怒的扑向我,仿佛全知全能的天父正在惩戒拒绝信奉他的异教徒。

    我惊慌的尖叫,试图跑开,但是脚下的天空突然阴雷阵阵,热风和水分把厚厚的积云溶解,我像是摆脱了万有引力一样浮了起来,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重新倒转回正常的样子,然后我就被强大的动力势能猛地甩向地面的城市,【盈】在我背后扑赶着我,裹挟着巨大的风压拍在我身上,同时与空气的摩擦也对我附加了更大的压强,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骨骼都快要碎成粉末破体而出了。

    它纯白一片的身体裂开巨大的窟窿——我能看见一个宽大的腔体以及尾端连接着的人类骨架——接着便啃在我肩膀上,疼痛夹杂着病态的愉悦注射进我的体内,死亡的恐惧催发着癫狂,我感觉奇异的快感正在身体内积攒,我抑制不住的大喊,猛地用手掐在它的脖子上——如果那也算脖子的话。

    它啃咬的更加用力,我能听见清晰的骨裂声从肩部响起,一直炸响到脚踝,我浑身都麻痹下来,但是这种奇怪的快感却让我的大脑依然亢奋,仿佛什么毒品或者致幻剂。我笑着把手勒在它的脖子上,越勒越紧,刚刚被那罐水解除掉的饥渴再次占据我的口腔和心脏,逐渐化为捕食这种原始欲能野蛮的亢奋和饥渴。它明明这么大的个子,却依然在不安的喘息着,拼命的挣扎甩动,但是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身体慢慢变得冰冷,嵌入我身体里的钙质白色钢牙缓缓脱出我的肌肉,它仿佛失去生命一样倒下去,向着布满乌云的天空坠落,和正在落向大地的我愈行愈远。

    我拼命调节着身体的平衡,希望抓到什么东西来阻止坠落,可是只是徒劳无益,我的浑身都已经因为刚刚的搏斗和缺氧失去了知觉,高楼泛着白光的穹顶离我越来越近...

    噗!

    在这个即将迎来新生的城市,我为还在睡梦中的居民献出了一份名为死亡的赠礼。

    ...

    我慢慢清醒过来,浑身的刺麻潮水般慢慢褪去,我睁开眼睛,这一次眼前的已经不再是白色的蛋壳,而是沉浸在黑暗里的森林,狂风的尖啸,倒在身边彻底冷却的白色尸块,以及头顶金黄的月牙。

    我回到了森林,或者说我从没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只是那只横死的【盈】藏在肌肉中的神经毒素塑造的蜃景,是它彻底化为养料以前的最后一搏。

    我低下头,我看见自己还在麻痹中没缓过劲来的双手正死死掐着什么...

    等我继续往上看去——

    ——我发现我的手正狠狠攥着咕噜的脖子,他的斗篷被扯到了一边,露出了一头蓬乱的栗色短发,而他此时正紧紧闭着眼,脸部已经因为缺氧而变成了比【盈】还要白的苍白——那是死亡的颜色——而与之相对的,在我手部以下露出来的脖子和胸膛则全是充血过度的猪肺色。

    他平静的躺在那里,分外安详。

    我像是碰到火热的煤球一样把手猛地撒开,我注意到他的脖颈已经被外力勒到错位,发紫发红的僵痕肿起来,我骑在他身上,正用膝盖夹着他的肋骨,两只脚板深深地插进土地里,可想而知深陷在幻境中的我到底有多么用力。

    我从他身上跳起来,然后又马上把他再次抱入怀中,仿佛想用隔壁锁他的灵魂的脖,让他继续留在这具冰冷的身体中。我的内心被悔恨和绝望填满,这种情绪相当复杂,我能从中品味到我犯下了杀人罪再也无法升入天堂的崩溃,我触发法律的无助和迷茫,我独自一人的孤独,再也无法走出这片森林的惊慌...

    ...还有对于咕噜的的愧疚,对于误杀这样一个虽然疯疯癫癫,但是依旧保有童真的年轻人所报有的愧疚。

    我已经什么都没法思考了,面对这种一连串的精神和肉体折磨我已经彻底厌倦和绝望,仅仅靠着咕噜给予我的“有办法走出去”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空头支票来保证大脑的清醒。

    如今这个空头支票也已经被我亲手撕毁了。

    泪水不住的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翻滚,然后落在他苍白而死寂的脸上,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把脸埋下去,用这种不体面的恸哭来宣泄我的后悔和无助,仿佛这样能打动上天,好重新赋予眼前这具空壳以生命似的。

    我的手颤抖着攥住胸前的银十字架。

    “主啊,仁慈的主啊!求您聆听我这个虔诚的信仆吧,求您宽恕我的罪过,救救这个无辜的灵魂吧!我愿意拿我的灵魂来交换,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献给你,只求您能弥补我的罪过,求求您...”

    我歇斯底里的尖叫在森林里回荡,声音拉长到完全不在乎招来什么觅食的野兽,不过从我的语气里也压根听不出来什么虔诚,只有宿鸟被吵醒,在我头顶没完的叫丧,像是嫌烦的耶稣派来喷我的使者一样。

    我慢慢止住了哭声,我知道这只是我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像个小孩胡搅蛮缠,妄图把我的罪过交给上帝来擦屁股,而全知全能如上帝,他也没可能回应我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

    现在要另谋打算了,还是要先把他找个地方埋起来,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防止路过的紊乱种吞噬掉他的遗体,但是我背着他估计没法找路,所以还是得自己先抓紧想办法走出去,然后去报警自首说明情况,把他带回去安息,搞不好还能落个从轻发落。现在我满脑子只有把他从这片冰冷的森林里带走,然后把他安葬在向阳的坡地,虽然我可能会坐牢或者丢工作,但是这也是在赎我这杀人的恶罪,我算是想明白了,与其继续逃避,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担自己的过错,总比下半辈子浑浑噩噩活在愧疚里好...

    这么一想,都是不愿意担负着罪责而熬受下半生,我的脑回路好像和咕噜意外的吻合...

    抱着这种决心,我把眼泪在他头发上蹭干,然后勇敢的昂起头来——

    ——接着映入我眼中的是一双翠绿色的瞳孔,睁的溜圆,正在我的怀里满溢惊恐的仰视着我。

    时间仿佛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几乎是同时,我们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喊起来:

    “那个,我是不是醒的不是时候...”

    “靠!原来祈祷还真能有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