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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丨永生

    时间慢慢流过去。

    咕噜依然没有出现,我在门外站了很久,站累了就坐在草窠里等,乳白色的朝霞从头顶树荫密密麻麻的缝隙里射进来,接着再被黑暗吞噬,空气中晕染着微凉,每次日出都不会带来温度的改变,仿佛时间被定格在了同一天,但是钟表的指针却依然在坚定的向前迈进,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但是又是同一天的复现。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缺乏的饮食欲和睡眠欲让我的神经失去了对于生存的敏感,变得记不住这枯燥到毫无记忆点的日子究竟过了多少天,大门不时地开启,会有新人被放进城内,有男有女,黄白黑种人俱全,语言五花八门,年龄也是千奇百怪,有些老人原本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却因为肉体的强化而得以伸直关节自己走进城中,我见过最幼小的进城者里,排名第二的是个处在襁褓里的孩子,被工作人员抱进来然后不知道送到了哪里,哭声一直延伸到街巷尽头。我猜去的地方或许是城里的孤儿院吧——不过有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倒也无所谓,毕竟他也已经摆脱了饿死的危险,只是会因为本能而不断的哭叫罢了。

    至于排名第一的,也就是最年幼的,是工作人员随手丢进来的一坨淡黄色凝胶物,我过去仔细看了看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未成形的胎盘,如果按照我的猜测,死亡才是进入森林的必备条件的话,那么我只能理解为他的母亲完全没有做起负好责任的觉悟,这个尚未睁眼的灵魂于是被药物扼杀在了黑暗而冰冷的子宫中。

    但是胎盘依旧在蠕动,每当风吹破表膜时都会发出神经的抽搐,仿佛这个可怜的孩子受到这种“不死魔咒”的诅咒,哪怕失去了母体的营养供给也无法走向死亡,但又无法继续发育成为新生的婴儿,只能这么无休止的熬受着痛苦和孤独。

    我感觉于心不忍,很想上去把他从胎盘的牢笼里解救出来,至少让他布满伤痕的灵魂可以走入天国,但是这毕竟也是一条人命,我的戒律并不允许我干出这种夺人性命的劣迹,好在胎盘最后剧烈的挣扎几下后,便彻底委顿下去,宛如死物般塌陷,这让我意识到,这种对于生命的“强化”并非是绝对的,哪怕饥饿和失温无法夺走我们的性命,但是我们也绝不会是无法再次死亡,顶多只是和正常人相比,我们濒临死亡的标准被大大提升了,仅此而已,如果这么理解的话,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群理论上很难死掉的人会聚集起来修建城邦躲避【盈】和【紊乱种】的袭击,而咕噜这个完全死不了的人会被打上“异端”和“怪物”的烙印,成为最孤独的怪胎。

    我最后也没等到咕噜,如果包括那个胎盘的话,在等待期间一共城邦一共迎来了三十二个新居民,我和他们每个人都搭过话,他们大多数都表现的忧心忡忡,不愿意和人进行交流,但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人是个已经进入森林很久的中年人,他只是出城办点事罢了,不过他在进入森林时和我年龄相仿,也是一个碌碌无为的职工,社畜之间的引力让我们聊的很开心,他在走之前告诉我,【魂酹月】即将降临,接下来三天会加强安保,进出的大门会随之关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进来。

    这么说来,咕噜肯定不会和我再次见面了,他或许真的只是为了拿我寻开心吧,毕竟他死不了,无法逃脱这种苦闷而孤僻的循环,或许只有用这种往我身上夹带违禁品来借刀杀人的方式,能让他漫长的人生变得愉快起来吧。

    但是...

    我总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因为他那双美丽的眼睛,虽然笼罩着层层叠叠的混乱色块,但是我依然能看见他瞳孔最深处的清澈,那种潋滟着湖光的碧绿,不会是一个杀人取乐的恶魔该有的眼神。

    不过目前看来这都不重要了,咕噜没有遵循约定和我一起进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于是我开始自己在城里游荡,城市里卷积着昏暗,小路上见不到行人,就连那些之前进来的新居民也不见踪影,弥漫着沉沉死气,这座城市就像一尊张着大口的巨兽,蛰伏在黑暗里,把这些进入其中的人全部吞噬,连一丝一毫的声音和影子都没有溢出。

    我偶尔会在路两侧形状五花八门的难民窟里看见人影,他们笔直的站在屋内,只有黑影透过遮光性不佳的墙壁渗出来,想是鬼影一样笔直站好,虽然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是我总觉得他们在屋子里紧紧的盯着我,那种盯着猎物的眼神。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误,当生产彻底凝固后所带来的只有暴力的普遍化,我无法为这座城市贡献任何的脑力劳动,因为这里不存在政府管辖,没有固定的货币,也不存在商品有效的再生产,我们的财富仅仅局限于进入森林时,我们贴身带进来的物什,比如衣服,手表,乃至那个早就没电停机的手机,这里不存在道德的约束,虽然摆脱了生存的压力,但是每个人的劣根性却被充分的激发出来了,他们迫切的想要找到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到了一种偏激的程度,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蹲在门口等人的家伙,隔壁路口的草棚里也藏着数不清的壮汉,分散在不同的地方,都穿着黑色的斗篷,平时都互不交流,一旦进来新人便会一哄而上,撕扯抢夺新人身上完整的衣服和其他物件——因为布料会成为这座不存在生产的城市中最宝贵的货币,他们抢夺那些看起来弱不禁风又光鲜亮丽的新人最为卖力,不论男女,几乎会把他们的外套乃至贴身内衣一件不剩的全扒下来,然后把他们扔在原地不管,开始互相撕扯打骂,争夺战利品,推推搡搡的消失在道路尽头,而那些可怜的新人只能用手捂住裸露的身体不知所措,有些良知尚存的拾荒者会把自己身上破旧的斗篷脱给他们用来遮挡身体,所以城里每个人的衣服都是那么破破烂烂又毫不合体。

    我的运气相当之好,我进来时没人过来哄抢我的物资,可能是因为我的审查耽误了太长时间,他们等的烦躁,可能以为那些负责审查的安保人员已经下班了吧,所以没注意到我的进入,要不就以我这一身西装,估计要被抢到一点不剩。

    我感到庆幸,但也感到悲哀,在我们国家这种野兽般的野蛮行径是绝不会被允许的,或者说,在所有经过高度发展的文明下这种行为都应该是可笑而荒谬的才对。

    但是,奇怪的事情也就在于此。

    如果说在我进门时这群拦路抢劫的拾荒者正巧全都不在,虽然听起来相当不可信,但是毕竟还是有可能的,但是为什么在随后我一次次从草窠里钻出来,光明正大的跑向进城的新人试图搭话时他们没有攻击我呢?他们总是安静的趴在原地,看着我上前攀谈,等我离开新人,并再次回到草窠里做好后,他们才突然活过来一样蜂拥而上,撕扯争夺那个倒霉蛋的行李和衣装。

    仿佛他们...在刻意的避开我一样。

    这让我感觉心情莫名的优越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能想到的唯二可能就是陈杰克帮了我一把,要么就是咕噜履行了诺言,虽然他没有进城,但是依旧帮我打通了关系,让其他人可以对我保持着宽容的豁免。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对,都不对。

    他们怕的不是陈杰克,不是神头鬼脸的咕噜,不是任何人,他们怕的是我,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我。

    虽然我已经把肚子里的【盈】全部吐了出去,但是异变却仿佛在悄然的滋长,我能感觉自己的运动神经正在慢慢齐全完备,原本因为久坐和加班而导致的三高和关节病都在慢慢被修复,我能听见我体内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他们在移动到最完美的区域,每次拉伸都能孕育出灼热的爆发力,不论是听力还是嗅觉都在迅猛的发展,对于任何的风吹草动我都能出于本能的快速捕捉到,即使身处黑暗之中我也能感觉到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的清晰,仿佛是佩戴了夜视仪一样,当我在水洼中映照出自己的影子时,我注意到自己的双眼深处正流转着淡淡的白色光芒,白色中央承载着纯黑的豆子大小的瞳孔内芯,整体上洋溢着非人感的恐怖和异常,和陈杰克一样,和【盈】一样,也和那些恐怖的【紊乱种】一样。

    而这些变化虽然看起来相当的神棍,但是也还算可以理解,不过接下来的情况,让我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首先要纠正前边的说法,是我不严谨了,虽然守在门口的拾荒者们都没敢对我做出僭越的举止,但是进城后我确实也遭受过一次袭击,一群看起来年龄不大,仿佛都是高中生的团伙趁我不注意把我按在了地上,他们人很多,我已经怂惯了,于是乖乖按照他们的要求把手机手表吊坠之类的物件都交给了他们,不过他们还不满足,又过来哄抢我的衣服,这个我就有点接受不了了,毕竟让一个二十七岁的社会人当街裸体,实在是不成体统。

    于是我开始挣扎,但是根本挣脱不了,虽然我的身体素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但是毕竟我作为一个社畜,身体各方面素质的原始基数太低了,根本抵挡不了七八个人的力气,只能被死死压在地上,脸都快要埋进土壤里了,他们于是更加肆无忌惮,暴力的撕扯着我的西服,把它撕成碎布装进他们身上破烂的百衲衣口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他们触及区域的越来越敏感,我也开始慢慢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群秃鹫踩在脚下的兔子,只能悲怆的听着他们商讨着怎么瓜分我的血肉,却完全无计可施。

    但是当他们开始撕扯我贴身的白色衬衫时,我的恼怒和慌乱也达到了顶峰,这时我听见爆炸声猛地从我的背上传来,就像是有人往我的身上甩了一颗手雷一样,巨大的共振瞬间夺走了我的听力,压强把我的身体又往下摁了几厘米,感觉内脏都要瞬间拧成了一团,接着被翻搅成一锅浆糊,等我捂着头艰难的爬起身来时,这些人已经跑的无影无踪,只有一个白种人不住的呻吟,倒在我旁边无力的爬来爬去,我注意他立体的脸已经布满烧伤的痕迹,身上黑色的斗篷布满了出边缘呈白热状的孔洞,像是被火焰寮出来的烫痕,他的腿也被炸断了一条,然后就被他的同伴无情的抛弃在一起,所以才倒在一旁没有逃走,但是在他见到我站起来后,马上开始惊慌的呐喊,一边用我没学过的语言“叽里咕噜”的苦苦哀求着我,一边拖着伤腿奋力的逃离我,仿佛是在躲避着什么瘟神一样。

    我跑向附近的水洼,倒影里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血迹,被撕扯的破烂不堪的衣服下依旧是白皙的肌肤,虽然我依然沉浸在那次爆炸所带来的反胃中,但是如果单论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承受过一次爆炸的迹象了。

    唯一留存的怪异感除了震荡所产生的不适外,只剩下了无比的虚脱,仿佛是泡完澡后那种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缴械,绵软的像是一团面团。

    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体验到了,无论是失温,饥饿,口渴,或者说缺觉都没让我感觉到如此的疲乏,我本以为这种负面的感官已经被森林无情的剥除,但是在这一刻,这种乏累再次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仿佛...

    仿佛是我体内的什么力量被抽了出来,为了保护我,在没有任何引燃物的情况下,在我身体上制造了一次小型的爆炸。

    虽然不敢相信,也不想承认,但是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石康门,这个半辈子碌碌无为,普通到骨子里的卑微社畜,正在取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