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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筑

    水泥之所以能被称为工业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除了廉价、坚固之外,便利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因此,仅仅一天后,连夜赶工出来的几车水泥粉被拉到了西城门当场加水搅拌的时候,顿时引来了无数百姓的围观。

    “咦?咱们这位新来的大老爷还会做瓦匠活?……你别说,架起来的那一片板墙还有模有样的。”某位大婶脸上写满了八卦。

    “那一滩滩的灰泥是什么?怎么就直接铲进板墙里面了……不需要夯压捶打的么?”一个看起来蛮精壮的汉子一脸的惊奇。

    “哈哈哈,这位大老爷拖着木碾的样子好滑稽……啧啧,多好的一身官服啊,都快成泥猴了!”某个年岁不大的小伙口无遮拦地在那哈哈大笑。

    “嗯,虽然说其心可嘉,但……有损威严啊!”一个年近五十的老汉叹息道,眼神很有些复杂。

    “切~!早干嘛去了,等流匪出没了这才急着加固城墙?瞧咱们这位大老爷都急到亲自挽袖子上阵了……嘿嘿,原来当官的也这么怕死啊!”当然,人群中也有充满讥讽的论调。

    ………………

    看着斐裁手把手地指挥着匠户们添砂、加水、搅拌,并且笨手笨脚地亲自演示如何在指定位置用木板筑模和浇灌,远远看着的县尉王岳眉毛忍不住皱了皱。

    他自然不知道某个驽货因为还没有完全熟悉新身体的缘故,动作有些不自然,只觉得堂堂一县之主竟然不顾朝廷威仪,竟然像个小丑一样地赤着胳膊上阵,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去干那些粗鄙至极的活计,委实有些让他难以接受。

    这就是当初你说说的“软刀子”?

    听见了百姓群中那抑制不住的轻笑声,王岳觉得自己当初肯定是鬼迷了心窍,这才信了那个废物的鬼话——要知道,门阀林立的隋朝颇遗魏风,即便已有了科举,但阶层观念依然极为森严,让一个士族在平民面前出丑,其性质比杀了他还严重。

    想起这几天自己按照这个废物的安排,不分昼夜地安排手下的巡捕出城打探流匪的行踪和动静,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正当王岳犹豫着到底是该先修书一封将情况报与李长史呢,还是直接当机立断,夺过主导权,逼着这个废材按照原本规划的步骤进行某些计划的时候……

    一声略有些耳熟的轻叹自耳边传了过来:“咱们这位新补缺过来的县令……看起来不太简单啊!”

    王岳一惊,转头看去,却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

    “善林见过族叔!”王岳不敢有任何怠慢,恭恭敬敬地朝着这位衣着并不华贵的老者施了个大礼。

    “善林”乃是他的字,一般情况下除了会跟几个有交情的平辈之间表字互称之外,就只有面对着长者或者尊者的时候,才会用到了——而这位老人虽然从衣着上来看,并不是官身,并非“尊者”的范畴,但算起来却是他的族叔。

    当然,就算是族叔,一个是官一个是民,再加上彼此之间的血脉隔着好几房,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王岳也不至于如此恭敬。

    但问题是……

    这个老不死的虽然是王氏的旁系,但却是平原王家的管家!!

    宰相门房还算七品官呢,更何况是平原王家的大管家?

    要知道,这可是隋朝,门阀势力之强大,远非后世人所能想象,即便平原王家只是琅琊王氏分出来的一个旁支,其地位也绝对不会比当朝的一名寻常宰相低多少了。

    见到王岳恭恭敬敬地朝着自己施礼,王伦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旋即把他扶起:“善林有此心即可,我山东一众士族,皆以书香传世,岂能乱了礼制?善林此刻官服在身,即便你我二人以叔侄相称,但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应该为某一介白身失了朝廷威严!”

    见到这个老货在自己已经表现的毕恭毕敬了,但还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敲打自己,王岳恨得牙后槽都咬碎了,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只是乖乖地应了声是后,便很自觉地束手站到了他身旁一肩之后的位置。

    心里却在嘀咕着,这个老货说那个废材不太简单……什么意思?

    扭头看了看家族里这位这两年表隐隐不太安分的后生,王伦笑了笑:“善林刚才是否觉得咱们这位新来的大老爷有些太不成体统,失了朝廷威仪?”

    王岳被说中了心中所想,顿时一凛,然后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族叔明见,侄儿的确是认为明府此举有些……不成体统了。”

    看着这位在军伍里待了好几年的族侄,王伦轻轻叹息一声:“善林毕竟久在军伍,调任县尉后又有王氏的声望相摄,诸事太过顺利,因此对于官场和人心的琢磨,自然也就少了些。”

    听见这番细品起来颇为刺耳的话,王岳的指甲忍不住又刺入肉中,脸上却是一副恭敬无比的表情:“侄儿驽钝……还请族叔指教。”

    王伦轻轻嗯了一声,却是指了指那些越围越多的百姓:“善林,你仔细观察一下这些百姓的表情……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王岳一愣,看了看表情略有些复杂的王伦,然后仔细观察起那些百姓的脸孔起来。

    貌似……没什么不同啊!

    妇人们脸上大抵都是些八卦的兴奋之色,想必是因为见识了某个废材的狼狈后,又可以为家长里短添加一笔大大的谈资了;

    那些看起来是做苦工的汉子们脸上满是取笑之色,想必咱们这位县令大人的毛手毛脚,很是令他们不以为然;

    那些身上衣服稍微像样点的汉子,想必本身就是民间帮活技匠,他们脸上的挑剔与鄙夷之色,想必很是对某个废材异想天开的水泥之法不以为然;

    某些年轻人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与舒畅,想必是今天咱们这位县令大人出尽了洋相,很是让他们解了一口气——这不奇怪,自从几年前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开始着手准备征伐高句丽开始,大伙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这些人心中对朝廷多有怨言并不稀奇。

    嗯……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的表情倒是有些奇怪;既有痛惜,又有唏嘘,还有……一丝遮掩不住欣赏和担心?

    这是为什么?

    !!!!???

    不对!

    王岳陡然发现了不同。

    这些人的表情虽然各异,但仔细想来,却有两个共同点:

    第一,他们对这位新任的县令,都没有什么敬畏之情——或许一开始有,但随着斐裁在城墙上面像个小丑一样捣鼓了近一个时辰,最初对于那一袭官衣的敬畏,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第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对这位新任县令的种种古怪举动,虽然多有不以为然和鄙夷,但仔细分辨,神情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欣赏和亲昵。

    这是……为什么?

    王岳苦苦思量了好一会,这才一锤手。

    是了!

    随着县令夫妇城外受袭,县令夫人更是当场身亡,流匪不日即将袭城的消息自然瞒也瞒不住。

    而这位新任的县令,不管你说他异想天开也好,脑子秀逗也罢,搞出来那个劳什子水泥来增高城墙,却是实打实地为了抵御流匪;

    且不论这方法靠不靠谱,但从出发点来说,这是为麾下治民着想;要不然他完全可以在抓紧时间捞上一笔后,跟上一任县令一样来个告老还乡——反正他的的确确受了伤,连夫人也折了,有着足够理由卸任。

    而如今这货挽着袖子直接上场铸墙,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泥猴子……

    你可以说他手脚笨拙;

    你可以说他不善其事却硬要逞能;

    你也可以说他出尽了洋相,像个小丑似地将命官威仪扫落一地;

    但你不能否认地是,当你在看尽了笑话之后,很容易就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个真正难得一见的、切身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所谓“见微知著”,作为对一县黎民拥有着生杀大权的县令,即便在流匪即将袭城的时刻,斐裁依然没有动用手上的权力,强制征派百姓来修筑城墙,而是直接带着一票子官匠来赤着胳膊上阵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原因不是明摆着么?

    继去年征伐高句丽失败后,某位恼羞成怒的皇帝陛下在不甘之下,又连连下了几道旨意,打算不日二征高句丽——而作为朝廷的税赋重地,山东各地不但要二次大出血,比上一次北征规模还大的徭役更是压的百姓们差点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有正当理由,但要是这位县令再强自征派平原县的百姓们来铸墙……大伙就真的没法活了!

    要知道,隋朝的法令还是很严酷的,虽然对于那些士族弟子没什么约束力,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耽误了朝廷的徭役,那是要杀头问斩的!

    ………………

    “所以,善林……你明白咱们这位新县令的厉害之处了么?”

    看着脸色也开始变得惊疑不定的王岳,王伦再次叹了口气:“《离娄下》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这些愚夫愚妇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在我山东诸多世家的长久教化下,也非顽钝不开之辈;”

    “眼见着流匪袭城在即,咱们这位县令大人宁愿带着区区数十名官匠孤身上阵铸墙,也不肯多加一分劳役给城中百姓……换成你是百姓,你会怎么想?”

    王岳脸色变幻了几下,欲言又止,最终却是重重一叹:“如果我是城中百姓,琢磨出其中意味之后,自然是心中大生好感!”

    王伦摇了摇头:“不止于此……”

    “嘿嘿,眼瞅着近万流匪逼近,再配以咱们这位新县令此番的动作,虽然很有些精卫填海的意味——但你不觉得同样很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勇么?”

    作为军伍出身的人,王岳顿时心有所感:“族叔,您是说……?”

    王伦叹息着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可要是君视臣为性命呢?”

    “那么……臣该以何报君?”

    想起军中的一些事情,王岳嘴巴有些干涩:“自当是以命报君,诸事必当先死而已……可是族叔,无非就是区区铸墙一件小事而已,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

    王伦摇了摇头:“仅仅铸墙一件小事,虽然能让城中百姓对这位新县令有所改观,却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效果……如果我所料不错,咱们这位县尊,后续定然还会有其它动作!”

    说着,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嘿嘿!单从这几日的蛛丝马迹来看,咱们这位之前有着窝囊废之称的新县令,着实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啊!”

    “只是希望,他来平原县赴任,真的仅仅只是朝廷安排的补缺而已,要不然……嘿嘿!”

    说着,王岳有意无意地看了身旁这位族侄一眼。

    王岳被这一眼看的魂飞魄散,布满络腮胡的脸上固然看不出多大的变化,脚底却忽然虚浮了起来……

    ………………

    而此时,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竟然成为了心计高手的斐裁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一张原本帅气无比的老脸顿时彻底变成了大花猫——他之所以没有征调城中百姓,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的为民着想,而是这货此刻压根底就没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官府是有权力违背老百姓的意愿,逼着他们过来做免费劳动力的。

    “丫丫的,也不知道这具身体当初是怎么锻炼的,这才搭手提了十几桶水泥,浇筑了两小方墙,就累成了这幅狗屁样子——早知道如此,自己演示两遍,交代了施工细节和注意事项后,就该早早地退下。”

    想到这,他愤愤不平地瞪了墙底下的吃瓜群众一眼——要不是这群驽货在下面起哄,我TMD的至于为了一张面子硬挺着逞强么?

    嗯……

    按照官匠营那边每天只能生产35吨的水泥,现场1:1掺砂,再掺水后最终可以转化成70吨墙体的数量来计,只要有熟练工人带着,即便是很赶工期,但每天其实只需要150人在城墙上不间断施工就可以了。

    想到这,他佩服地看了正在兴致勃勃赶工的匠人们一眼。

    不得不说,撇开某些知识不谈,这个年代的匠人的聪慧程度和勤劳程度乃至细心程度,其实明显比后世的人还要高一些——在后世,如果没有各种各样的现代机器帮衬着,增铸城墙这种大工程,最起码也要近三百人日夜不停地赶工。

    沉吟了一下,想起了昨日官匠营在见到几大车五铢白钱后所爆发出来的惊人工作热情,某个驽货心中有了定计。

    毫无形象地把身上变成了乌龟壳的官服脱了下来晾在城墙上,斐裁朝着墙底下大声喊道:“喂!下面的老少爷们,大婶子小媳妇……有没有手上闲着没事做,想要找点活计找补家用的?我这里还缺一百四十名帮工!”

    远远地看见斐裁竟然当众把官服脱下来,王伦的表情一变;而听到这货竟然用似是而非的平原腔调(平原县就是后世的德州,但后世的山东话跟隋朝时期的口音有些不同)跟下面的百姓说了这么一通粗鄙不堪的俗词俚语,表情变得更是古怪。

    看见下面的百姓表情古怪地看着自己,斐裁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自己果然是傻子,不说报酬的话,谁TMD会帮你干活?

    当下清了清嗓子,某个完全不明白个中缘由的驽货大声喊道:“不是白干,男女不限,但是要体力好,五人一组,计件付钱;每砌完一桶水泥,给酬二十枚五铢白钱,五人均分——嗯,还包一日两餐!”

    粗略估算了一下当今五铢白钱的实际价值,按照后世的标准恶狠狠地降了一半工钱标准后,某个毫无官身自觉的奸商很有些不安地看着下面的吃瓜群众。

    嗯……

    要是这群驽货嫌弃自己给的工钱低的话,那就……先试着把计件报酬加到三十枚五铢白钱?

    听到不分男女,一桶水泥有足足二十枚……不,是每人有五枚五铢白钱可以分,而且竟然还有两餐包食可以吃后,

    下面的百姓先是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旋即一脸狂喜。

    “我!我力气大……大老爷要了我吧!”一个看起来就蛮精壮的汉子第一个举手!

    “小妇人天天操持家务,可以扛着两大盆湿衣一口气走五里……大老爷可不可以选我?”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一脸的忐忑。

    “我以前是做铁匠的,满膀子力气,可以一口气捶打一个半时辰……”

    看见下面的百姓忽然之间爆发出远超自己想象的热情,某个驽货在舒了口气之余,却又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的工钱……该不会是给高了吧?

    ………………

    正当斐裁按照个头逐个点名的时候,闻讯而来的郑县丞急匆匆地跑上了城墙。

    “什么!?这笔钱没法子从户科出?”斐裁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郑县丞。

    郑县丞苦笑一声:“明府,虽然增高城墙乃是为了抵御流匪的应急之策,但这毕竟是僭越之举……之前官匠营的水泥也就罢了,但增高城墙这事,是万万不能走户科的账本的!”

    稍稍解释了一下原因,郑县丞便不在多言——你妹的,每个级别城市的城墙修多高、多宽,朝廷都有对应的规格,但凡僭越,就有可能掉脑袋,这种官场上是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也就只有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废材才不知道了。

    你想死可以,但要想走户科的帐,把老夫拉下水,想都别想!

    “哦~僭越啊!”斐裁点了点头,仿佛是明白了过来的样子,实际上却依旧一脑袋雾水。

    生在后世的他,对于“僭越”这两个字的威力压根底就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在他的认知里,大抵只有私造龙袍和玉玺之类的事情才会掉脑袋。

    看着墙底下一张张盯着自己的脸孔,某个哪怕架在了火架上也死要面子的驽货回想了下自己“夫人”房间中的那几大箱珠宝,心疼地咧了咧嘴,脸上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既然不能走户科的账本,那这样吧,这些工钱……本尊出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郑县丞惊愕地下巴都掉了出来,连远处的王岳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而城下的百姓表情更是古怪到了极点。

    有惊吓的,有兴奋的,有感激的,有皱眉的……甚至还有几个人竟然激动到了热泪盈眶。

    看不懂这些表情意味的斐裁莫名的有些心慌,当下恶狠狠地一甩袖子,对着一旁的小吏吩咐道:“前面我点出来的四十名帮工不管,剩余的一百名帮工,给我从最穷的挑起!”

    哼哼,人穷志气短,到时候一旦老夫有个什么不高兴,小小地克扣克扣工钱,想必那些家伙也不敢吭声。

    粗略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损失,心疼的难以加复的驽货咬牙切齿地看了下面越聚越多的吃瓜群众一眼,然后恶狠狠地说道:“给我记住了,这群帮工的两餐,只准给他们吃白饭!!……最多再给他们上一盆素菜!”

    哼!

    老子一下子就亏出去了五分之一的“存款”了,还想要跟俺们村里的那群帮闲一样,来个四菜一汤?

    门都没有!!!

    就只供白米饭,外加一盆清煮白菜!最多再熬点米汤,爱干干,不干拉到!

    于是乎,等到心情大坏的某个废材拎着那件已经硬成了盔甲的官服坐上了轿子时,听到的却是外面传来惊天的欢呼声。

    咦??

    那小吏不是已经交代清楚了么?

    喂喂喂!

    你们听好了,只有一盆菜,没有肉,没有肉啊!

    你们干嘛还叫的这么开心……这些人莫非有病!???

    某个对古代百姓生存现状全无了解的废材陷入了深深地疑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