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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杨后口中的小妹就是当朝皇帝最得宠的贵妃杨氏,她不说这茶是杨贵妃赏赐的而是说小妹从京师寄来的,自矜之情溢于言表。

    冯道周端起玛瑙盏,轻轻呷了一口,唇齿间香气温润悠扬,浓郁芬芳,令人精神为之一爽,“是僧见归,闽茶中的极品。”

    冯道周性情朴敦,不尚浮华,又多年行伍出身,九死一生,对品酒品茶之类附庸风雅的事早已经毫无兴趣了。不过这僧见归确实是好茶,喝过一次便不会忘记这种味道。

    当年在洛阳显仁宫茶会上,包括冯道周在内的诸位大臣都对这种香茗赞不绝口,但当高祖皇帝得知这种茶从闽地运到中原要耗费两个县一年的税赋,而且采集这种只出产在悬崖峭壁上的珍品导致每年十多人的伤亡时,高祖皇帝立刻将嘴里的茶水吐了出去,并下令以后禁止采集进贡这种茶叶,违令者免官流放。

    现在想想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杨后有些失望,道:“君侯果然见多识广。”

    林挚笑道:“老冯见识的东西多了,奇珍异宝,牛鬼蛇神,无所不知啊,说出来你都不信,他当年甚至能斩妖除魔。”

    “啊,还有此等奇事?”不仅杨后好奇,林清霜在内的一众宫娥都竖起耳朵。

    “六爷,子不语怪力乱神,您就不要再编排我了,您能逗逗王后,我可不敢妄言,要不然咱俩换换,您来做这个首座。”冯道周知道杨后召自己来肯定有要事,他可不想和林挚闲扯。

    林挚捻须笑道:“哈哈,我可不坐,平时我坐得多了,但是你可是稀客。再说了,今天请你来这座位还非你坐不可,因为这事只有你能办。”说完故作神秘,低头喝茶。

    杨后诚恳道:“今日请君侯来,实在是有要事相托付。”

    冯道周不假思索道:“王后但说无妨,老臣义不容辞。”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总归要找个对我家忠心耿耿而且德高望重的人来做,想来想去还是您最合适。”杨后眼神清澈明亮,娓娓道来。

    冯道周似乎已经猜到是什么事情了,皱眉道:“这事单单要我一个人来做的话,恐怕不能尽善尽美……”

    杨后道:“君侯明鉴,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慧眼。您也不要太担心,六叔是林家的长辈,陈憬是我亲姐夫,您是外官的领袖,共同筹谋一定能圆满如意。本来是想叫田侯一起来的,但是他体弱多病,不想因为儿女私事再叨扰他的病体。今日之事烦你们向田侯代为传达,俟后妾会亲向其致意。四叔镇守辽西,总督东方事务,责任最重,我已经修书给他,请他老人家商略。妾娘家人都远在关中,爱莫能助。再说清霜是列名宗室属籍的公主,妾等夫人岂敢专断,还是需要诸位长辈多拿主意。”

    林挚、陈憬都点头称是。

    他们谈笑风生,林清霜却一头雾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看六爷、看看姑父,看看面容沉着肃穆的白胡子老头冯道周。

    冯道周是她养父的左膀右臂,即使是在深闺之中她也闻听过他的赫赫威名,更想不到自己的生父竟然还是他的救命恩人,看来他们谈论的肯定不是一件小事。

    假如自己没猜错的话,那么……冯道周谨慎地问了一句:“此事是否需要禀报大王定夺?”

    此言一出,杨后蛾眉微蹙,恨恨道:“王爷百德皆备,唯独对女儿太薄,识人不明,阿姊的事自不用提,清霜的姐姐清霖被他许给孙家,如今夫君暴死,无儿无女,在寺庙里守寡,言之可叹!自今以后,王府里嫁女娶妇由妾一人独断,不劳王爷费心。君侯放宽心吧。”

    杨后所说的阿姊是她和燕王的第一个孩子玉林公主林清露,当时年纪方才及笄,就被送往当时塞北最强的海喇部和亲,结果塞外诸部混战,不过数年海喇部被灭族,林清露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杨后如今旧事重提,林挚、陈憬不约而同地看向冯道周,他低着头,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杨后却话锋一转,拉着林清霜的手来到冯道周身前,语重心长道:“清霜,快来谢过君侯,将你托付给君侯,我无忧矣!”

    平时活泼好动的林清霜被他们搞得手足无措,只能拘谨地行礼如仪。

    杨后郑重对冯道周道:“君侯熟视此女,万勿辜负二爷在天之灵。妾在这里代二爷谢过君侯了。”说罢盈盈一拜。

    冯道周急忙起身还拜,愧疚道:“王后不以臣驽钝,委以重任,老臣敢不鞠躬尽瘁,继之以死!”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在讨论什么了,但她还不太适应成人世界里的黑话模式,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心虚道:“母后,女儿有什么事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真若如此为难,为什么不罢手呢?”

    杨后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拉着林清霜的双手,看着女儿明亮无暇的双眸,自豪道:“傻丫头,娘要给你找个婆家,你要嫁人了。”

    尽管林清霜心里有了准备,但是听到杨后亲口确认后,还是难以接受,心里恐惧和留恋交织,宛如一双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胸,令人喘不上气来。那种对未来期待都仿佛是一种罪过,还没出现就已经躲得无影无踪。

    林清霜立刻跪下伏地叩头哭泣,“女儿不想嫁人,只想能一直服侍服侍父王母后。”

    杨后有些感动,眼眶微微湿润,伸手想要扶起林清霜,没想到林清霜固执不动,伏在地上失声痛哭,豆大的泪珠在地上留下斑斑水渍,细长的睫毛被打湿像林清霜的心情一样纠缠在一起。

    杨后和一众宫娥婢女苦劝无效,一丝红晕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分开众人,沉默地坐回主座上。

    “来人,换茶。”说罢,杨后转过脸,对冯道周似笑非笑道:“小女稚拙无礼,让君侯见笑了。”

    冯道周对杨后的性格脾气早有见识,虽然她的脸庞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青春光彩,是那么的柔美温婉,惹人怜爱却又神态淡然,养尊处优下养成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眼神深处是藏不住的果决与坚毅。

    假如她是个男子,想必也会是一位威震一方的豪杰吧,冯道周有时会这么想。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公主孺慕之情,孝心可嘉。”冯道周被林清霜哭得没了主意,只能这样打个哈哈。

    “清霜想做个孝女,妾何尝又不想做个慈母?”杨后表情堪可玩味,眼神如水看着抽泣呜咽的林清霜。

    冯道周闻言一怔。

    林挚和陈憬也觉察出这句话的重量,赶忙起身圆场。

    林挚直接揪着林清霜耳朵责备道:“你这个小东西要气死你母后和六爷爷吗?给我起来!”

    陈憬马上制止林挚,劝解道:“六爷莫生气,三公主这是一时间还没准备好,喜极而泣,让她缓一缓、缓一缓,您快松手吧。清霜,你先别哭,你还小不懂事,姑父给你说说这个理……”

    两个人连拉带拽、连哄带骗,林清霜怯生生地站起来,深呼吸和抽泣交替着让她身体不住颤抖,她双手掩口,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母后……母亲……”

    陈憬是比较善于做女性心理工作,宽慰道:“清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自然之理,你现在还小,可能会害怕,不适应,都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们作为你的长辈肯定是不会害你的,都是为了你好,这一点你定要相信我们。还有就是,你现在可是我们燕王府待字闺中的第一美人,是王爷和王后的心头肉,是名列宗室属籍的公主,你的婚姻将来可是要让皇帝陛下朱笔御批,朝廷要派宰辅高官来主持的,不能说是空前绝后也一定会风风光光。最后,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们是在选婿而不是给你指婚,我们一定把全天下最英俊、最勇武、最博学、最风雅的青年才俊拣选出来,然后让你来挑,只要是你不满意我们就换,一直挑到你满意为止。”

    林挚点头称是,继续教训道:“年轻人不要自以为是,父母之命不容违拗。”

    看着林清霜可怜的模样,杨后愠怒中夹杂着心疼,强装平静道:“下去吧,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四名侍女拥着林清霜离开后,杨后苦笑道:“我只是清霜的养母,我的心情您一定能理解吧,君侯。”

    “不,公主自幼父母双亡,您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您就是她的亲娘,希望您一定不要有自外之心。父母对孩子不仅要有慈爱之心,也要有教训之威,公主早晚会明白您的苦心的。”冯道周如是说。

    “希望如此吧。”杨后叹息道。

    四人又叙了一阵闲话。

    陈憬突然发问:“大王此次北巡,为何一定要携二公子同去,莫非有什么安排?”

    杨后低头品茶,细润的玉指轻轻捻弄手中的素色玛瑙茶杯,似乎置身事外。

    林挚诚恳地祈求道:“老弟,你快说说吧,大王见了我就变闷葫芦,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这个当叔叔的讲,我都快被他家事愁死了。”

    陈憬所说的二公子林宁乃是燕王林彦与杨后所生的嫡长子,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燕王继承人,尤其是林彦上表朝廷请求册封庶长子林康为燕国王世子被断然拒绝后,以地望而论,林宁已经可以视为燕国唯一的接班人了。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林彦对林康的态度上,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林彦一直谋划以林康世子继承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虽然所有和林康共事过的人都承认,林康文韬武略远超常人,仪表堂堂器宇不凡,确实颇有父风,不愧王者之胄,但是林康实在是根基浅薄,孤立无援。

    因为林康是林彦随父北伐时与俘虏中的胡姬私通所生的孩子,当时林彦不过十七岁,为此惹得林彦的父亲燕悼武王林渊大怒,一度将林彦下狱,也没有将林康视为王室子孙。

    直到林渊战死后,林彦林康父子才得团聚,后来林彦继位,林康才被视为燕王府的大公子,之前的他不过是个受尽白眼冷嘲的野种罢了。

    可惜他的母亲早已经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多年,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没有享受到任何燕王夫人所应有的尊荣。

    一个出身卑贱且没有舅氏的庶子想要继承王位不能说是毫无胜算吧也可以当做是痴人说梦了。

    林康既长且贤,是林彦言传身教一手培养起来的,双方感情深厚确实可以理解,但是再深厚的感情也得让位于朝堂的现实。

    最大的现实就是林彦的正妻杨后族出弘农杨氏,累世簪笏,自始祖至今三十多代人大者入朝秉政位列宰辅,小者方伯刺史专制一方,不论王朝兴衰变换,始终屹立不倒,是当之无愧的中原士族冠冕。

    当年太祖皇帝为儿子向杨家求婚而不得,最终家主杨哲做主将大女儿嫁给了刚刚被册封为燕王的林彦。现在杨后的小妹妹被封为贵妃,独擅圣上的宠爱,杨后的堂弟杨恢凭借与执掌朝政的魏王关系不菲,也已经封侯拜相,成为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权贵新秀。

    毫不夸张地说杨后的儿子林宁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虽然他年龄才十五岁,又一直养在深宅大院之中,和外界少有交流,但是即便如此,燕国上下一致认为林宁就是燕王世子的不二人选,只要不是特别差,肯定就比林康强。

    再者,朝廷对林康的胡人血统顾虑重重,很难想象圣上会在燕国有嫡长子的情况下,册封胡人血统的庶子成为王世子。

    杨后也对林康非常的厌恶,一俟其成年就令其迁出燕王府去别院居住,可能是嫌弃他是私通所生,又可能是讨厌他的外族血统,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冯道周仰起头,谨慎地斟酌语言。最近几年的北巡,基本上都是他和燕王、田新丰三个人亲自操刀策划筹谋的,里面有太多曲折不便明说。

    “回禀王后,往年的北巡都是安排在秋收之后,这次北巡提前了一个多月,主要是有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明年是天子六十寿诞,普天同庆,塞外各部落君长纷纷请求入京朝贺,但是谁能去谁不能去,朝廷要求王爷仔细甄选,列出名单,所以王爷必须早做打算;第二是今年以来,某些边将畏葸不武,举措失宜,为蛮夷所轻,塞外有风尘之警并不安宁,王爷此去需要重申纪律,约束各部,防微杜渐,对某些狼子野心之人必须断行杀伐,保证天子寿诞之前我们燕国的辖地不出任何意外;第三是魏王奉旨营建东都洛阳即将告成,朝议皆认为应该在天子寿诞之后迁都,这样的话就可以同时在洛阳举行春季亲耕籍田大典和祭祀宗庙、山川、鬼神的典礼,既能彰显天子的威严又能够减省不必要的开支,迁都之后必然还要给天子贡献贺礼,但是燕国府库现在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物,王爷想在塞外搜求,试试能有什么收获。老臣无能,只得屈王爷大驾亲力亲为,实在是老臣的罪过。”

    杨后放下茶杯,宽慰道:“君侯老成谋国,涉及之福,妾对殿下空有一片愚诚,却不能给大王分忧,弗如君侯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