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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杨后关切道:“何事让君侯如此惆怅?”

    “臣见王后有孟母之心……母子亲爱之情,……王后幸甚,二公子幸甚。”

    嗯?那你的言外之意呢?我和孩子都好了,谁不好呢?

    冯道周俯首低眉,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吟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冯道周吟的《周南·桃夭》是《诗经》中的一首诗,大意是新娘与家人和睦相处,也写出了新娘的美好品德给新建的家庭注入新鲜的血液,带来和谐欢乐的气氛。

    杨后抿着嘴,欲言又止。

    杨后才八岁就将诗三百背得滚瓜烂熟,这首桃夭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自然清楚,冯道周为什么要吟这首诗她心里也很清楚,只是没想到冯道周……真是小看他了,此人果然并非易与之辈。

    林挚紧皱眉头,心道老虎屁股摸不得,怎么能在杨后面前念这首诗,你这是成心找不痛快是吧。

    杨后无奈笑道:“君侯果然好严格,诗文亦能责人,令人佩服。”

    “有感而发,王后若无意于此,就当老臣什么都没有说。”

    这就是冯道周的处世之道,谁也别想在他身上取得完全的胜利。

    杨后并没有如林挚预料的勃然大怒,反而开始向冯道周诉苦辩解:“君侯不说到此处,我心中的也常有戚戚。外间传言妾善妒专宠,让大王子嗣不昌,这是在冤枉死妾了,妾真是百口莫辩。希望君侯能明白妾的心意。大王虽然年少时不修行检,放荡不羁,但是早已经改过自新,洗心革面了,现在却有点矫枉过正,喜欢独处安静,每天雷打不动打坐吐纳一个时辰,有时候整天读书,连书房的门都不出,有时候又出去射猎一天,吃住都在野外。大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他不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再说了这种事情岂是妾一人的脾气性格就能左右的吗?妾也是出身高门大姓,家父就有小妾十人,妾的母亲就是继室也并非原配,妾又何必为难大王呢?若说大王子孙不蕃昌,妾总领后廷,难辞其咎,但是说妾善妒专宠,控制大王,妾实难当。但愿君侯能明白妾之剖白。”

    连自己的父母家事都能直言不讳,杨后如此真诚,冯道周宽慰道:“国乱思忠臣,家贫思贤妻,如今我们燕国繁荣昌盛实在是离不开王后您的努力,唯一的不足就是大王子孙太少,恐大王以后无藩瀚之屏,难以绍续先王伟业。臣等固然明白王后的忠贞之心,但是天下之人,不可以户说。为了大王和王后,老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王后恩准。”

    杨后直接就把话挑明了,说:“我同意给大王纳妾,多少随君所欲,但一定要拣选淑德,家世清白,大王那边我去说。这是家事也是国事。”

    杨后一锤定音。

    “若如此则幸甚幸甚,老臣定不负王后所托。”冯道周感激道。

    “有劳君侯了。”

    杨后为人处世的水平很高,既能成为和冯道周这种久经沙场的老手掰手腕的对手,也能和成为听弦歌而知雅意的知音。

    事情能皆大欢喜,林挚、陈憬悬着心都放了下来。

    一名侍女上堂汇报:“王后,宴席已经准备好。”

    “好,我知道了,把王府最好的酒拿上来,我要好好感谢三位大人。”

    “是。”

    一听宴席都准备好了,冯道周起身便要告辞,杨后苦留不住。

    林挚、陈憬皆是杨后的亲戚,冯道周一个外人在这里吃饭算怎么回事?以他俩的身份地位和私人关系来说,这顿饭确实不能吃。

    一番劝留和推辞后,冯道周心有揣揣地离开了燕王府。

    看到面色阴沉、心事重重的冯道周出府,胡捍紧忙迎上去,关心道:“君侯,我们现在去哪里?卑职看您的脸色很差。”

    冯道周不答话,径直上车。

    车夫不敢说话看着胡捍,胡捍也不敢做声看着车门,他终于下定决心再问一遍,车里却传来冯道周低沉的声音,“我回征北府。老胡,你去田府问清楚田侯在何处,速来报我。”

    “是”

    回到长史曹,书案上已经分门别类摆了满满的奏疏等待冯道周批示,韩济给冯道周奉上茶。

    “受伤的人都医治了吗?”

    “回君侯,已经处理妥当无甚大碍。”

    “我去王府这段时间,有没有紧急奏报。

    “回君侯,一切平安。”

    “田侯今天有没有来上值?”

    “回君侯,田侯差人来报今天巡视诸营,不来上值了。有事召他便来。”

    冯道周望着堆积的案牍陷入沉思,随手抽出一本,满眼里都是字,但是却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韩济不禁担心冯道周,试探道:“君侯,马上中午了,要不要用膳?”

    冯道周挠挠斑白的头发,感叹道:“这么晚了吗,准备饭菜吧,从简,我和你们吃一样的。”

    “是。”

    很快,韩济小心翼翼端上四道精致的时蔬小菜和一碗面汤,这几道菜费了他不少心思,都非常可口,连带着其他人都沾了光,他还想服侍冯道周用膳。

    当是冯道周摆摆手示意他出去,韩济便悻悻离开了。

    过了饭点,冯道周的饭菜一口没动,都已经凉透了,原本晶莹剔透的面片已经泡的像一坨烂棉絮,韩济颇感失望,随即问道:“君侯,我再给您做一份吧。您日理万机,更要注意身体。”

    “不必了。”冯道周面无表情道:“都端下去吧,没有心情吃饭。可惜了这么好的饭菜了。”

    繁杂的奏报冯道周已经全部看完,他口授大意,韩济缮写草拟处理意见,最后韩济将成文批复口述一遍,冯道周指出几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对当天上报的奏疏全部批复。其他吏员按照韩济的草稿,写成正式的批答。

    大部分奏疏的涉及的内容都在征北大将军府职权范围之内,只需要再钤上征北府印就可以了。但是剩下四份奏疏,涉及到必须由燕王殿下亲自决断的大事。

    以往这些奏疏都需要送到王府上等待大王亲自决断,但是现在大王北巡了,如何再处理这些奏疏,韩济有点拿不准主意。

    冯道周在这四份奏疏的批答上逐一用规整的楷书写上“臣道周伏恳大王旨准”。

    冯道周起身在背后的书架上拿出一个简单闩住的古旧的枣木小柜,小心打开后拿出一个拳头大的锦囊。他轻轻掂量几下,递给韩济,微笑道:“打开看看。”

    这物件入手颇沉重,韩济不敢怠慢,屏息凝神解开锦囊的丝绳,里面是一方洁白无暇,滑腻温润的玉印,在灯柱照射下散发出幽幽的柔和光泽,除了圆环状的把手环,别无其他装饰。

    “盖上印看看。”

    韩济熟练地拿出印泥盖在奏疏上,两个鲜红的大字跃然纸上:“照准”。

    这难道是……韩济不太敢确认自己的想法,只是战战兢兢给四封奏疏都盖上印。

    韩济心脏高速跳动,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

    果然冯道周从怀中一枚小巧玲珑的私章,仿佛田黄玉制成,不事雕琢,温润深沉。,他在手中把玩片刻,然后从容地在三封奏疏上钤上印记。最后小心地把私章放回怀中,又拿出来再三确认才放下心来。(三个鲜红的小字燕王彦,这是殿下的私章,这次竟然留下来给君侯了,这也就意味着,对燕王府以外的人来说,冯道周已经代行了林彦的全部职权,成为事实上燕王,可惜只是暂时的。韩济对冯道周的崇敬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天已经黑了,冯道周起身打了个哈欠,说;“我有事先回,你马上联系士曹、兵曹、户曹参军,取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名单给我,要附上他们的世系源流、地望阀阅、妻妾子女的详细情况。明天早上给我,另外……”

    冯道周的脑海中浮现出杨后美丽明亮,透露出精明机警光芒的双眸,那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令人生畏。

    “另外,祖上有外族血统的全部标记出来,一定要弄准确。”

    说罢,冯道周起身离开。

    激动之情散去,今晚的加班难以避免,而且这项工作工作量巨大,单凭长史曹根本无法完成,韩济马上召集全部吏员分头行动,又派人去联系士曹、兵曹、户曹参军及其属官马上回来加班。不一会,各曹人员都齐聚长史曹门下,等待着韩济发号施令,这一刻带给略显疲惫的韩济极大地满足感,这是除权力以外任何事物都无法给与的感觉。

    当韩济为挑灯夜战奔走忙碌时,冯道周才匆匆回到府上,一路上清风徐徐,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但冯道周无心留恋,千头万绪涌上他的心头。他预感自己可能很快就会头痛复发,回家先把药煎上吧。

    才刚一进门,满满一院子人吓了冯道周一跳,定眼一睛原来是儿子们回来了,冯道周继室陈氏站在前列,她才二十岁出头,生得俊秀可人,尤其是吹弹可破的细嫩肌肤,十分引人注目。嫁给自己爷爷辈的人真是可惜了佳人。

    陈氏慌忙迎上去,为难道:“老爷,不知怎么的,几位大爷午后突然都来了,说要见您,妾拦也拦不住,请也请不走,只能留他们了。晚饭已经做好,都等着您回来呢。大爷,您息怒,都是妾的不是……”

    “好了,好了,知道了,吃饭吧。”冯道周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想听她的解释。

    经历很丰富,情感很单一,冯道周一生七娶,不是他花心而是因为命里克妻,前六位妻子或者因为疾病或者因为意外都不幸亡故了,冯道周六十岁时,第六任夫人赵氏也坚持不住,才三十九岁就提前下线了。外人风言风语,谁也不敢再把女儿嫁给老冯。老冯也想开了,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多久?有下人伺候吃喝拉撒就心满意足了,乐得逍遥何必再祸害别人家闺女。而且赵氏病亡对他的打击很大,曾经不信邪不信命,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也变得乐天知命,慢慢接受了自己真的克妻的现实,事已至此,何必再拿下一条人命去证明自己的对与错呢?

    但是林彦看不得冯道周吃苦,他觉得还是枕边人最亲近,孩子或者仆人哪有老婆知冷知热,不顾冯道周的推辞,亲自做媒主婚,促成了冯道周和陈氏的爷孙恋。

    冯道周婚后才知道这个出身平民的静河陈氏并不简单,已经克死四任未婚夫了,其中甚至有两任是在洞房夜一命呜呼的。

    好家伙,林彦老小子搁这儿拿冯道周做实验呢。

    好在陈氏虽然出身低微,但是勤劳聪慧,把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省去了冯道周不少麻烦。陈氏在锦衣玉食的滋润下精神焕发,现在俨然是仪态万方的贵妇模样,丝毫看不出曾经农家姑娘的青涩拘谨气息。

    但是陈氏千好万好就是有一个事情搞不定,那就是冯道周那些败家的儿子们。

    冯道周的前六任妻子一共给他留下了十个儿子。这些孩子性格各异,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和他们的爹不对付,虽然叛逆期长短不一,但基本上和寿命相始终。

    冯道周大半辈子戎马征战,不是在前线厮杀就是在军营练兵,家里主母频繁更换,孩子教育成了大问题,因为疏于管教,儿子们学问品行水平都不高,也没有吃过苦,和冯道周追求也大异其趣。冯道周受够了儿子们聒噪叨扰,除了2个最小的儿子,其余的人人给了一份产业,从家里赶了出去,自谋生计,还放出风去,儿子们都自立门户,成家立业,所言所行,和自己没有关系。

    没想到刚肃静了没几年,孩子们又不约而至冯道周心里很不高兴。

    刚进厅堂,餐桌上已经水陆毕陈,摆满了山珍海味,冯道周一看到这些酒食就生气,奢侈浪费。

    陈氏敏锐地捕捉到冯道周的不悦,陪笑着解释道:“大爷们都想念您,带了好些礼物来,给老爷您请安。”

    冯道周不为所动,转头冲着儿子们厉声问道:“谁让你们来的?你们来干什么?”

    父子关系本来就不谐,看到冯道周发怒,众人都支支吾吾,不敢应答。大儿子冯胄看不下去了,大大啦啦道:“父亲,儿子们只是担心您才聚到这里,不是成心惹您生气。”

    冯道周横眉冷对,追问道:“担心我什么?担心我死得太慢?”

    冯道周看着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大儿子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他最不成器的儿子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人厌狗嫌。

    冯胄挠挠稀疏的头发,猥琐地试探道:“我都知道您和王后关系不睦,大王刚离开幽州,她就召见您,恐怕是对您不利啊。而且我们听说她的狗腿子赵公公还在征北府打了您的人,实在是……”

    “闭嘴!”冯道周气得须眉俱张,以手抚膺道:“你知道个屁,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竖子操心,若再让我听到你谈论王府的事,我要亲手把你的舌头拔出来。”

    看到冯道周如此震怒,陈氏花容失色,匆忙迎上去扶住冯道周,惶恐道:“老爷息怒,不要气坏了身子。”

    现场众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喘,面面相觑,冯胄觉得委屈,还想解释,陈氏恳求道:“大爷,你就少说一句吧。”

    “凭什么让我少说啊,我又没说错什么,我也是一片好心……”冯胄吐沫星子乱飞,徒劳地解释。

    “哼!”

    冯道周袖子一甩,兀自回了后堂。只剩下众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