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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方案

    人活一世,所求者,无非是名利二字。

    作为商人,天生逐利,所缺者,不过是个“名”。

    大宋并不抑商,但士农工商的四民排序,依然不可动摇,因此,商人在大宋虽然可以赚钱,但几乎不存在赚名的机会。

    现在,顾深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顾深先是在王单的陪同下,挨个拜访了苏州府城内的豪商大户们,以“为国为民”为前提,跟这些富商们进行了一次友好的沟通。

    是真的友好,毕竟咱们的范知州说了,不用威逼,最多只能是利诱。

    所以,顾深上门拜访,是尽到了礼数的。

    带着王单,是要靠王单来背书,告知其他富户,王家已经答应了捐款治水,如今就是看你们各家的表现了。

    程家好说,是王单的岳父家,一顿招待过后,顾深也带着满意的答复离开了。

    但其他几家,有的顺利,有的,却有些阻碍。

    商人嘛,终究是不会跟官硬碰硬的,但你指望他们能拿出足够多的钱财来治理水患,那也是想瞎了心了。

    如果水患不大,他们在苏州城内居住,并不会受到水患太大的影响,而如果水患大到把苏州府城都给淹了,那他们也早就跑到其他地方去避难了。

    凭白捐钱出来治理水患,政绩是当官的,受益者是城外的种田汉,跟他们这些商人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啊,第一轮的商谈,友好,但不顺利。

    然后,顾深就出招了。

    他一面给各家商户送去了范仲淹的请柬,请他们在苏州城内最大的酒楼万里楼吃饭,另一面,让王单在百花楼放出小道消息,说范仲淹会在万里楼宴请当日,将诸商户捐款数公布于府衙之外。

    之后,这个捐款榜单,不仅会传檄苏州各县知晓,还会在苏州府城外,立碑镌刻,以彰显义民造福地方之善举。

    不是要名声么,我给你们名声,还给你们传送诸县,刻碑记功。

    这个名声够大了吧?!

    治理苏州水患,最后受益的人还是苏州百姓,你们这些商家大户,如果还抠抠索索的不拿钱出来,就不怕将来被老乡家人戳脊梁骨?

    正方两面,顾深都考虑到了,不怕这帮貔貅听到消息,不往外吐钱。

    但是吧,就一点,顾深没想到......范仲淹把顾深叫了过去,又训了一个多时辰。

    顾深这么做,多少是有些沽名钓誉,以名换钱了......老范的脾气,是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行为的。

    范仲淹再三跟顾深强调,能募捐来多少,都是苏州商户的一片心意,多少都无所谓......大不了先干着,自己打报告跟上面要财政拨款嘛。

    顾深的做法,范仲淹是不敢苟同的,这不符合他的价值观,他也不希望顾深因此尝到甜头,以后习惯使用这种手段。

    那就跟吕夷简那种人没啥区别了。

    为人为政,都要走正道,不能因为贪图一时方便,就搞一些阴谋算计,这不是君子之道。

    也就是范仲淹真的把顾深当成师侄晚辈,否则范仲淹根本不会去跟顾深说这么多,更不会训斥他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训得,顾深总算明白,为什么古人动不动就“汗流浃背”了......亲身体验啊。

    一方面是躬身站了一个多时辰,累的。

    另一方面,范仲淹骂人不带脏字,但句句诛心,谈古论今,就差把顾深说成是赵高,丁谓之流了。

    这可不是以往在一起瞎聊天了,顾深可没有开口辩解的余地,除了挨骂,那就是挨骂。

    挨完骂,顾深还得陪着范仲淹去赴宴,并且在宴席上,当众给诸位商户道歉,承认是自己放的小道消息。

    然后,范仲淹帮着顾深擦屁股,说既然顾深是受了自己的命令去跟各大商户打交道的,不管他说了什么,他都会负责。

    今天宴会,不谈捐款,只谈风月。

    待来日,各商家若有意,可自行至府衙登记,范仲淹都会把诸人的名号传颂各县,立碑记功,但,不会在碑文上登记各商户的具体捐款数额。

    如此一来,各商家得名,亦免得与人攀比。

    众商户纷纷称赞范知州体贴仁义.......然后吧,各自盘算,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这年月的商人,就没有哪个是蠢蛋,他们也不会相信范仲淹是真心要让顾深道歉......心思阴暗一点的,还会猜测是不是范知州对捐款数额不太满意?!

    别说别人,就是王单的老爹王升,都私下问过顾深,范知州是否另有深意。

    虽然顾深再三跟王升保证,范知州就是单纯的不喜欢这种以名换钱的方式,并无他意......可王升还是会琢磨啊。

    是,范知州是不喜欢以名换钱,那是因为你范知州名满天下.......但我们这些当商人的喜欢啊。

    而且,稍微往阴暗层面去想想,这如果要是出钱少了,范知州不高兴了,不把自己的名字给刻到碑上去......那不是更要被同乡们戳脊梁骨的?!

    所以啊,包括王升在内,一帮商人在回去仔细盘算了一番后,纷纷来到府衙,在顾深原定的基础上,至少加码三成的捐款。

    给范仲淹整的都有点哭笑不得了。

    原本范仲淹的打算,是把太湖周边的五条河道疏浚一番,再引流太湖之水入海......这事儿虽然花钱不少,但也在苏州府的承受范围之内。

    可如今倒好,不算苏州府本身的治水经费,光募集来的商家捐款,就够把这五条河疏浚一遍,顺便再把河堤加高一尺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这个结果,确实是范仲淹没有预料到的......早知如此,他当年在兴化县修海堤,就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修到自己丁忧离任都没修完了。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钱到位了,那就开干吧。

    今年苏州遭遇了水患,歉收是肯定的了。

    但是吧,大宋朝的税法规定,丰年不多收,灾年不少收......歉收了也一样是要交秋税的。

    这事儿吧,它不合理,范仲淹也知道,但,并不是现在的范仲淹能改变的。

    范仲淹现在能做的,一是上书朝廷,看看能不能减免苏州府的赋税,二,就是发挥自己苏州知州的权利,允许苏州一府百姓欠缴今年秋税。

    是的,虽然灾年朝廷一样要收税,但大宋至少允许百姓们欠缴,等来年丰收了,一起补上,也是可以的。

    这一点,至少在江南地区,是可行的。

    北宋的江南地区,农业发展已经是很发达的了,随着江东犁等先进农具的出现,再加上数百年的耕作经验积累,北宋年间的江南,基本能做到两年三熟,甚至是一年两熟。

    欠一季秋税,来年补上,对江南百姓来说,虽然负担重了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承受。

    要是这场大水发生在西北.......范仲淹都不知道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大宋的税制,很公平,但又非常的不公平。

    公平在于,一亩地,不管是在西北还是在江南,都是缴同样的税收。

    不公平的地方在于,江南的农业发展肯定好过西北,百姓的田地产出,也肯定好过西北。

    在江南,一场大水最多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但如果在西北,那可能就是百姓家破人亡了。

    除非是特殊时期,遇到官家大赦天下,否则的话,这样的税制,对西北边地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而这,也是范仲淹这几年历经地方和中央后,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朝廷的国政,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而朝中的宰执相公们,更多想的是修修补补,尽可能的维持平衡......范仲淹不是说这种办法不好,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

    范仲淹想要去改变,但范仲淹却始终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去改变。

    范仲淹既不是初入官场,只有理想和冲劲的楞小伙,也不是未来的那位拗相公,他确实想要变法革新,但同时,他也知道,革新政务,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做事情,总得一步一步来。

    一个革新不好,真正遭殃的人,不是他这个当官的,还得是普通百姓。

    但是吧,有一个事情,范仲淹觉得,不妨借着这次苏州治水,试一下。

    那就是用度公开。

    范仲淹打算把这次募集到的,用于治理水患的善款用度,每七天公开一次。

    一者,是为了让这些捐款的商人和百姓看到善款的用度过程,保证每一笔钱都用到位。

    二者.......其实范仲淹这么做,是为了另一项东西的革新在做准备。

    公使钱。

    对,就是那个让滕宗谅栽了跟头,导致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的公使钱。

    当然,这个时候的范仲淹不可能知道后来还会有这么一出事儿,但不妨碍范仲淹看这个公使钱不顺眼。

    事实上,公使钱这个东西,本来是朝廷发给各地地方官,用于宴请,招待同僚的用度,目的,就是避免因为这项支出,导致地方官员贪污腐化。

    算是高薪养廉的一种方式。

    当然,这个公使钱不是进地方官员自己的腰包的,一旦官员离任,这些公使钱就得封库,交给下一任继任的官员继续使用......说到底,就是合法吃喝的公款。

    但是吧,因为这笔钱就是用来吃喝玩乐的,因此导致各地滥用公使钱的情况屡有发生,而一旦没钱了,这些吃喝玩乐的官员们就会伸手向朝廷要钱,这无形中也成为了朝廷的一项重要的财政负担。

    范仲淹在中枢的时候,曾经看过一份吏部公使钱的资料,每年公使钱的用度,居然高达国家财政支出的十分之一.......这就很恐怖了。

    因此,范仲淹早就想着,是不是要规范一下公使钱的用度。

    具体怎么规范,其实范仲淹一直没有想好,如果生硬规定,显得不近人情,各级官吏必然会严重不满,但如果含糊其辞,那根本起不到效果,还不如不管。

    而偏偏这次,因为顾深放出小道消息,说要把商人捐款数量公开的事儿,导致商人们反而踊跃捐款......范仲淹就琢磨着,是不是要求官员把公使钱的用度公开,也能起到警示官员的效果?!

    毕竟嘛,在范仲淹看来,官员总是要脸面的,一旦公开公使钱的用度,那些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必然会对滥用公使钱有所收敛,这样朝廷也就能稍微减轻一点公使钱的支出了。

    但是吧,公使钱这个事儿,毕竟是朝廷政务,范仲淹不可能一上来就直接搞事儿,所以,他就想拿这次善款来试试水。

    这个善款,理论上讲不算公款,所以对它的支配和使用,范仲淹有绝对的权利。

    而范仲淹也是想看看,通过公开善款支出用度,是不是能让那些支取善款修河的胥吏们有所收敛,甚至不敢乱碰这些善款。

    如果真的能起到这样的监督效果,那么将来公使钱改革,范仲淹就有了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