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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火焰熄而复燃

    火焰升腾而起。

    火焰燃而复熄。

    燃火需积薪柴。

    祝火永昌不衰。

    这是《祝火经》里记载的四句祷言。法一兰每次在施行预言之前都会轻念一遍祷词,以感应自己内心的信仰。

    他是祝火教里唯一一位白袍的大主教,而且会定期在各大国家的主教堂里轮值,因为他有着“预言”的火种。如今来到了布列斯敦,他依然遵守着着自己每日预言的习惯——他每天都会预言“火”,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修行。

    纯白色的火焰从褶皱的指尖跳了出来,然后被抹到了桌子上。火焰像流水一样潺动,然后扭曲凝聚成几个字。

    “焰色无光。”

    这应该是有新的火种者觉醒了。每当预言之火呈现出焰色、温度之类的结果时,大概是在描述一颗新的火种。他用右手在胸前勾勒了一个类似枫叶的形状,但事实上这是火焰简化的图案,作为祝火教的一种表示虔心祈祷的手势。他对每一位新的火种者都会送上祝福,这条路远比想的艰险。

    火焰会从地狱升起,会从天堂降临,会从世界的各个角落燃起,也会从骨骸四肢里熊熊燃烧……

    “祝福你,朋友,愿你与火生生不息。阿门。”

    ……

    几天过去,当莫林奇一觉醒来之时,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体轻盈得像一团棉花,皮肤接触时也不再传来疼痛、沉重的感受。力气从筋骨里传来,像压水泵所感受到的反冲力一样,自然地把莫林奇从床上撑了起来。

    他迷糊地下了床,站直了身体,略显“陌生”的触地感让他不由得摇晃了一下,还好骑士训练带来的平衡本能又让他迅速地把握住了重心。膝盖是软的,腰板是软的,整个人都是软的。

    浓烈的异味从身上传来,他一开始试图去寻找异味的源头,结果鼻子一嗅才发现,自己就是那块最大的“熏肉”。好臭,好臭。

    莫林奇忍不住走到门边,伸手去捏门把手,想要出去洗个澡。他握住门把手向后拉的时候,一股推的力也恰好从门把手上传来。绵软的身子一下没挡住这股力,他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屁股扎在了地上。

    “嗯?你怎么回事?”安薇尔的声音从前上方传来。

    莫林奇仰起头看着刚刚推门而入的安薇尔,她的手上端着一碗药汤,穿着一身麻布围裙,底下大概是丝织的黑色裙摆。清晨的阳光带着淡淡的浮灰斜打在她半边脸上,光彩熠熠。

    “呃,我也不知道。”从未有过的清脆的声音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莫林奇有些迷茫地回答道。

    “教堂路2号的药真有这么神?”安薇尔有些惊疑地吐出声,但随即她就不再纠结这个。

    她把药碗往桌上一放,然后插着腰闭着眼睛说:“既然你现在能动了,那就自己去把绷带拆了,喝完药把碗也洗了,锅子里还有一些粥,自己吃了。我要去学堂了,在我回来前别乱动。还有,你现在真的很臭。”说完她眯开一只眼瞧了下下方的莫林奇,然后用右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呃,我知道。”莫林奇摸了摸后脑勺,这时声音比刚才正常多了,不过还是比往日要细了一些。

    然后安薇尔像风一样走出去了。

    桌上的铜碗空空地剩下些灰烬,瘫软地又坐了一会,莫林奇勉强站起来,拍拍屁股,几天来第一次走出房门。

    一股清香弥漫在屋子里,清香里又有一点点的粘稠感,不过和苦味十足的药汤和熏味十足的自己相比,已经显得清澈无比。一口掀了盖的大锅横躺在灶台上,旁边放着一个木碗和大木勺,大木勺上沾着不少白粥,锅里还剩不到半锅。

    白粥寡淡的味道曾让他嗤鼻,不过现在显得诱人极了。他忍不住想吃一点粥,再去把身上的绷带拆了,肚子也适时地“咕”了一声,给了他莫大的支持。

    “嘶哈,嘶哈。”粥还很烫,白汽向上蒸腾,但是莫林奇吃的很拼,连吞咽换气的时间都变得很紧张。他从没有感觉这么狼狈,时不时有汁溅到身上。安薇尔把粥煮的很稀,将整个大木勺的勺子部分没进去也只能舀到汤汁,但这对他来说刚刚好,既缓肌又解渴。

    “呼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吃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置熏臭若罔闻。

    莫林奇站起身,晃了晃脑袋,这时才发现不远处的饭桌上放了一小碟咸菜。他竟然没用配菜就把稀粥全部吃完了。

    皮质的沙发上零散地披着几件换下来的寝服,应该是安薇尔的。这张沙发是斯特莱尔家里最拿的出手的家具,来自于他的父亲彼得•斯特莱尔。他曾经也是一位让人尊敬的祝火教徒,参与过不少雷德城周边的野兽巡猎活动。在一次罕见的异兽狩猎中,彼得射出了毙命的一箭,将那匹异兽钉死在了大树上,也因此获得了那只异兽的一整张皮。他请花纺街的工匠帮忙制作成了一张沙发,然后摆在了屋里,既是最贵重之物,也是最低贱之物。

    父亲将自己的身体锻炼的无比强壮,用这样的体格来换取了好一点的生活和在教堂区的这间屋子,可在为家里添完最后一支兽胆制成的灯芯后,便投入了和异火徒的战争。他常说因为信仰,所以得到了钢筋铁骨般的身体,可惜他再怎么锻炼也没能成为一名源火骑士,也没能走出雷德城,最后也为信仰献上了他的全部。也许母亲送莫林奇去教堂成为见习骑士,也抱着一点有机会能成为源火骑士的希望,希望他能走的比彼得更远。

    “莫娜娜是一个好女人。可惜只是个纺织女。”莫林奇也认同邻里间关于他母亲的说法。

    沙发本该积满了灰,但现在被擦的光亮,应该是安薇尔做的。仔细一瞧,屋内也确实没有长期空置沉积下来的灰蒙蒙,并不符合莫林奇大部分时间居住在骑士宿舍所该有的情况。

    他走到盥洗室,往木桶里慢慢放起了水,然后开始拆解自己身上的绷带。熏味一时间被分成了两份,一份来自于拆下的绷带,一份来自于绷带下的肌肤。

    莫林奇一边拆一边观察着自己,想着会不会露出一大块一大块的烧痕或是伤疤,或是大面积的淤血结成的紫痂。令人震惊的是,他看到的是光洁的不能再光洁的皮肤。

    他因为长期的骑士训练,皮肤色泽早就从小时候的白皙变成了小麦色,离古铜色还有一些距离,但仍能让人明显地察觉到肤色的差异。现在变成了比骑士训练前还要光洁的白色。这些是新生的肌肤吗?

    当他揭开了头上的绷带时,他居然还摸到了茂密的头发。

    难以置信。

    莫林奇从木桶里捻了一点冷水,点在自己的腹部。冰冷感瞬间传了上来,腹部的肌肉下意识缩了一下,但是没有痛感,与平常无二。

    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冰膏……我记得有冰膏来着……还有医疗绷带……还有圣火牧师的治愈……”,不过好像是不用再考虑自己打绷带的事了。于是他就把自己泡进了快要装满水的木桶里。

    水“哗啦”地满溢出来,他紧紧地蜷缩了一下,然后彻底舒张开了身体。这时那种肮脏的异味好像也远去,他似乎能闻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少女香。他又想起自己似乎还没喝安薇尔端到房间里的药汤,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

    灰刚石砌成的教堂伫立在花白的天空下,教堂区周围的建筑都不及它一半高。路上行人的窃语像是乌鸦的叽喳,莫林奇穿着便装走到了教堂的门口,一个昏黄的稻草人立在那里。

    他想着要去见一见芬斯老头,那天的事有些可以聊的。今日是礼拜二,白日无事。

    穿过前厅、中厅,转入右侧狭长的廊道,在廊道尽头的小房间门口,莫林奇停了下来。这里是主教平时休息的房间,白天没有事情要主持的时候,芬斯就会待在这里。不过事实上这并没有门牌,只是教堂里的人知道罢了。

    他手捏成空拳轻轻地扣了三次房门,然后静候着房门的开启。大约过了有数十秒,他才隔着门听到一点脚步声在靠近。他能想象到老芬斯坐在桌案前,听到了敲门声,迟缓地确认了那是在敲自己的房门而不是附近的告解室,然后慢吞吞摘下自己珍贵的、只用来看经文的眼镜,像鸭子一样一步一颤地走过来开门。莫林奇最早待在老芬斯边上看书的时候就是这样。

    门开了,但就像打开的是尘封的岁月之门,露出了一张满是老人斑,头发灰朽过半的面孔,尽管五官是那样的熟悉。

    “芬斯……你怎么老了这么多?”莫林奇忍不住关切的问道,双手兜在了芬斯的肩膀上,捏到了枯柴般的骨肉。

    “你……是?”芬斯好像一下子没认出来,缓慢地问向莫林奇。

    “我是莫林奇啊,莫林奇•斯特莱尔。”

    “莫林奇?你已经恢复好了?还变白了?”芬斯嘴巴直线条地把脑袋里想的问题全抖了出来。

    莫林奇简单跟他讲了讲这几天自己的遭遇,顺便跟他说了自己在经阁里的见闻。

    “好……好好好,还活着就好。”芬斯用力地抓了抓莫林奇的胳膊,莫林奇只感觉到一股子虚。

    “可是安利柯也死了,经阁也烧了。经阁也烧了。”他的嗓子像是被什么腐蚀了。

    “你没办法待在这里了。我也要走了。去把该带走的带走吧。”老芬斯说完,退回了门里。

    莫林奇站在原地呆愣了好久,之后一个人向教堂后面走去。

    他走过了骑士宿舍前面的小修道院,那里住着也生活着教堂的修女。

    “你知道吗?芬斯主教要走了,好像因为他烧掉了经阁。听说他太老了,只是手一抖,手上的火烛便掉到了地上,点燃了老木头地板。经阁那里现在只剩下一堆渣子了。不知道新的主教会是什么样的人。”

    树叶沙沙响动,遮盖了说话者的音色,而黄砖前斑驳的树影又挡住了说话者的身形,不知是哪两位大胆的修女。也许有碧儿。

    莫林奇走进了骑士宿舍,进门前还听到了宿舍后头的训练声。他以前时常对这种“门朝另一边开”的朝向生起讨厌的情绪,因为这样训练完就不得不绕着宿舍再走一大圈。现在他由衷地感激,这把他可能熟可能不熟的同僚们全都挡在后头了,也把他挡在了前头。

    几天没住,他又能闻到走廊木地板淡淡的霉味,阴暗角落里的潮气永远扫不干净。他熟悉地找到他和安利柯那一间,闭着眼推门进去。

    一把灰尘扑到了他的脸上,就像几年没有住人了。安利柯的床榻上还留着他换下来的便装,床头倚着一把铜剑,桌头的黄纸上潦草的画着他们去往布列斯敦的路线图、想要做的事,还有一笔尚未带尽、却又不知交给谁的情书。“年轻人就是要闯闯闯,爱爱爱。”明明他自己都没做过。

    他将几张不那么重要的黄纸扔进铜碗,用擦火石点燃,来照亮这没有窗户的房间。火影绰绰。

    他任由身体顺着惯性躺去,倒在了安利柯的床上,也没管下面压着衣服还是被子。背后传来强烈的陌生感,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干过,大男人之间不稀罕这个。

    不过他觉得自己得替他睡一觉,一个人不应该一天都还没有过完就死了。他们训练、干杂活的时候总是盼着回来睡觉,结果安利柯在干活的时候被烧死了,那他的一天终未圆满。

    房间内的阴潮味像往常一样钻入了鼻子,积攒的灰没空打理,但没有东西再活动的情况下,也和莫林奇的大脑一起沉寂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再出去时已是黄昏。

    见习骑士们大概都在食堂吃饭,于是他又在无人看到处悄悄溜走。溜走的时候还是和来时一样,一身轻。

    他总想要带走些什么,结果却发现什么也带不走。所有的东西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沉重,于是就让那铜碗里的火烧至湮灭,将房间一同带入黑暗。

    再次走到教堂门口时,他又看到了那个稻草人。稻草人原来是个十字架,他的父亲也曾被刺死在上面过。那时候死在那的尸体太多了,引来了许多许多的乌鸦,后来那个十字架就被改成了稻草人。

    橘红的阳光像火焰一样温暖,照在秋天里尤其。“要是我也能有安利柯那样的火种就好了啊。”

    莫林奇的手指尖窜出了一道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