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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囊中颖脱锥(九)前尘往事

    宇文策情知大事不好,那只铜锁似的大手根本不容他短时间内挣脱,就在身体即将失控的前一刻,他当机立断,右脚蹬地借力飞起,倾尽余力照着纥石烈羽荣胸口猛踹。

    肃慎王的左拳本已瞄准了羽林郎的面门,眼见对方突如其来的舍身一踢,便知这一拳已够不着了。于是他改弦更张,提气挺胸生挨了这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一脚,紧接着左手破拳为掌,又一把攥住了宇文策的右胫面。

    顷刻间,纥石烈羽荣双掌发力,臂膀抡直,紧拽着羽林郎的双脚,整个人如陀螺般原地打转儿,其用意如何已再明显不过:他是打算把对方丢铅球一样地甩出台外。

    天旋地转之中,宇文策感觉自己就像是漫天狂飙中的一根青萍浮蓬,才飘升至云端不曾停留,便被无情的外力吹来打去,自己只能听之任之,受制于人,被动无望地等待着功亏一篑、转眼成空的疾速坠落。

    耳旁风驰呼啸,眼前景象模糊,可他反而感觉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慢,慢到竟能容许自己断断续续地想起许多与现实或有关或无关的人与事。

    宇文策不由自主地想起蒲鲁虎,只怕他正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一切吧!被算计时究竟有多么不甘,被打败时究竟有多么屈辱,他肯定巴不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能毫厘无遗地尝个遍。说不定他还会咒骂上一句:“宇文策,你这个只会耍奸使诈的废物,还敢大言不惭、洋洋得意吗?”

    他也想到了孙无疾、廖冉等同僚朋友。自己先是不告而别,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出现、登台、相扑,这一连串的意外肯定让他们大吃一惊吧!身处殿外、无缘亲睹的他们,说不定还沉浸在喜悦的余韵中,期待着自己能连战连胜吧!

    多少有些遗憾啊,原本想着倘若真能夺胜膺功,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们去京城最高档的酒家“极乐坊”走上一遭,尝一尝鳢【lǐ】鱼脯、灌羊炙、羊盘肠雌解、豚皮饼的传说滋味,再痛饮上几杯价比金银的蒲桃美酒,尽兴欢聚一场的。看来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至于那个自己愿毕生追随、效死以报的贵人,宇文策又怎么可能会把他遗漏掉呢?

    那个人是如此看重着、关照着、信任着自己,不仅把尚是籍籍无名的他待若国士,还特意费心争取来这样一次御前建功、飞黄腾达的机会。恩遇如此,然而自己却正要辜负了这一片殷殷期许!这真使宇文策感到铭心镂骨的悔恨与愧疚——他还有什么资格、什么面目去欣享这份弥足珍贵的知己之情、主臣之义呢?又有什么勇气去面对葬送这一切后的苍白人生呢?

    理所当然的,他也回顾起了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过往。

    他虽复姓宇文,确与大周皇室沾亲带故,却根本够不上什么天潢贵胄的称谓,甚至还因这姓氏血脉而牵累罹祸。以至于时至今日,对于自己的身世,宇文策向来是搪塞敷衍,不愿在人前轻易吐露的。

    他的先祖,是大周太祖文皇帝宇文泰的长兄——宇文颢【hào】。这位史载“生性至孝”的长男,在武川南河一役中,为奔救临阵坠马的父亲——后被追尊为德皇帝的宇文肱,被大股敌骑追击,战殁阵中,留下三子——邵国景公宇文什肥、豳【bīn】国孝公宇文导以及大名鼎鼎的晋国公宇文护。

    宇文泰崩殂后,因其诸子年幼,“方正有志度”的宇文护亲受顾命,总揽朝政,不仅一手促成了变魏为周的千秋大事,更废弑二帝、易立三君,真正是行比伊尹、霍光,几同王莽、司马师的不二权臣。

    这是宇文颢一系辉煌显赫的顶点,名曰人臣,实胜人君,似乎只差名实相符的最后一步,就能重演南齐萧鸾夺统的历史。可宇文护念及旧情也好,忌惮人心也罢,毕竟还有所顾虑,只想着继续做操纵傀儡皇帝的提线人。

    然而宇文护大权独揽、政由己出的日子,终究是要走到尽头的。

    武帝宇文邕【yōng】充分吸取两位兄长忤逆权臣而被杀的血腥教训,韬光养晦十二年,一朝发难,成功铲除了飞扬跋扈的宇文护及其子嗣党羽。而宇文策,恰巧就是这位专权十四年,终究死于非命的大冢宰的孑遗后人。

    虽然周武帝念其旧功并没有一网打尽,事后也宽宏不究,下诏恢复了宇文护及其诸子封爵,追赠这位堂兄“荡”的恶谥并重新安葬。但宇文策这一庶支旁系既然能做覆巢之下的完卵,处境自然也并不会因之而好转,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及至宇文策父辈时早已无官无爵,薄产寡业,与平民百姓没有两样。

    似乎是当年宇文护弑君诛异所欠的累累血债仍未还清,厄运与意外始终阴魂不散,轻易不肯放过这个人丁日稀、家业破败的支系。

    宇文策四岁时,体弱多病的生母难产而死,诞下的婴儿也不幸夭折。八岁时,父亲及长兄从征战殁,只剩下他与家中一个跛脚老仆二人相依为命。十岁时,那忠厚老仆也沉疴不起,宇文策托善心邻里典卖了所有家资,求医问药,最终也没能治好老仆的病。这副嶙峋瘦骨艰难地熬到秋末,便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最终葬入一口薄棺,被埋在荒郊野岗。

    自此以后,宇文策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一个十一岁的半大孩子乞讨流浪,风餐露宿,终于在一个阖家团聚、火树银花的上元节夜,饥寒交迫地昏倒在百年名刹安养寺门前。

    翌日,晨起打扫的僧人发现了门外状况,赶忙把只剩下一口活气的宇文策抱入院中,热汤暖被、揉搓按捏一通忙活,而精通歧黄的寺主妙无和尚也闻讯赶来替小乞丐诊治保命。虽说出家人素以慈悲为怀,渡厄救难乃是分内之事,可才一看清宇文策的面容,妙无和尚便连称“善哉奇哉”,不惜药本全力救治不说,待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乞丐说清来历遭遇后,更是二话不说便破例将他收为带发弟子,留于安养寺中,令众僧背地里不免议论纷纷,莫不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