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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备马上路

    初春的日头尚在徘徊,山道里的寒气仍是阴魂不散,泥泞中两个少年一头一尾驱马前行,抬头万籁俱寂,背后尽是百转千回。

    从百杨镇到雍州城有两条道路可达,一条是修成于上一朝的京师运河,三千里贯通南北,直达沿途十二座州府码头。乱世可互援,盛世可济民。老皇帝在位时励精图治二十年,动用百姓劳工百万掏空了大半国库,才咬牙凿通了这条国运之道。只是老皇帝做梦也没料到,自己前脚跟刚走一年不到,到那边还在跟列祖列宗们跪地总结着这朝的成果,这边的国运河道后脚就已经被当朝的接班人玩成了尽是官商名妓的玩乐渠。

    每到灯火阑珊,国渠之上便是人声鼎沸鼓瑟齐鸣。那些在城里馆窑都玩腻了的官商子弟们,都以能夜行南北渠酒撒京师河为吹嘘炫耀身份的资本。坊间多流传一首不知出处的打油诗戏言此景

    “南蛮北胡皆红袖,寒江春水龙凤游,两岸遥歌风雨楼,前功尽弃剩骷髅”

    那另一条就是纪公常和陈三望眼前走的这条路,同样到雍州,官渠半日山道却需三日,但是省钱啊,这条山路又称黎民道。

    纪公常从十岁开始便随着当铺的管家商客们往来这条路,也算是轻车熟路,后来陈三望进了当铺帮工,两人便经常相伴进出山道办事。

    此次送货进城,曾老板极为重视,事关和太师府日后的交道,出行办事得讲究个身份相当才行,于是曾老板决定带上家中随从,花重金包条商船走官渠而上。同时命纪公常提前五日走山路先到达雍州城,定下客栈置办好大队人马落脚的地方,并与二管家提前联系约好货物的交割事宜。

    本来这趟是没有陈三望什么事的,眼瞅着当铺上下主力尽出,陈三望自知身份卑微,这种上了台面的买卖他肯定是不会被考虑出头的,这次进城可绝不是走马观花。看着众人充实而忙碌的奔走吆喝,陈三望垂头丧气的提着扫帚在大堂晃悠,一旁漫不经心的纪公常倒是偷偷瞥出了他的心思。

    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陈三望好的话,从小就给他递馒头的纪公常绝对就是那个人了。隔日出发之前,纪公常跑去找姨夫商量,说要和陈三望一起驱一列马队一道出行,曾老板疑惑不解,你个小兔崽子,老子平日里自己都不舍得骑的宝驹,如今倒好这般差遣一下就想贪图我这当家的位子了?这断然是不行的。

    纪公常从小便跟母亲一起在苦日子挣扎,想在镇上活下来人情世故能说会道的本事必不可少。

    第一,姨夫此行你是要去太师府行商贾礼仪,那些平日里表面寒暄客套的商场敌友们,无一不都红透了双眼两手抱胸的坐等着看咱们的笑话,这出行马匹必须都管够啊;

    第二,包的是商船本就是笑谈乡里喝茶打趣的高雅场所,外面看着大气精致其实里面空间并不大,本来货物就多再加上随从,几头畜生再朝里一牵,那冲天的马骚味儿顺江而下,别说自家的船上,就是擦肩而过的隔壁商船嗅到了如此气味,若有好事者再一打听,估计那些跑惯了运河商圈的子弟们得笑掉大牙,往后这雍城圈子还如何相交;

    曾老板听完这么一说,心里点头,考虑的面面俱到,小子有点东西。转念间突然联想到自己膝下那两个不争气的身影在脑海晃荡,心里又再次泛起了酸味。嘴上仍是磨不开面子的,刚刚才断然拒绝现在又点头称赞,我这当家的可还没有老糊涂呢。曾老板听完纪公常的话,端起茶盏漫不经心的吹了两下便挥手让纪公常忙去吧,明天出发再说。

    第二天一早,马厩的吴伯便唤来纪公常,说老爷挑选好了几匹良马叫纪公常和陈三望给牵走。临出门吴伯叫住纪公常,叮嘱道“路上千万小心,老爷特意交代万不可走丢一匹,丢了马你两可得拿工饷抵。”纪公常听完微笑点头谢辞吴伯。

    黎民道上有坐官驿,七八年前为州府所建,是为了方便走山道往来郡县的百姓歇脚的地方。说是官驿,但选址却设在京师河岸崖口的半山腰上。当年承办此事的小吏看了也是头疼不已,本就是山路崎岖野兽出没的地儿,选材用工就要花去大半的费用,真正落到自己口袋里的所剩无几。当时还以为自己争得了一个肥差,欢天喜地的大喝了一夜的花酒,真是人间不平事越想越糟心呐。官老爷们都是在水路上快活,除了那些十里八乡没了办法的草民们谁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歇脚,也不怕半夜喂了虎狼吗?于是办事小吏脖子一拧心一横,草草搭了一间茅屋围上栅栏不日便宣布完工,连夜撤回城里喊上主事大哥一顿花酒解馋,快活交差。

    毕竟还是花了银子的,虽然不多但至少应该看上去不少才对。自官驿建成后,没过多久州府便安排了驿丞驻守。这种环境能留住官差是个大问题,历任的几位驿丞都无一例外到任不足半月,便亡命一样的托人找关系给调离此地,其中一任据说入山便再无消息,后来大家都公认是喂了野兽。直到六年前,驿站到任了位新任驿丞大人,这官驿才真正有了人烟。

    老头花白头发满脸的褶皱,他佝偻着背蜷坐在驿馆门前的石阶上愣愣出神。

    除了身上的官差装扮还能看出老头驿丞的身份,在这穷乡僻壤深山老林里,恐怕谁见了都会以为他顶多是个砍柴的村夫。老头是个开朗性子,闲暇时只要见四下无人,便经常独自吟唱几句

    “红袖入江化作蛟,缠山绞林羽扇摇,风雨茅舍岸边瞧,旧人换新何时了。”

    “杨老头,你又再胡言乱语了”山道远处传来纪公常的呼喊。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极了老友重逢一般的迫不及待。杨老头也转头望向越来越近的少年,笑答道:“小兔崽子,一月未来,可是又遇到哪家的好看闺女,夜夜销魂去了啊”

    和杨老头的熟络,是从纪公常十岁随队进山的那年说起。六年前,纪公常跟着大人们第一次跑进山道,心中满是恐惧,娘亲曾说过山中有吃人的野兽和扒人心肝的鬼怪。夜晚来到驿馆落脚的时候,纪公常蜷缩在火堆旁,紧紧捏住一块石头不敢离开众人半步。杨驿丞一边为大家烧水一边瞅着这个小毛孩子,摇头笑而不语。等众人都熟睡了,杨驿丞轻声唤了唤死活不肯睡去的小家伙,他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身边。纪公常犹豫的缩成一团不敢动弹,杨驿丞又拍了拍腰上的官府配刀,向纪公常点头抿嘴笑了笑,纪公常思索一会这才把捏的发热石头松了下来。那种莫名的威严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心头一阵暖意,这才慢慢靠近这个慈眉善目的官大人。

    杨大人带纪公常走出驿馆坐上石阶,那夜月朗星稀,彩云环绕在山林之上,山峦之巅有野狼仰天嚎叫,京师河上鱼蛟翻滚,天地人间都似在争抢这一夜光华。纪公常听着老人慢慢叙说着那些山下的故事天上的传奇,两眼熠熠生辉,从母亲离他而去那夜起,他再没感受到过有这样一束尘光照进心上的温暖。

    自那以后便是六年,驿丞始终是杨大人,杨大人却越来越老,成了杨老头。

    在纪公常的心里,虽然杨老头总是蓬头垢面,而且随着年月的增长有点越来越不修边幅,但这些年下来,杨老头却越发有了圣人的形象。这五六年里每隔一两月,纪公常都会借外出办事为由跑到官驿里逗留一两天。起初老头会和纪公常讲一些人间趣事来打发时间,后来接触多了,老头便慢慢和纪公常讲起了奇书珍卷里的万物天道,再后来,老头所幸在茅屋的角落里东拼西凑找出一些书稿递给纪公常,让他自己带回去看,下次回来路过书中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两人再围着篝火坐而论道。日复一复年复一年,十六岁的纪公常和六十多岁的杨老头成了忘年老友。每到论道不一的时候,少年锋芒毕露,白发老当益壮,两人争的是面红耳赤,有时气急败坏之时,彼此恶毒的谩骂声震彻山谷,山野村夫听了都自觉脸红不堪入耳。

    “小子发财了啊,从哪贩来这么多好马,今晚可是要些上等酒肉招待?”杨老头上前扯住缰绳,边走边打趣道

    “这些马都要送去雍城备用的,咱家当铺接了个大活,要去太师府行商拜之礼”纪公常埋头拴马

    “哦,雍城太师府,那是张廷焕吧”杨老头仰头思虑了一会,低声叹了一句“有意思”,没等纪公常搭话,便自顾自神情诡异的走开了。

    今夜老友又聚,茅草屋里的深山寒气如何抵挡的住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书生意气。

    陈三望取下镇上带来的米酒,三人围着篝火举盏高歌,纪公常和杨老头为一本理学典籍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争论不休,陈三望躺在在旁边看着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痴笑。三人一醉便是大梦到天明,去他的山中野怪扒人心肝,今夜我梦怀长剑可斩暗夜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