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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龙(五)

    “大昭兵部尚书宋钦武,前来向镇北军总帅林澄德讨教!”

    雄浑的怒吼声飘荡在寂静的长街上,与淅沥的雨声一同传入镇北军将士们的耳中;当先的那名将领苦笑一声,抬手示意亲兵候在原地,接着便独自驱马前行,走向那位一骑拦路的白衣老者。

    护送镇北军的骁骑营兵士们自然听过宋钦武的名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领兵的校官皱起脸,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进城的骑兵中唯一没有身披重甲的那位青年人。

    “候着吧。”皇甫津看了眼那名校官,轻飘飘地丢过去三个字。

    ***

    十五年未见,当初的清秀少年如今已是镇北军的总帅、永昌林氏的宗主,然而在宋钦武的眼中,缓缓行来的这名重甲骑兵,却怎么都与自己记忆里的那个男孩儿重叠不在一起。

    四年前,率领镇北军襄助正统皇帝的林澄德曾来过帝都,却因军务繁忙未能拜访年少时的老师宋钦武;四年后,时隔十五年再次相见,却不料曾经的学生却已经变成了昭国的逆贼。

    所以我才认不出你了么,宋钦武的心里满是悲凉:因为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你了。

    披挂着重甲的黑马停在了宋钦武的马前,马背上的黑甲骑兵恭敬地躬身拱手,低声道:“先生,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听到这句话,宋钦武不禁一窒,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帘喃喃道:“是啊,我们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今日见到先生,学生惭愧难当。”黑甲骑兵再拜道:“但,学生却有一事要请先生指教。”

    “是你…你问吧。”宋钦武的目光再次锐利起来、道:“林将军。”

    无奈的笑意转瞬而逝,林澄德正色道:“学生曾拜在先生门下研习兵法,却记得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他顿了顿,缓缓道:“先生曾说过,为官者,当以民为贵。”

    宋钦武微微皱起花白的眉毛,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位学生居然真的是认真地想要说服自己。

    “社稷次之,君为轻。”愈发深沉的夜色中,林澄德的眼眸在雨帘后模糊不清,“先生说过,这是一位先哲所说的道理。想来,为将者也该当如此。”

    “我还说过,做人要忠君爱国。”宋钦武肃然道:“为官为将,自当以民为贵,但你镇北军千里奔袭、围困帝都,如此行事何以贵民,又哪里有忠君爱国的模样?”

    “先生,”林澄德右掌如刀、用力挥下,仿佛斩开了一道虚伪的铁幕,“而今天下处处战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究竟是何人所致?宫中宦官肆意专权、朝堂官员无力掌控天下,又是拜何人所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挟着怒意道:“州牧不顾民生、拥兵自重,这征兵的权力,是谁”

    “先生,”林澄德右掌如刀、用力挥下,仿佛斩开了一道虚伪的铁幕,“而今天下处处战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究竟是何人所致?宫中宦官肆意专权、朝堂官员无力掌局,又是拜何人所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挟着怒意喝道:“各州州牧不顾民生、拥兵自重,这征兵的权力,总归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林澄德看着宋钦武渐渐发白的脸色,凄然道:“人命,如今已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过后,宋钦武移开苍凉的目光,用沙哑的嗓音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将之职,官之位,自当德才者居之。”林澄德盯着宋钦武苍老瘦削的侧脸,轻声道:“镇北军在四年前拥立当今圣上,是做错了。”

    “……错了吗,”宋钦武抬手捂住双眼,哀伤地低声道:“原来你所谓的‘奉迎天子’,其实是这个意思啊……”

    “还来得及。”林澄德宽慰地伸手握住宋钦武执缰的那只手,语气坚定而温和,“学生并不奢求先生原谅,只望先生不要误解学生,不要误解……我们。”

    ***

    一日前,深夜,镇北军中军营帐。

    “这次又要拜托你代替我去了。”

    昏暗的烛光中,林澄德一边敲着核桃,一边随意地对站在身前不远处的那个人说道。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不回话,林澄德随手抓了把核桃仁递过去,撇着嘴道:“谢谢。”

    “……”身形隐在暗中的那人似乎是叹了口气,却依然没有说话。

    “你不吃我吃。”林澄德没好气地把核桃仁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自从小宣栎学会说话,我就觉得他已经比你还要成熟了。”冷漠的声音所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嘲讽的话语。

    被这句话给呛到,林澄德猛地咳嗽起来,过了好半天才勉强捋顺了呼吸、愤慨道:“他还没满三岁呢!”

    “而你在三年前就已经三十了。”

    “懒得跟你斗嘴。”林澄德拿起两个核桃在手掌里转着,忽然叹了口气。

    “许久没有见过老头了,你说他会来么?”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发怔。

    “见也是我见。”那人冷冷道。

    “但你要把我说的话都告诉他。”林澄德接嘴道。

    “……先生他,会理解我们么?”那人的声音有些苦涩。

    “……希望吧。”林澄德抬头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每到这种时候都得让你去,仔细想来,也是有些对不起你。”

    “这么多年了才说这种话,你觉得我会信么。”那人不屑地怼了一句,片刻后又淡淡道:“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表哥呢。”

    烛火就在这时猛地跳动了一下,陡然明亮的火光中,是两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脸。

    “你说如果见到了,先生还能认出我么?”烛光渐暗,那人自嘲地笑了笑。

    “放心吧,”林澄德也笑了,语气相当坚定,“不等你说完第一句话,老头就能认出来是你了。”

    ***

    才纵马跑过两条街,肖破虏就有些后悔了。

    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这般举动非常不妥,虽然宋钦武是他的顶头上司,但身为今日宴会的主人、朝廷大员们最为看好的年轻官员,如此莽撞行事着实有些跌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胯下的这匹马实在是太慢了。

    顺天军的废物连马都养不好么,肖破虏扭头吐了一口雨水,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不算盛产良驹的亘州,优良的军马一向都会优先供应给帝都和中州的军队;见微知著,军心涣散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希望巍州的部队不是这样,不然以后可就麻烦了。

    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雷敬祁和顾勋,肖破虏眉头一皱、对后者喊道:“你来干什么?!”

    兵部尚书去拦镇北军总帅,你一个吏部的郎中来凑什么热闹?

    “宋尚书也是帝都的官!归我吏部一科管!”顾勋的神色看起来比肖破虏还要着急。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雷敬祁只剩下无语,都到这种时候了,有这闲功夫斗嘴,还不如赶紧想些针对不同情况的方案才是正事。

    还好,肖破虏本就是个顽劣的主,作为他首席谋士的雷敬祁也早就习惯了万事提前做好准备;至于宋尚书能孤身冲过拦阻这种事……这谁能想得到!负责看守宋府的顺天军真是一群废物!

    ——跟肖破虏在一起待久了,多少会染上些暴躁的毛病。

    稳住有些纷乱的情绪,雷敬祁眯起双眼,迅速思考起了对策。

    以宋尚书忠君爱国的名声,面对林将军这个率军围困帝都的逆贼,责问乃至斥骂都不难想象,但也相对比较好处理;怕只怕老人家一时心神激愤、干出以死相逼的蠢事来,那别说今晚的这场和谈,镇北军会因此被天下围剿也不是不可能。

    镇北军的死活雷敬祁倒是不在乎,然而事态若如此发展下去,很有可能导致晋阳肖氏多年的暗中谋划被迫中止,这就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后果了。

    仔细想来,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阻止宋尚书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然而想要达成这个目的,却有且只有一种方式。

    那就是换一匹更快的马,快到能在宋尚书见到林将军之前就拦住他,或者至少要在他做出什么蠢事前赶到现场。

    用力挥打马鞭,雷敬祁咬了咬牙,抛下了这些没用的念头。

    连马都养不好,顺天军的人果然都是废物!

    ***

    风雨愈发得大了,肖破虏三人的心也随之沉重起来;谁都知道宋尚书最善养马,府中更是有几匹产自亘州的纯血神驹,从时间上算,他肯定已经与镇北军的林澄德林将军见到面了。

    沿着街道冲进长庆坊,远方突然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肖破虏等人皆有反应,都听出这是只有重装骑兵才能引发的动静。

    帝都此时唯一有可能出现的重骑兵,便是镇北军那支威名赫赫的陷阵营。

    肖破虏与顾勋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若宋钦武宋尚书有恙,定要拿那林澄德是问!

    不多时,他们便亲眼看到了长驱而至的镇北军陷阵营将士。

    以及与当先的镇北军总帅林澄德并驾齐驱的那位白衣老者,昭国的兵部尚书,宋钦武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