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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从龙(十七)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四日,辰正。

    回到营房浅浅睡了一觉,掀开门帘想吩咐属下送餐时,林澄德便看到了明显一夜未睡的皇甫津。

    跟门口站岗的护卫谈笑了几句,林澄德用目光向皇甫津发出了询问。

    皇甫津微不可查地轻轻点了下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随林澄德一同朝中军营帐走去。

    “先吃点东西吧,忙了一夜,辛苦了。”进了门,林澄德关切地问道:“你的身体……?”

    虽说之后的计划早已拟定、无需皇甫津再多费神,但他们二人本就不是单纯的主从关系,身为多年好友,林澄德自然不会不关心对方的健康状况。

    “无妨,只是着凉而已。”皇甫津下意识压低声音、认真地道:“曹……曹先生他已经说服秦公公了。”

    闻言,林澄德吐了口气、满意地道:“比我想得还要快,真不错。”

    林氏和镇北军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能够早一日解决帝都的问题、踏上返程的归途,就会多一分安全和把握。

    “编造的故事曹先生也都背熟了,”皇甫津略带着些犹豫道:“就看他多久能‘教’会秦公公了。”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林澄德笑着拍了拍皇甫津的肩膀、宽慰道:“秦公公的外甥和两个侄子都在咱们手上,这可都是他的心头肉,不愁他不尽心竭力地协助曹叔去诓骗薛文启那批人。”

    肖破虏这个忙帮得还真是雪中送炭;在心里感慨了一句,林澄德看着皇甫津仍然没有松开的眉头,好奇地问道:“你是在担心什么?”

    “……”皇甫津搓了搓手指、缓缓道:“正统皇帝早已于去年驾崩,此后掌剑太监隐秘消息、挟兵专权,又在我们入城后强迫另外几个太监同他一起逃离皇宫……”撇了下嘴角,皇甫津摇着头道:“这般漏洞百出的故事,薛文启他们真的会相信吗?”

    尽管多年以来收集的资料都证明以薛文启为首的那批官员都是尸位素餐、权欲熏心的志大才疏之辈,但能够占据尚书等朝中高位,多少也说明他们确实具备一定的才能;用这种空洞的说辞去应付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的精明人,真的能成功么?

    林澄德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道:“你这个人呀,总是想得太多——说到底,这个故事本身究竟是真是假,很重要么?”

    见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林澄德叹了口气、道:“薛文启他们只会在乎一件事:正统皇帝是不是真的已经驾崩了;只要曹叔和秦公公能证明这一点,他们便不会再纠结于这个故事,而是……”

    说到这儿,林澄德抬眼瞧着皇甫津苍白的脸色、苦笑着劝慰道:“吃完早饭就赶紧去好好睡一觉吧,我可真怕感冒把你的脑子给烧坏了。”

    “……是啊,”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的皇甫津也苦笑起来,“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

    看来自己是真的累了,居然连这种简单的逻辑都没能想通:对薛文启等人来说,正统皇帝的死活才是真正且唯一重要的事;一旦得知正统皇帝已经驾崩,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一件事情上。

    ——立刻扶持孙凌登基。

    在这般关乎未来荣华富贵、权力地位的紧要关头,一个破故事罢了,谁还会有闲心去细细分辨它的真伪。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四日,午初。

    帝都永安城,安庆楼。

    在店小二殷勤的带领下走进位于三楼东北角的“庆云深处”,易过容的林澄德独自坐在包间里,静静等待着将与自己面谈的那个人。

    皇甫津恰逢身体不适,手头这几件十分要紧的事务又必须得赶在今日之内完成,林澄德便不得不亲自上阵了。

    他先是去了一趟肖府,通过秘密渠道与肖破虏会面,互相交换了情报并暂且粗略地定下了之后的计划——肖府暗探收集到的消息与林氏相互印证,证明薛文启等人确实至今为止都还不知道正统皇帝孙勤已经逃出了皇宫这件事;另外,林澄德也为此前镇北军在行动中一并拿下了几名肖府暗探的小意外道了歉,并郑重地保证会在此事结束后就立刻放人。

    至于林澄德现在要见的,则是从三年多以前开始拟定奉行天子的计划之初,永昌林氏便已经在努力交好的一方势力。

    片刻后,一位穿着一身绛紫色服饰的青年人推门走进了包间,面对着林澄德这张完全陌生的脸,青年人恍若无事般坦然地拱手见礼道:“草民见过林将军。”

    他的嗓音清脆舒朗,脸上的笑意真诚温雅,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必定是一位非常好相处的年轻人。

    他便是汐州荥台叶氏的当代家主,时年不过二十六岁的叶若舒。

    三年前,荥台叶氏的前任家主病故,身为主家次子的叶若舒在永昌林氏的暗中帮助下成功登上家主之位,从此便开始与林氏秘密合作——那间客栈以及就位于客栈地底的地牢,便是双方合作的诸多项目之一。

    ——至于他为什么能认出林澄德,是因为这本就是两人早已约定好的见面方式:自镇北军进城后,安庆楼便空出了这处包间,只有出示了林氏与叶氏两方信物并对上暗号的人,才会被带进这间“庆云深处”。

    “叶先生您客气了,”林澄德微笑着起身相迎,“林某此来是要告诉先生您一个好消息——‘那件事’很快便会实现了。”

    在外人面前,林澄德向来都是一副稳重和煦的端正模样;生性内敛的景濯铭当初也是努力了许久,才能在日后模仿得惟妙惟肖。

    听了林澄德的话,叶若舒淡然地笑了笑,再次拱手道:“那便多谢林将军了。”

    看着对方的反应,林澄德在心底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暗叹道:世家大族啊,唉……

    ……果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

    永昌林氏与荥台叶氏的合作,从一开始便建立在纯粹的利益之上。

    荥台叶氏从商三百年,商业脉络早已遍及八荒十三州,然而毕竟各地风土人情有别,叶氏的影响力一直都很难渗透进位于大陆最东北的顺州和戎州。

    直到数年之前,霄州的永昌林氏主动在暗中向荥台叶氏提出了合作的邀请。

    顺州自古以来便一直都是夷人的地盘,与中原的关系向来若即若离,但对于已经与之几代联姻的林氏而言,通商而已、自然算不上什么难题;以此为契机,双方便有了初步合作的基础。

    正统皇帝即位后,大昭镇北军便几乎成为了永昌林氏的私军,几番作战过后、林氏便以霄州和顺州之力强行占有了戎州;再加上林氏现任家主林澄德的正妻乃是戍州梓菱景氏的主家长女,不过几年时间,永昌林氏便牢牢占据了大昭四州之地。

    由此,在对方的暗中帮助下才得以成功登上叶氏家主之位的叶若舒,自然会更加紧密地与永昌林氏合作;商人重利,有如此值得投资的对象,无论是谁坐在叶若舒的位置上,想必都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至于林澄德所说的“那件事”——被后世称为“正统之乱”的四年里,汐州州牧以精湛的谋略击杀了大昭镇西军的总帅、夺得了镇西军的控制权,而对于就在自己治下的荥台叶氏,汐州牧自然不会放过这块闪着耀眼金光的香饽饽。

    若是换做其他的商人,面对这种屈辱的境况便也只剩下逆来顺受的份了;偏偏,荥台叶氏却并不是一般的商贾世家所能望其项背的。

    虽然早已配不上“将门”二字,但叶氏毕竟在最开始时是一个以武立足的家族,至今也仍然存留着几分商人所没有的血性;于是,为了对抗汐州牧的掌控,身为叶氏当代家主的叶若舒,在数日前向林澄德提出了一个请求。

    ——而这,就是镇北军在拷问秦公公的时候,之所以要伪装出汐州口音的缘由。

    ***

    皇甫津从昏睡中醒来时,已经快要到中午了。

    感觉身体好了些,又确认林澄德此时并不在军营之中,心中很是惭愧的皇甫津便立刻开始忙碌于眼下的一应事务。

    身为镇北军的首席军师,皇甫津有足够的权限独自处理军中的绝大部分公务,至于还待在地牢里的曹先生和秦公公那边,作为林氏奉迎天子计划的策划者和执行者之一,皇甫津也可以不经林澄德许可便依照既定的安排推进计划的进程。

    比如,派人随时等候、以便在曹先生和秦公公离开地牢后立刻对他们二人进行跟踪与监视。

    林氏自然也在薛文启等朝臣的府上安插了人手,并以此确认了昭国官员们还不知道正统皇帝已经逃离皇宫的消息;实际上,皇甫津已于昨日下午收到了组织传递的讯息,知晓了针对孙歆下属的暗杀,并将之通报给了林澄德。

    理论上,血葵的“蕊”绝不能向合作目标暴露真实的身份,但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皇甫津相信林澄德一定多少知道了些什么,不过,既然他还没有戳破,皇甫津便也不想把整件事情搞得太过尴尬。

    毕竟,林澄德给了他最充分的信任,两人也早已是至交好友,没必要因为当初目的不纯的接近影响了现在的情谊;况且话说回来,如果林澄德不清楚皇甫津的真实身份,肯定也不会让他知道景濯铭的存在。

    ——林澄德没有戳破皇甫津的身份,皇甫津也没有向组织通报景濯铭的存在,这便是这两个男人之间无言的默契。

    处理着案牍上的文件,皇甫津渐渐有些恍神。

    ——如今时间紧迫,到底要不要向组织发出请求……刺杀以薛文启为首的那批朝中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