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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夷人歌(五)

    夜已深了,昏暗的烛光下,林澄德神情复杂的面容明暗不定,正如他此时摇摆不停的内心。

    回到家中之后,林澄德已经在院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却依然无法理顺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按照那几名夷人的说法,朔圭部的前任头领是在二月初六日的晚上被人毒杀的——第二日早晨,他的一位妾室在醒来后发现了身边丈夫已然冰冷的遗体。

    部族的祭祀在检验后声称头领的死因是中毒,随后不但当即认定这位妾室就是下毒之人,还立刻以族规将其处死;到这里为止,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似乎并不存在任何疑点,即使是已经知道内情的林澄德,站在“预防夷人诸部再次反叛”的立场上,也不得不承认这场暗杀确实做得非常漂亮。

    但是……林澄德用手指轮次敲击着冰冷的石桌,心中满是纠结:问题不在经过和结果,而是整件事的起因。

    根据父亲所说,是这位头领寇准“暗中联络夷人诸部、妄图反叛朝廷在先”,顺州牧才会以暗杀的手段一劳永逸;然而从林澄德与那几名夷人——尤其是寇准唯一的亲生兄弟寇云——的接触来看,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寇准心中存着“反叛朝廷”的想法。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年纪尚小的寇菱倒也罢了,寇云可是一个成年人,并且与兄长寇准之间情谊深厚——否则也不会为此千里迢迢的跑来永昌找林氏主持公道——但凡他听寇准说过、哪怕只是自己从蛛丝马迹里察觉到寇准怀有不臣之心,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直愣愣的找上门来才对。

    是愚蠢到在寇准被刺杀后还盲目地坚信他们的反叛行为并未暴露,还是说……从头到尾,这场所谓的“反叛”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至于“寇准是真的没有告诉过寇云”这种可能,怎么讲呢,如果寇准真的蠢到了不先跟兄弟、心腹们透底就去勾连其它部族头领的程度,那林澄德也只能说他死得确实不冤了。

    手头的情报还是太少了;林澄德叹了一口气,浓重的疲倦感席卷而来。

    毕竟才刚刚结束持续了整整三天的会猎,为了确保能够夺得头名,林澄德加起来睡了也才不过六个时辰。

    明天再说吧,林澄德如此想着,起身朝卧房走去。

    对了,以后如果有什么计划和安排的话,都得提前跟他们几个说清楚才行。

    突然想起了远在帝都的那三位兄弟,林澄德笑了笑,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想牢牢地记在了心底。

    ***

    大昭承宁十三年,三月六日。

    中州,帝都。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盘腿坐在两张并在一起的椅子上,肖破虏抱怨了一句,随即不好意思的对就坐在一边的景濯铭道:“啊,我可不是在嫌弃你啊。”

    “嗯。”景濯铭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

    知道这家伙私底下就这样、不是在给自己摆臭脸,肖破虏夹了颗花生嚼着,等着他的下文。

    “春猎仪式今天就结束了。但毕竟新婚、有很多场合必须出面,估计至少也得等两个月以后了。”景濯铭用平静的语气道。

    “两个月?!”肖破虏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你这是羡慕还是嫉妒?”顾勋带着笑意问道。

    “我是……”肖破虏的眼珠转了转、不屑地道:“我是怕他到时候跟不上老头的功课,那不就没人能跟我争第一了么?”

    “嘁。”景濯铭撇了撇嘴,“有我就够了。”

    “你!”这次是真的在嘲讽自己了,肖破虏瞪大眼睛,却实在没有底气回嘴。

    “他最好是能在那个什么‘春猎’……什么玩意儿的比试上拿个第一。”肖破虏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他会的。”景濯铭微微抬起嘴角,心道:以他的个性,哪怕只是为了不给新婚妻子丢份,也一定会尽全力夺取头名的。

    肖破虏是一脸假装出来的不在乎,另一边的顾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默默的咽了回去。

    林澄德参加了春猎仪式,也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参赛的机会……虽然自己作为外人、不好说什么,但……你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好受吧。

    ——身为顾氏分家的后人,由于主家冷漠且疏离的态度,年少的顾勋难免总是多愁善感。

    ——如果顾勋真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景濯铭的回答一定会彻底颠覆他一直以来在肖破虏和顾勋心中的形象。

    ——可惜,心思细腻的顾勋永远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至于肖破虏,承宁十三年的他还未曾有过如此细腻的心思。

    “咳,天色不早了。”别开目光,顾勋站起身道。

    “行吧,”肖破虏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账我已经结了啊。”

    ——林澄德啊林澄德,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的话,我还怎么用“庆祝你大婚”的理由请你吃饭呐?

    ***

    大昭承宁十三年,三月七日。

    霄州,永昌。

    “恭喜林大人,恭喜林少爷。”宣度过霄州府的制式文书,前来通告春猎仪式结果的州府官员拱手称赞道:“林少年真乃少年英才啊……”

    摆出最为合适的表情和神态应付着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林澄德的心思却早已飘远了。

    换做是几天前的自己,一定会非常兴奋和开心吧?林澄德如此想着,为自己的家族增添了一抹光彩,也向自己新婚的妻子送上了最好的礼物,然而……

    如今看来,这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春猎仪式,充其量也不过只是少年人之间的玩闹罢了。

    顺州之事如千斤重担般压在林澄德的心底,与之相比,眼前这份小小的所谓荣誉,实在不值一提。

    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你了;回想着景濯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林澄德在心中苦笑。

    既能白捡一个“春猎仪式头名”的荣耀,又不用承受我心里的这份煎熬,真是……

    抱怨归抱怨,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的林澄德抬头看着父亲的侧脸,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无论如何,今日都一定要向父亲问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