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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恍惚

    一个不畏强权的殿中侍御史形象,在大唐冉冉升起。

    除了内穿红犊鼻裈外,柯斜觉得挺好。

    这不是柯斜矫情,而是本命年要穿红裤头或系红腰带。

    白居易的“梦得君知否,俱过本命年”,是少有提及本命年说法的诗句。

    本命年就是一个槛,越过去就是一帆风顺,柯斜深信如此。

    这个难度不算太高、背景却格外硬的案子,就是柯斜必须翻越的槛。

    在萧瑀面前把牛吹出去了,做不到,以后的小鞋有得穿。

    一个是平安一生的公主,少数有确切名字存世的女子;

    一个是与外甥亲昵过度、倚仗姐夫太常卿杨师道撑腰的娇娃。

    老实说,偏向哪一头都不讨好,和稀泥更是两头不讨好,只能不偏不倚,用事实说话,抛开无用的情绪。

    柯斜并没有退缩,而是让陈钱去了万年县,与其中一名县尉沟通之后,得了一位名叫侬得福的司法史带路。

    “桂州人?俚人吗?”

    柯斜所知的侬姓,多是岭南及附近的族群,好像是俚人居多。

    如果是去了单人的农姓,则汉人也罢、诸多族群也好,甚至是远在高原之上的吐蕃,都有这姓。

    黑瘦的侬得福咧嘴笑了:“想不到上官还晓得俚人有这姓氏哦。我家是隋文帝时迁来长安城的,我都快不会说俚语了。”

    正常,很多俚人、僚人,脱离了部落进城,与汉人杂居久了,后代连自家族群的话都没学得会。

    简单地说,就是没那个语言环境。

    侬得福要是不自报姓氏,柯斜也不大能分辨出他是不是汉人,满口纯正的关中腔。

    “出春明门,过龙首西渠,就濒临浐水了。”侬得福有话痨的迹象。“玄灞素浐嘛,浐水浅而清,就是烂怂沉尸也不往浐水扔。”

    就是灞水也很少有人扔,有那个劲扔渭水不好吗?

    “浐灞交汇,然后流入渭水,反正灞水那点泥沙也污不了渭水。泾渭分明嘛,从晋朝到本朝,都有清渭浊泾之说。”

    当然,再怎么清,以渭水的深度,溺死几个人连泡都不多泛一个。

    “保长姓童,向来没什么眼力,一枚开元通宝在他眼里比天还大。”侬得福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那就是他当时乘的那私舟,是他家自有、在都水监舟楫署报备过的。童保长在这里落水,尸体没冲多远就上了河滩,私舟随波逐流,舟楫署掌固到了栎阳县赵庄才拦截到,居然没有倾覆。”

    “万年县法曹来验尸,下官是跟着的,除了溺水之外,身上没有伤痕,也没有束缚的痕迹。”

    侬得福的话,信息量还是很大的。

    赵庄啊,柯斜依稀还记得赵难柱、赵宽颐这两个名字。

    即便渭水这一段不算太过汹涌,柯斜也不相信,一艘无主的孤舟能过了泾渭交汇处而安然无恙。

    就算是一根原木,要漂那么一段,好歹也得蹭掉点皮。

    童保长家的宅院占地两亩,意味着他家人口超过三人——三人以上,宅院加一亩。

    对比了一下邻家,差异立刻显现出来了。

    邻家是茅草顶、土坯墙,童保长家是灰瓦顶、砖石墙。

    四家为邻,五家为保,保有保长,制约四邻。

    理论上说,保长的日子可能比四邻还差。

    原因是,县衙、里、村催收租庸调是按保来收,别管差多少,一般得保长来补,逃户的租庸调也得保长扛。

    扛不起?

    衙门的笞杖领教一下。

    至于保长有没有能力再分摊下去,那是保长的事。

    所以,到实在扛不动税赋了,往往是保长带头逃荒。

    大白天的,这一保人都在麦田里劳作,童保长的家人很好认,都是一身麻衣。

    守孝服纪的二十七个月,同样得去劳作以维持生计,只是不得饮酒作乐、不得赴宴、不得华服、不得大声欢笑、不得娶妻纳妾、不得兄弟分家。

    看着童保长家四邻的神情,童保长为人除了眼里只认钱,大概没太多毛病。

    再结合他家有私舟的状况,一个愿意为了钱什么都干的市井小民形象,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柯斜脑中。

    “官人有问,我们必然知无不言。”

    侬得福这一身赤色斜领公服,在田舍汉眼里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至于柯斜这青色官服,不好意思,田舍汉一般真不认识。

    “本官是殿中侍御史柯斜,有话要问你们,无意追究什么责任。”柯斜淡淡地发话。“从去年秋到童保长过世,你们家中有没有多了一笔钱财。”

    这声明很重要,在不动用刑讯的情况下,它能尽快让人放下心理负担、吐露实情。

    童保长的长子拘谨地想了想:“去年秋末,阿耶倒是在卖粮时,额外多得了一贯钱,却怎么也不说来头,谁问就打骂。”

    柯斜一声叹息。

    童保长是个狡黠的田舍汉,知道这一贯是买命钱,特意守口如瓶,不愿将家人牵扯进去。

    看来,他这个保长能小富,还是干了不少昧良心的事。

    但人都死了,柯斜也没法拉出来打一顿,他又不姓伍。

    那私舟万年县法曹也曾勘察过,却一无所获。

    有些事就这样,即便你满心疑虑,却抓不到证据,只能无奈任人逍遥法外。

    柯南梦嘀嘀咕咕:“又白跑了。即便明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你也不能让……偿命,有什么用?”

    骑在马上的柯斜一个恍惚,差点被柯南梦一句牢骚毁了心境。

    是啊,知道了怎么样,晓得是谁在动手又怎么样,证据齐全了又怎么样?

    杀了穿布鞋的,走了穿皮靴的,哪朝哪代不这样?

    包拯能铡了陈世美,难道还能铡了那一位公主?

    侬得福轻轻踢了柯南梦一脚,柯南梦蓦然回首,看到柯斜魂不守舍的样子,才发现自己闯了祸,赶紧勒马:“瓜怂!醒醒!我这嘴净胡说八道,莫当真!”

    柯斜慢慢回过神来,微微摆手。

    柯南梦的牢骚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自己坐在殿中侍御史的位置上,就应该为世间讨一份公道。

    哪怕,这一份公道,它来得不太够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