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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4章 末世卒

      两个时辰后,金潇所辖的第四小旗到达了屯后村。

        村里的每一栋房子上都在冒着浓浓的黑烟,曾经以为没有什么比战场更悲惨的地狱,然而空地上被集中起来的尸堆还是让他们崩溃了:那些没头的倒地尸骸;那些被插在木杆上高高挑起的婴儿;还有那些被建奴强暴至死的……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第四小旗的每个人都一边流着泪一边处理着尸骸,站在祠堂前的大明小旗金潇浑身颤抖地目睹着这一人间惨剧,剧烈晃动的身体表明她此刻的精神正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闭目间,突然想到,至今为止这种场景,她曾经看了一遍又一遍:灌木丛里螳螂捕食切割着蝴蝶,爸爸打猎用箭猎杀了大雁,过年时村里的乡亲宰猪放血……不论何时,都能看到的杀戮,但是她却视而不见。是的,这个世道就是残忍冷酷至极……残酷得容不下一点软弱……弱者只能闭目待死,强者才配存活于世,战斗,战斗——只有以超残忍对待残忍,以超强硬对待强硬,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自己和自己所珍爱的一切才能存在。

        突然间,金潇身体的抖颤停止了,一种充沛至极的气血不知从哪里冒出,在丹田里汇聚然后沿着脊椎一路直冲大脑继而蔓延开来、遍布全身,让她身体每个角落都充盈着这种温和的真气,好像可以完美的调动身体的机能运转,那一刻她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想到这,金潇不由自主地用手找到了腰上的长刀,紧紧地捉住刀柄。可以自如控制身体让她不再害怕恐惧,她迈步向前,走向她曾经不敢再看一眼的尸山血海,进而亲手将捅插在女尸身上的木棍一力拔下……

        村庄的另一边,旗舍陈六子则躲在一旁,一向坚强的他此刻脆弱得扬着下巴、咬着牙不让自己流泪……然后他看到了屋顶上隐隐约约有什么……

        他噔噔窜上了那间瓦房的屋顶,在那里发现了昏迷的刘老实。

        “旗校,这里还有活人!!”第四小旗的一众旗舍听到都跟着爬上了屋顶。

        “喂——喂——你怎么了,刘老实,醒醒啊喂。”“刘老实!喂!刘老实!喂!”

        “啊~~~”刘老实早已空洞无物的眼神在陈六子的摇晃下渐渐有了些许恍惚。

        “清醒过来了吗?你没事吧?没受伤吧?你所属的小旗呢?”

        “小旗?”刘老实絮叨着,无意义的重复。

        “喂喂,振作起来啊,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啊?其他人呢?梁钊?唐翼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啊?!”刘老实瞬间被刚才的惨烈的屠杀所惊醒。

        他们像野兽一样猎杀着自己的同伴,把这里当自己家似的横行无忌,杀人,放火,到处劫掠。

        除此之外,还有自己的同胞姐妹被攻击、被侮辱、被当成玩物、被虐杀……

        这些野兽放声大笑,为所欲为,还把家人的尸体随意弃置糟践。

        自己却怯弱的躲藏起来,害怕得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从头到尾眼睁睁看着建奴不断在施暴屠杀。简直不可原谅!

        “啊~~~~~~~~~~~~~~~”刘老实双膝跪地,两手狠狠地揪拽着自己的头发,懊悔得想死的他大声悲鸣,“……我这个废物,为什么我还活着?!!!”

        “喂……冷静点……老实,其他人?大伙儿呢?”

        “噢——”跪地放声哭嚎的刘老实突然猛地停下,两眼圆睁地作住了声、。

        “别再问了,六子。”大明官军小旗官金潇插着手站在屋顶看着遍地烽烟的屯后村,道,“……除了这家伙儿,其他人都死光了。”

        “闭嘴,老实他还什么都没说呢!”陈六子扬着手冲她怒吼。毕竟让一个女人当自己的上司,男尊女卑的偏见让陈六子对金潇缺乏足够的尊重。

        “看看周围不就明白了。”金潇侧着脸,冷冷道,“我们没时间再管这家伙了。”

        “可为什么只有老实没事呢?”陈六子不解。旁边一直低头的刘老实听到六子的话,脸埋得更深了,几至贴伏在瓦片上。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把他当成尸体了吧?”也许是他贪生怕死?!终究金潇没有说出最后那句话,“虽然遇上大队清军确实让人同情。但只有这个孬种得救,唐翼他们真是死不瞑目啊!”

        “喂,臭女人,小心我让你再也不能说话!”陈六子目露凶光地缓步上前。

        “你们两个都别吵了。”李杰张开双臂隔在了他们之间,“……大家都惊慌失措了,毕竟突然间那么多兄弟死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都很痛苦愤怒,但再难受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发泄到我们身边一个锅里吃饭的战友身上啊!”

        “小白脸。说得不错!”金潇像个男人似的揽着李杰的脖子摇晃道。

        被旗长捉弄的李杰立时不知手该放在那里,只好僵硬着手臂不敢移动分毫,然后尴尬地随着金小旗一起笑笑。

        原本气势汹汹的陈六子看着站没站相的金小旗,瞬息间没了理论的冲动,心里泛着恶心:“确实,她比平时更疯闹了。”然后转身来到跪着抱头自责的刘老实跟前,双手按着膝盖俯下身子安慰道:“总而言之,不要再这样自责下去啦。只要你以后多为他们杀几个鞑子,那些死去的同袍是不会怪你的。怎么样,还站得起来吗?老实!”

        刘老实看到眼前陈六子伸过来的手,眼睛里的泪夺眶而出,然后一伸袖子拭去眼泪,强撑着站立起身,道:“对……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去和后卫大队会合归建。”向他们众人鞠了一躬,翻身从屋顶跌了下来,整个人摔在泥土里,又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像个行尸走肉般耷拉着脑袋,向来时的路缓缓挪动脚步。

        “喂,老实!”陈六子有些担心地喊他。低头走路的刘老实却没有再回应。

        “走了,六子,我们接到的是前进的命令。”远方,已经走远的同伙袍泽招呼着还在凝望着刘老实蹒跚背影的陈六子启程出发。

        陈六子望着一路回去的老实叹了口气,继而转身向前,紧跟着小跑几步,追赶已经出发的队伍去了。

        而刘老实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人类的残肢断臂,碎肉血泊……

        “这是地狱。不——这个人间早已经变成了地狱,之前一直只是我的错觉。从一开始,这个世道就是地狱:没有钱的家里,上门要赌债的暴徒,被父亲抵债卖掉的母亲……在这个弱肉强食天经地义的世界里,只有我的朋友唐翼陪伴着我,他一心想要在这样的世道间变强大,他带着我一起参军,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为了解救了弱小的我。我跟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每当他们紧张担心地看着我——都让我无法忍受。对他们而言,我是被保护的对象。我也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强,和他们并肩在这个世道下生存下去,然而老天连这也不允许……”

        忍不住的啜泣让婆娑的泪水遮住了他的视线,脚一滑整个人都歪摔进了路旁的烂泥坑里,左脚踝也扭伤了让他动弹不得……这一次的受伤成了接连打击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老实的精神瞬间奔溃,他抱着崴伤的脚踝窝在烂泥坑里悲声痛哭,“……都是因为我,唐翼才……我是个窝囊废,我没种给你报仇啊……呜呜……”

        ……在无助的哭声里,那些死去的袍泽的声音渐渐回荡在他的耳边:

        “老实,帮帮我,我受不了,给我个痛快的……”

        “老实,救救我,我的肠子都被挑出来了……只要找回来,重新装进肚里……我就能活了……”

        “老实,这里太危险了,快到屋顶上……我来断后,把鞑子引开……”

        “我怎么能丢下兄弟……咳咳……不管呢……”

        ……

        这个世道不应该这样的,我们汉人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像家畜一样被闯入家园的异族一个个宰杀,那些绝望的面孔,那些残忍的虐杀……

        “够了——”刘老实捂着自己的眼,从泥坑里站起,“……住手吧!!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就剩下我了……呵呵……已经……已经……回不去了,而我……也回不去了……”

    他仰望着——这片已经两年滴雨未下的天空,“……额……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贼老天……你赢了!”说完,惨然一笑的他信手拔出腰刀,横割其颈,自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