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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双雄

    疾驰落地的马蹄声由隐而显,顷刻之间,马蹄声响已到了山腰,吸引着李自成军将的注意。

    林海之中,夜深雾重,但闻蹄声急落,却不见抵近人像……李自成手下亲随正要呼问口号,突然,有人从马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又咳嗽一声,把附近成群的山鸟惊起。

    “自成老弟,你张哥来迟了,勿怪!勿怪呀!!”只见一黄脸长大汉子第一个跳下马来,迈步朝李自成走去。

    “张哥!我……我……”

    “来了,老弟!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嘛……”

    两个张开双臂的老男人四目对望、凝视着彼此,继而拥抱在了一起,半晌又再度分开,然后相视一笑罢后,又互相朝对方的胸口狠狠地捣上了那么一拳……

    此刻,在这幅枭雄聚首的泪燃画面里,张献忠和他的一生之敌李自成仿佛就是一对多年未见后仍然感情深厚的生死之交,他们互相间可以毫无隔阂的亲热拥抱问候,彼此都没有哪怕半点的敌意流露。

    ……

    ……

    过了半个时辰后,李自成被张献忠秘密地安排进了自己公馆内,而李自成身边除了谷英、张鼐,连一个亲兵也没有带迸城来,以显示他对张献忠这个老伙计没有戒心,极端信任。

    等到众人在花厅中坐定以后,等宴开席之际,张献忠麾下的第一谋士徐以显趁机几次暗中打量观察着这个同自己主公并驾齐驱的枭雄巨寇。

    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李自成此时将那顶常戴的白色尖顶旧折檐毡帽放在了茶几上,酒酣胸胆尚开张,端着海碗就着蒜头,呼噜呼噜地大口吃面……

    虽然身处官军大将的府邸(张献忠现在还是明朝的谷城守将)却好像在自己家中一般神态自在,没有丝毫不安。

    徐以显趁着机会,在桌下用脚尖对张献忠的脚轻轻碰了下……张献忠的心中一动,但是他既不望向徐以显,也不做任何表示,似乎对他的用意毫不理会,陪吃了一会儿,张献忠起身往厕所去了,徐以显见状见机也跟了出去,花厅里只留下白文选作陪李自成父子,边上还有几位亲兵在一旁伺候着。

    徐以显守候在厕所外边,盘算着如何对李自成下毒手。等张献忠系打着裤腰带,吊儿郎当从厕所出来,他赶忙迎上去小声问:

    “大帅,您打算什么时候下手?”

    “下什么手?”张献忠挑着牙略带讶异问道。

    张献忠的回答及惊讶的表情让徐以显倍感奇怪。他本想把趁机在此杀掉李自成的主张直接说出,但刹那间踌躇了,改为试探的口气询问:“今晚,巡按大人可是对大帅谈到了李自成之事?”

    张献忠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了?”

    “……他的一位亲信幕僚也把这意思对某讲了。”

    “噢,那你觉得怎么样?”

    “……大帅,我们并非真心投降于朝廷,不过是暂居此间,待机而动罢了。既如此,大帅又岂能卖友求荣,失天下义士之心?!”

    “对呀,那你怎还要额下手?”

    “……大帅,以在下愚见,大帅您虽不应听从林铭球的话将李自成缚献朝廷,但也不可将他放走,遗将来无穷之患。大帅平日也私自同我谈过,日后同大帅争天下者惟李自成一人而已,不如趁此良机,暗中将他除掉,则今后天下义军惟大帅大旗所指,谁敢不从!”

    张献忠的心一动,没有马上回答。

    他虽然比李自成起义略早,一开始就独树一帜,为早期十三家之一,比李自成著名得多,但他不像李自成那样很早就抱着推翻朱明江山的野心,并为达成这一目的而严格要求自己和部属,时时不忘“救民水火”。虽然他有时也想到日后改朝换代的事,但思想上就是个流氓无产者。来到谷城就是怀着投机主义,希望明朝会给他正式名义,发赏军饷,按照他的要求将襄阳一带的防御交给他,让他可以割据一方,等待天下变化。

    但是现在这些设想八字还没有一撇,自己这几年打家劫舍的积蓄的金银珠宝却因这一年多来行贿(被索贿)给北京的大官们、湖广的大官们反而少了不少。将近一年来的归顺经历逼着他认识到明朝已经烂到骨子里了,更由于徐以显、潘独鳌这些失意文人和野心家来到他的身边,使他争夺天下的思想完全形成。但是现在他感到最恨的是北京的混蛋朝廷、襄阳的文武大员,以及才到谷城的林铭球,却不是李自成。他想自成兵败来投,正是瞧得起、信得过他老张,要说李自成将来会跟他争天下,呵呵……远得很呢!

    徐以显见他沉吟不决,赶快接着说:“请大帅不必犹豫。俗话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自古争天下者,兄弟父子之间尚且互相残杀,何况朋友!唐太宗杀其兄弟,仍为千古英主,光耀史册。霸王项羽在鸿门宴上不忍杀害刘邦,终至自刎乌江。大帅起义至今,杀人无数,何用在一人身上动妇人之仁,重蹈项羽覆辙!”

    张献忠手捋长须,仍旧沉默不语。

    徐以显觉得张献忠马上就会下了狠心,又继续怂恿:“敬轩将军!今日乃上天将李自成赐予将军;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啊!倘大帅担心传之于外,有损令名,此事甚易。只要您动动嘴唇,今夜我就派人将李自成一伙人全部活埋,或杀死之后绑石沉入汉水,外界又如何得闻?”

    张献忠那捋握大胡子的手猛地一抖,揪掉了些许美髯,眼前浮现出了自成老弟被杀后的尸体,也出现了小本家张鼐的尸体……他把手摊开,望了军师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不妥,不妥。现今官军势大,义军势弱,额与自成正好像风雨同舟,只应彼此相帮,怎能互相残害?”

    “大帅,古语云‘两雄不并立’,岂可能风雨同舟?且李自成究非赤胆之人,实乃枭獍之人,又怎会为我等火中取栗。现今他部属覆没,妻女俱失,自身难保,在明廷眼中已然毫无实力,到时候我等与他同时起兵,明廷只可能重兵针对我等,李自成又如何能帮衬我等。现下他貌合神离,兵败只身来投,未尝不是想让我等引开明廷注意,助他脱身罢了。大帅,心动不如行动,如不趁早除掉李自成,将来这锦绣江山恐非大帅您所有,大帅,且勿犹豫呀!请早下决断啊!!!”

    张献忠听完徐以显的劝谏,泛黄的脸色急剧变化着,最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这不是一件小事!额再想想。走,先陪客人吃酒去!”说完一转身,大踏步往花厅去了。

    在花厅中,侍婢为客人又摆上了桌酒宴。

    饮酒中间,徐以显虽然恭敬而热情得屡屡向闯王敬酒,心中却仍继续想着如何劝说张献忠早下决断。言谈中,李自成对答的话语谦逊,举止稳重内敛,虽经历迭遭惨败,妻女俱失,但谈到前途未来时仍信心百倍、毫无沮丧之感。尤其令徐以显恐怖的是他谈吐不凡,思虑深沉,浑然不像他曾见到诸如王光恩等许多义军首领那般肤浅粗俗……

    不行,这个李自成不除,我心不安。非除掉他不可……

    有了决断的徐以显假装恭听着李自成说话,却不想突然发现了李自成的大鼻梁和高而有棱的颧骨,不由得在心中惊道:“啊,这不就是古人所说的隆准日角,帝王之相么?!”(隆准是高鼻梁,日角是高颧骨,迷信的说法是鬓上有日角隆起。古代相书中说这是‘帝王之相’)

    他仔细瞧了又瞧,终确认无疑后,那要下手的狠毒心思已愈加迫不及待,就托故离开了筵席。他绕过假山,穿过月门,到了后院,拜会了张献忠的第八房夫人敖氏,进言让她劝张献忠暗中做掉杀未来的大对头李自成。

    敖氏答曰:“你们男人杀人是五八,不杀人是四十,与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相干?”

    徐以显道:“夫人此言差矣。古人云:成者王侯败者贼。倘若大帅能得天下,则大帅即成了当今皇帝,夫人也成了皇后;倘若大事不成,则大帅不过是一个流贼,夫人也不过是贼之一妾耳。此事岂与夫人无干?夫人难道甘做贼人之妾,不愿居皇后之尊么?”

    敖氏心想为了自己和张献忠所生之子未来谋算,遂答应了徐以显的请求。

    徐以显将预备的毒药递给她。敖氏害怕不许,徐以显见她唯唯诺诺,不堪重托,只好将毒药放桌上罢了返回宴席,另外心里再做筹算,计划下后手,以防意外走空。

    敖氏拿着毒药,正当愁眉不展,发愁如何下毒时,徐以显已经传张献忠到后院见敖氏。

    张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迎上去,“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再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嘿嘿坏笑的张献忠探出手巴掌贴在她屁股上,咬了一句耳朵,道:“一时不看见咱老张,你就想得坐立不安啦?!”

    敖氏推开张献忠的怪手,不知说什么好,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张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软先坐了下去,张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问:“小乖乖,出什么事了?”

    敖氏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张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临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吃吃道:“大帅,你把李自成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的!”

    张献忠甩脱了她手,一脸惊疑地望着她,过了片刻,厉声道:“刚才老徐来过?”

    敖氏感到张献忠脸色阴沉得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再度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么好乘人之危。暗中下毒手的莫戳蛋——额不干!”

    敖氏觉得完全无法了,忽然上前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妾身,为你的孩子着想啊!”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未知前途,敖氏忍不住滚出泪来。

    张献忠望着床上的婴儿,想起来过往,沉默了半晌,道:“……妇道人家,这种事用不着你多嘴!”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房间里,徒留下神色惊慌、脸色苍白的敖氏一人在屋浑身打颤,敖氏回想起被张献忠劫掠侮辱、遭家人亲戚鄙视唾弃后的种种不堪回首,让她止不住泫然泪下,一个人扑到床上,抱着婴儿襁褓嘤嘤哭泣。

    等丫鬟侍女们进房来,她赶紧拭去眼泪,忙敛起妆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好了过来。

    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好雅致的一座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