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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0世纪90年代,在粤西的一个沿海小镇里,正值当地台风季。霍文婷尖利的痛叫声穿过窗外如注的大雨和飓风,整条东湖街都能听得到,临产的宫缩阵痛让她感觉下身被无数把刀子在捅一般。丈夫林舆顶着大雨去后院接了盆水过来给她擦着额头的汗。“看样子这次是真要生了,你快去把张婆接来,带雨衣去,在缝纫机底下,那儿,小心着点,走屋檐下”家婆郑莲看着儿子手忙脚乱,吩咐他快带雨衣去隔壁街把接生婆找来,自己接过毛巾帮儿媳妇擦汗,按摩手臂。林老林文章独自在大厅的八品桌前双手合十许久,对着列祖列宗念念有词“兹有幼孙将降世间,望列祖护佑我孙平安来到人世间,保佑林家人健康如意,人丁兴旺”念叨了有好一会,大吼,这个林舆做个什么都是那么慢,都多久了。一道闷雷响彻天际,仿佛想撕破着该死的台风呼啸声,这座小院传来霍文婷当晚最尖利的叫声,孩子整个身子都出来了。婆婆看儿子还没回来,学着在生产队的时候看接生婆接生的样子,把婴儿倒过来拍了拍,婴儿“哇”的一声大哭

    “生啦!生啦!”刚带张婆快到门口的林舆顾不上扶接生婆跑了进去,张婆臃实的身姿倒也不怕这大风,祝喜夹着抱怨地说了句“猴急样”。接生婆进去林家,剪了脐带,弄干净了血水,又给孩子拿温水泡了泡,找了块干净的毛巾把孩子裹着,从腰间掏出不知道哪里摘来的艾草,做样子在孩子身上扫了扫。

    “农历六月初二,公历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七号,子时,晚十二点出生,重五斤六两”接生婆给公公写了张纸张,叮嘱日后去登记出生证,户口等等都需要这些信息。“雨衣明天天晴你们叫人来拿,孩子刚出生,我可不想来踏新仓(农村的一种忌讳,孩子出生坐月子整个月期间不能去探访,会给孩子和过来探访的人带来厄运)”说着就出去了。家里高兴,也不去作怪接生婆说的这句话,毕竟当地风俗也确实这样。当然,农村的风俗肯定不止这一点,两位老人心里也懂,都认为在这种恶劣天气,还是凌晨十二点出生的孩子,一生都要经历大风大浪的,才能获得大富大贵平安人生,这大概蕴含着乘风破浪会有时的寓意吧。所以给孩子起了个乳名“无阻”,希望他能在以后的困难中风雨无阻。

    时间过得快,马上到了满月的日子。家里大嫂张罗了几桌子好菜,亲戚好友们都过来祝贺,好不热闹。每进来一个亲戚,都要往卧室里去看看这个可爱的小孩,眼睛圆不溜揪地望着长辈们,也不哭不闹不怕生,特别讨喜。尤其是徐城回来的老三姑妈林江红,抱着无阻都不肯松手。

    亲戚们坐下之后,林舆抱着孩子出来说话“谢谢各位亲人和好友们来吃犬子的满月酒,这孩子啊,从大风大雨里出生,我那算命朋友谢皇看了时辰说,孩子缺木,水盛,而土克水,但木却可以用来克土,多点木从而让孩子以后顺风顺水。两个木都不够,所以我跟孩子爷爷商量了很久,字典都翻烂了,决定给他取名林楚,极目楚天阔的楚,怎么样?”

    “好名啊舆哥,这名儿不错”

    “好,好”

    “既要往远处看,也顺风顺水,好,非常好”外公霍老说道。

    一岁抓阄当天,林楚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亲人们和旁边的的算盘、菜刀、铅笔、画板、书等,一踉一跄地走到书旁边,脚滑跪了下来趴在路遥那本《平凡的世界》上,哭了。林文章高兴地抱起孙子,好孙子,以后定是个读书的种。亲戚们也附和。林老不知道的是,后来家里的小孩子们长大以后,虽没有出杀人放火之徒,却也没一个认真读书的了。

    林家是当地一户有名的书香门第。这个有名不是指家里出过什么大知识分子,而经改革开放洗涮过的知识分子,大多都是没有太多底蕴的文艺青年,写着一些吊胃口的文章,要不就是做两首矫情的现代诗发表在当地的报刊里。而一旦时过境迁,没有了热度,便会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普通乏味的文艺青年——或者说在快跨越千禧年的那个浮躁且进步着的广东时代,也不会给诗人和作家太多的热情。而林文章一家则不同,林文章在白岭镇当地威望颇高,建国初不久他便在城里从事教育工作,80年代,他一直在镇里的学校担任校长,经历过文革的洗礼,教育部门百废待兴,林文章亲自到城里招老师,自己也亲自担任学校的语文老师,召集回来以前同届的同学们。当时教育体系并不完善,一些稍微识点字的为了谋生,也统统找林文章,其中令当地人一直笑话到现在的,莫过于做豆腐坊后来去教书的陈军,a能读成e,u能读成o,这个桥梁读成了炸个桥梁,林文章也是哭笑不得。但这丝毫不影响这座学校后面走出了很多成功人士,包括后面市里的许多高官达人,文坛大家等等,林文章终究也落得个桃李满天下的美名。

    林文章和太太郑莲有四个孩子,那个年代似乎这是一种标配,再困难的家庭都想多生点孩子,多子多福的思想甚至在他们不堪生活重负的情况下都不愿抹掉。生个女儿嫁了个好人家,自己还能有些好处蹭;生个儿子则能给自己养老送终,更好。林家大女儿林娇出生时,家里还十分艰辛,林文章在城里教书,偶尔寄点工资回来补贴家用,好在家里还有三分两亩田,林娇书读到初中未完也就回家帮母亲种田了。有一年镇子里来了戏班,林娇和戏班里的年轻小生好上了,也跟着学了点戏曲,之后就跟着丈夫自己创立歌班,到处演出,其中艰辛就不谈了。二儿子林因出生的时候,家里情况稍微好了些,在当地的师范学院里读了大学,尔后也回镇子里教初中。从小舞文弄墨,有时候闲暇之余甚至写些剧本给大姐拿去演。三女儿林江红也读了大学,后来嫁到徐城一个高官家里,公公是当地公安局局长,丈夫也在石油部门工作,生活很美满。而林舆出生的时候,除了三妹,两个大哥大姐也都生活安定了,格外疼他。林文章甚至给钱让他去买球衣,足球,和十来个朋友创办了东湖球队。说是球队,但他们的“主场”也没有,有时候去学校里面的平地里踢,有时候去东湖街往南,那边有几百亩宽的白土地,没人种田,因为这块地方矿老板过来打过矿,土里没有什么营养种不活菜。但他们球技精湛,所向披靡,城里的队伍都打不过他们。到现在他们那一层的中年人都还津津乐道,每次看中国队打球输了都叹息东湖球队的球员们应该申请去国家队,大力神杯说不定都拿回来了呢。林舆也跟随大哥的步伐读了师范学院,在镇里的小学教书,喜欢做做诗歌,研究诗词。

    东湖街在小镇的南边,在林文章带领修好路前,甚至只能叫东湖巷。即使不是夏季台风雨季,整条街都是泥,因为没有下水道,只有镇子主路道才有下水道埋在下面。各家各户有废水就往门前小沟里倒,久而久之,整条街就跟湿地一样了,充斥着粪便和垃圾的味道。林文章想把路修起来,太太郑莲不想让他蹚浑水,为此还能林文章吵了很久,说他多管闲事。过了一个星期,跟太太谈妥后,便叫了几户邻居一起商量,马上组织了起来,这家几百,那家几百,还亲自帮着施工队干活,一副老党员应该有的老练精干的模样。几个月后,终于是把路给修好了。倒是得罪了不少吝啬的人,有一家住在林文章隔壁,姓赵,说什么都不肯给钱,还扬言从后门出,不走你们的路。林文章急了,和赵家吵了一家,赵家那个太太凶神恶煞,吵急起来拿着屎尿盆直接往林家墙上泼,还泼了几滴屎尿在林文章的眼睛上,林文章气不过“岂有起理”。但赵家养猪,他家卖猪给食品公司的时候,却也是凌晨从这条街上运出去的。不久后赵太太得了胃癌,去世前一晚上自己起来煮了一大盆薯饭吃了,家人以为她好了,却不料这是回光返照,当晚凌晨赵家哭声一片。邻居都恶言相向,觉得活该,除了林文章都没人同情他们。后来赵家悻悻地把钱塞给了林文章,还请邻里去家里吃了顿猪肉宴,这事才了了。

    林楚记事之前,有一次还差点夭折了。亚热带气候让当地每年夏季都有流感发生,其中98年那次最严重,门诊到处都是发烧的小孩抱过来打针买药。林楚那会天天发高烧,有时候霍文婷刚帮他量了体温,叫婆婆看着,洗完澡出来再量,已经39.5°了,这种情况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多,什么土方神婆也都试过了,神婆来家里念念叨叨,回去之后当晚又背着去门诊打针了。有些土方很离谱,什么蟑螂屎混中药之类的。病好之后,一个白白嫩嫩的孩子肤色变成了褐黄色。

    林楚那一层年纪的孩子东湖街有很多,仿佛约好了一起在那几年生孩子似的。住对门的李家生了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一个幺儿,二女儿李梦妍比林楚大几个月。住左边斜对门是刘海一家,和李家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生了三女一男,小儿刘怀瑾和林楚同年出生。还有一家住右边斜对门的是林文章亲哥一家,林文章亲哥得病死得早,遗孀李氏一把屎一把尿带着四个孩子长大,还夭折了个孩子。李氏小儿子林子健一直随母居住,林子健生了三个孩子,女儿林巧,二儿子林敏,三儿子林聪杰。

    林楚的童年过得非常开心。每到中秋节,这几家家长们一人发一个月饼,去刘怀瑾家集合看月亮,看困了,刘怀瑾突然放了个屁,却说是林楚放的,引发一阵哄笑,这件事至今林楚都没放过刘怀瑾,经常劝他坦白从宽。而过年就更好玩了,几个小屁孩跑来林文章爷爷家,叫爷爷发点鞭炮,爷爷每年也都会提前准备好穿天猴,美猴王鞭炮那些,叮嘱不要炸到手,不然林老太太不会放过他。看着孩子们在门口开心地玩着,林文章会很开心,好像自己也回到了还提年纪,后面孩子们长大了出去读书了,过年才少了这个环节。

    几个同龄小孩整条街跑,丢沙包,跳绳子。放学偶尔趁大人不注意,还会跑去“东湖球队主场”那片白茫茫的土地上玩,堆一个个高过他们的土堡,随手抓起一把矿窟池的湿土,捧把白沙揉一揉,当炸弹往敌人土堡里扔。也没有个输赢的书法,玩累了就躺在沙土上聊些幼稚话题。

    “那个林子里面有个土地公小庙,以前有个人进去没出来,我奶奶说”刘怀瑾不安好心突然说了句。

    “你看那边的死人屋”林敏指了指远处的一个破屋子,那个破屋子其实就是一个全掩的牛棚,养牛的人家晚上会把牛赶紧去。“听说医院里死了人都是丢这里的”

    “这有啥,我们身后这个池子还溺水死了好几个人呢”林楚话音未落,大家都吓得站了起来,准备回去了,林楚在他们后面装鬼叫追他们,被按在土里求饶才让起来,看着林楚脸跟戏台上的丑角一样白白的,大家都笑了。

    而几天后,却真的有两个小孩溺水死在那个池子里了。两个小孩是双胞胎,和奶奶也住在东湖街,他们父母去珠三角打工,过年才回来一趟,从小皮得很,也经常跑来林家院子里玩。出事那天是周末下午,林楚在家做作业,霍文婷在旁边辅导着,写得不对就拿市场捡回来的鲎尾轻抽一下,给个教训。而林舆刚睡午觉醒,抱着个吉他坐在椅子上弹朵蕾咪发,不太熟练。林楚出生后,他作为东湖球队的队长退出了球队,球队群龙无首也就散了。事实上他也踢不动了,更多的心思放在教书和培养林楚身上,前个月还和林文章商量借点钱去学校门口开个文具店,做点副业,给霍文婷经营着,反正霍文婷这批的教师资格证也没考到。林文章捧着个报纸在长条椅子上认真地看着,仿佛这一会世间事与他无关了,偶尔有小的字拿放大镜看一下,身边始终放着一本破旧的新华词典,即使教了一辈子书林文章还是很谦虚好学,学识方面从不儿戏。郑莲在准备傍晚的晚饭,饭下锅后出厨房摘了个丝瓜,准备煮丝瓜汤给孙子喝。家里的杂活累活都是她的,霍文婷也会帮着做。这个小镇的女人似乎都有种优良的品质,安分守己,家庭和谐似乎是一枚一生有效的定心丸,她们好像不会累,不知疲倦,只为了男人在外面不会被人数落不好。郑莲望了望小孙子,在摇头换脑地背古诗,慈祥地笑着。

    “无阻哥哥,我们去矿窟池那边游泳好不好”突然那两个小孩跑了进来。

    “不能去,无阻哥作业没做完呢。你们呀,也不能去”霍文婷说道。两小孩自讨无趣地出去了,还嬉笑求着不要跟他们奶奶乱说,他们不去便是了。

    半个小时后,一辆救护车和消防车匆匆开到了东湖街,停在了路口,很多穿着消防衣服的人,还有几个穿着当兵鞋的壮汉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往南边白土那边跑。林文章出去一问才知道出事了,那两个小孩的奶奶找孩子洗澡没找着,有个从树林子里面回来的说是看见两个小孩在矿窟池里玩水,赶紧跑去找,怎么也没找着,说生怕是被水鬼(当地传的一种在水里的鬼,经常会把人拖到水下溺死)拖下去了。人们捞了一个多小时,才从水里把两个肚子涨得跟足球一样的小孩找着,舌头都已经吐出来了。

    透过门缝,林楚看到了镇政府的搜救人员提着刚从矿窟池里捞救起来的小孩,从门口经过,两个小孩脸紫得像当地盛产的紫薯烤熟之后撕开皮,里面的模样。吐着舌头,要是眼睛再睁着的话,就和黑白无常无两样了。以至于多年后政府下了整治溺水的文令,林楚极还浮现起那两个小孩的模样。小孩的奶奶边跪着边跟着搜救人员跑,跑摔了也不管流血的膝盖,喊着谁来救救我的孩子,看着都可怜。可整条街都闭着门,害怕沾到这晦气。事实上谁都知道,五六岁的小孩子沉在底下一个多小时了,哪还能救得回来?去医院也是走个流程罢了。

    母亲欧文婷过来拿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南无阿尼陀佛,小孩不知,大人莫怪”。林楚转过头来看着母亲,“他们比我小”,母亲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后来读初中看书的时候学到一个词叫死者为大,才明白了。

    市政府那份文令的内容关于禁止私人开发当地矿产,以及预防夏季孩童溺水。命令镇政府把之前的矿窟抽出水,埋回来。这可苦了官员们,赚得盆满钵满的矿老板早已离开了,费用还得镇政府自己掏,却也无奈,甚至无脸跟上面要费用款,因为矿老板的好处费自己也拿了不少。贪官们和偷偷采矿的老板给这个小镇留下来的是郊外遍地都是的矿窟,好像越南战争后留在中越边境的地雷一般。夏季下大雨,到处都是小湖,每年都有小孩淹死的消息在镇子里流传。有的小湖里面莫名其妙长出水葫芦来,水葫芦是一种入侵植物,直到今日,市政府还要每年花不少钱去治理当地的水库和养育了当地人民的母亲河:南渡河。但在小镇里水葫芦却变得有益,有的矿窟池里一旦有了这东西,用不了多久,无论多大的池子都会长满了这种植物,水池就会变绿发出臭味,小孩子们看到也就不会去里面玩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