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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龙子下江南 少年碑前颂

    风萧萧,大衡今夏显得十分难过,且不说北有凉人犯境,只当说江南的大洪,便让整个大衡立国五十余载首次显现出来了暮气。轻舟驶过通济渠,这条大衡开国伊始便着手修建,此时方才刚刚通行的运河只河道便宽近百米,确实数得上是当世神工之作。

    此时轻舟之上,少年斟酒,面向一羽扇纶巾的儒士,少年头戴金箍,面容姣好,身姿高大,脸型硬朗,梳士子髻,着白色墨染轻纱。恰似仙童,嘴角稍有微笑,眼神却又十分刚毅。

    其面前的儒士亦是有名家风采,举手投足全是贵人之气,轻扇羽扇,享受着这大好河山。

    少年忍不住开口道:“舅父要侄儿离队先往荆州究竟意有何指,侄儿思索了这么许久,却始终没有头绪,还望叔父明示。”说罢拱手施礼,满是敬重。

    儒士声音老如洪钟,与外表全然不符:“元本以为,笼中兽初出牢笼是该振翅远走亦或是该在主家啄食?”

    说完颇具玩味的看着少年。

    少年听罢,眼神中的不解丝毫没有消退。

    儒士也不再言语,只是挥手示意着少年去看一看这沿江的壮景,峻岭环绕,翠色葱葱,极目远眺,尽是瑰丽美色。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儒士豪气的高呼:“贾翊每每看到此景,总是感觉若下次再来之际所伴之人是这美景唯一的圣主,才算不辜负!”

    少年也被舅父一句话感染,眼神望过去,全是憧憬。

    “当年大哥的遗憾,我一定替他了却!”少年坚毅的说道。

    “住嘴!”听到这话的儒士没了方才的淡然,顿时急切地喝道。

    “元本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当年那事是谁都不能提的,尤其是你,丝毫怨气都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

    “舅父,这里之你我二人,您难道真的能忘却吗?”少年被方才的豪气所控,不由自主地额反驳自己平日里最为敬重的舅父道。

    儒士眼神闪烁,躲避着少年的灼灼热情,别过头去,深深的叹了口气,脸上显现出回味的神色,眼角不觉得被风带走几丝潮气。

    “当年的他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他所处之外,容不得血肉亲情,更别谈儿女之事。装糊涂的装糊涂,偷笑的偷笑,总归还是他自个儿受下了这全部。”

    儒士语气中全是惋惜,仿佛错失珍宝。

    少年回过神来,见又触碰到了儒士的伤心事,于是只能平缓的安慰道:“孩儿此后不说便是了,孩儿便是大哥,舅父之期,孩儿会记得!”

    儒士挥了挥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畅快淋漓之后少年说道:“此次只身赴荆州,先要做什么?”少年不在追问儒士要脱离大队人马的原因,只是询问下一步行动。

    “荆州刺史伍子胥五十大寿,我们去送礼!”

    “此番光景,他还敢贺寿?”

    儒士笑而不语。

    少年目光锐利,心思缜密,一下反应过来:“舅父已然准备好了贺礼?”

    “当然!”

    琅琊郡阳谷县张家乡北木村。

    围在灶边的木曲早就盯着锅里的鱼肉好久了,只见母亲手下生风,一阵凌厉的操作便将原本没有什么胃口的草鱼变得香气四溢,再加上方才刚刚从窖藏的老坛里取出的猪油腥。此时整个屋子里全是让人食胃大开的味道。

    “我说娘亲偏心娘亲还不承认,这为三哥做的如此吃食便不是最好的证明嘛!”木曲一边盯着锅里的鱼肉一边嘟囔道。

    郜素华也不理他,只是一心一意的侍弄着精心买来的食材,这些可都是家里面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的美味,自己的手难免生疏了些,好在平常跟着乡里的食工去大户家做过事,否则此时怕不是又要作践了不少。

    见母亲不理自己,木曲更是不依不饶,一直在一旁念叨着母亲如何如何不疼爱自己,到头来都是些撒娇磨人的鬼话。

    “你若是有你三哥一半的努力,此刻这顿饭你怕不是吃了多久了!自己不争气,你怪得了谁?”郜素华经不得自家小儿子一直在旁边说道,用筷子轻轻拐了一口肉填到木曲嘴里后笑骂道。

    木曲得了便宜,自然笑嘻嘻的接受了自己母亲的数落:“话说三哥马上便临界十七了,此时去到县学怕不是要被人嬉笑,不知道三哥的性子能不能受的了。”

    郜素华听到儿子这话,也停下了自己手里的活计,愣愣的出了一下神。

    自家小儿子天资聪颖却不学无术,十三岁过了乡考却因动手行武事着人遣回,不再录收。而三子天资平平,十六岁才有望入县学,靠的全然是他几载读书以来刻苦勤勉,冬寒酷暑,时刻不敢懈怠。此时一朝能如愿,倒也算解了他的心结。

    只是真的不知道如听儿那般性子,是否真的能够摒弃同窗之嫌,再心心念念读书做事。

    木曲见母亲慌了神,开口道:“母亲也别担心,不是还有孩儿在嘛,若是谁敢多嘴,儿子倒叫他好看!”

    “你呀!”

    ”对了,你姐姐呢?“郜素华完成手里的活儿,擦了擦手问道。

    木曲继续偷吃着摆好的小点心敷衍的问道:“哪个姐姐?”

    “你二姐呢?”

    “二姐莫不是又找他的周公瑾去了吧,她无事便去那里!大姐我就不知道了,应该在荷儿家做刺绣吧,说是荷儿新得了新的织物,两人稀罕的很呢!”木曲如百事通一般说道。

    “一个个的,也不知道回家吃饭了!”郜素华有些不满的说道。

    话音刚落,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木曲,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当心咬了舌根,疼死你!”

    只见走进门来的人轻摇漫步,身姿婀娜,身着素色麻衣,但是头上却带着十分精美的簪子,面容白净,容颜姣好,恬静自然,朱唇微点,与这家轻家简房十分不相匹。好似山窝里生辉的凤凰。

    女子正是木家长女,木尚。

    木尚刚刚在邻家见完府里头寻来的精美织物,心里此时正是痒痒的紧,只觉得女子若是能得到世上最精美的缫丝,织出最华贵的绸缎,才能叫人看得起。可回到家中,终归面对的是黄墙残瓦,枯灯暗房。

    木尚一向是高傲的,但对家人却并不如此,天下女子的命运不只她是这般,穷苦人家还不是遍地都是,自己目前可避风雨已经是很多人不可企及的了。

    回到家听到木曲又在讲些关于自己的什么事儿,只觉得一定是这臭小子又在嚼自己的耳根子,自家姊弟,关系自当是极好的。

    木尚上去便揪住的木曲的耳朵,装作十分恼怒的说道:“你长本事了,敢在娘亲面前置喙你长姐了!”

    “哎哟,我的亲姐姐欸,我哪里敢,我这不跟娘亲上报您的行踪了呗,娘亲可是着急的很,三哥考上县学是要好好找咱一家子庆祝庆祝哩!”木曲连忙投降缴械的说道。

    木尚一听,看向母亲。

    “小听真的考上了?”木尚试探的问道。

    郜素华阻止两姐弟吵闹,回手也拿了块糕点塞进木尚嘴里,脸色高兴的回道:李社长说是能考上的,他是主考官,应当是没问题的。”

    木尚一听当即也展开笑颜,李儒是县里器重的学官,他说的话,自当是有准头的:“那我去收拾收拾,晚上可得好好庆祝庆祝!”说完提起罗裙小跑回自己的房间了。

    木曲逃过大劫似的松了一口气:“娘亲你看大姐,总是做这些磨人的费事功夫,又不是她要考上了!”

    郜素华此时却宛然一笑。

    “你长姐便是这样的人,人活着不就图个漂亮吗?你也就是受木家这一大家子老顽固影响太深了,女子爱美是天经地义的!”

    木曲只能表示同意的点点头。嘴里却一点都没有停下的偷吃。

    郜素华这时赶紧敦促木曲:“你快些去学堂唤你三哥,随带去找找你二姐,一会儿咱吃个早些的晚饭。”

    木曲一脸不情愿:“三哥那性子,不学到休灯是绝计不会回来的!二姐那我可不敢去!”

    “你便去告诉你二哥,今日许他早些回来,是娘说的。”

    此刻的木听正严肃的坐在乡学的学舍里阅读前朝圣子杜子的名著《灵主篇》,读到兴起之时,免不得心潮澎湃,面红耳赤。

    尤其是那一句“困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每每读到,便感觉自己似乎真的能如圣人而言可为自己,也为天下做些什么要紧的事。

    这些年来,自己时常感觉自己的头脑中越来越能承载浩瀚的文字,更有灵光乍现,能够偶得佳句。这一切都表明,这么些年来的坚持是不错的,就算乡里无人理解一个十六岁未上县学的蠢材,自己在母亲的鼓励下终究还是达到了现在的地步。

    想着心情愈发的美妙,对圣人之言也感觉更有深解。

    这时,门口却显出一群人影,木听顺眼一看,为首的是县首之子张伦。他一向与自己不和,更有与自己一样的经历,常年滞留乡学不得升,但其人又不愿苦学,所以每每看到木听整日沉在学舍里,弄得自个儿里外不是人便气愤非常。

    所以见到杜伦向自己走来,木听是不想惹事的,于是收拾书本打算换到院中书亭中再看完。

    可是还没等木听动作,杜伦便迎了上来,脸上堆满笑意的说:“木兄当真刻苦,听说不日便能入县学,杜伦特来恭贺呀!”

    “杜兄客气了,幸得老师提携,木听总算能够如愿。愿与杜兄共勉。”木听也不退让地回道。

    杜伦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黑!

    “木兄不容易呀,十年如一载。如此好消息,今日不早些回家告知汝母,好让你家母亲好好高兴高兴,以慰这些年她老为了木兄受这指摘之苦呀!”

    母亲为自己做的事,一直是这些年木听心中的心结,他明白一家四子,两位姐姐皆近双十年华不得嫁人,一子常年困于乡学,一子终日不得安宁。父亲性子是宽厚的,所以母亲一直是全家人的支柱。

    她是一个奇女子,木听是打心眼里敬仰也心疼母亲的。

    听到杜伦言语中多有讽刺,此时也不想纠缠:“杜兄没事的话,木听先行告退了!”

    杜伦却不依不饶的摁住木听的书本:“谁说没事的!”

    木听脸色一冷,眼神盯着杜伦。

    杜伦也不甘示弱,看了看木听的书,想要寻些由头以解自己的郁结之气,于是便指着书上那句”困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不若木兄给我解解这句圣人之言?前半句便好!

    毕竟后半句想来木兄是领会不到的!”

    眼神中尽是鄙视。

    木听平生最厌恶这样不分黑白只论家世尊卑的人,于是呛声道:“木听是暂时不得这后半句的意义,但细细想来,此种意味,木听已得半解!如圣人言:躬行之!”

    “木听不会讲些什么大话,只是觉得圣人所言意指我等学生于当时后日处于穷达之间能够从善而为,如今看来,杜兄是如何也理解不了、也未践行这后半句了!只是希望能在将来,但有机会,深悟前半句!”

    “你!”杜伦当然听懂了其中意味,心里一下子就被堵住,气急败坏的指着木听说不出话来。

    木听嘴角一勾,率性挥手离开,留下一句:“木听相信杜兄是一定有机会的!”

    “木听!你不会当真以为十七岁的县学生还能得县学垂青,举到府学吧?”杜伦此时只能挑木听的痛处说。

    木听却不再理他,转过身就果断离去。

    杜伦脸色一沉,慌忙中说出了此刻前来的真正意图:“木听!我家表兄早就听闻木家长女天姿国色,欲纳之为妾,特意嘱咐我要好好与你这甥舅好好相处呢!”

    木听闻听此言,骤然转过身来:“杜伦你欺人太甚!”

    “哦?木兄可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可要纳妾之人可是我那表兄呀!”杜伦玩味地盯着木听。

    木听此时冷静下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杜伦见木听已经有了退避之心,于是正声道:“木兄何苦与我不对付,我今朝只差一步便能入那县学,今日你将名额让与我,他日我也好以县学生之身份压一压我那表兄不是?”

    说完木听立刻就明白了,李社长的推荐是给予自己的,这于考试而言如同制胜法宝,是历年考试必备。

    “你不是不在乎吗?”木听问道。

    杜伦撇了撇嘴:“我当然是不在乎的,怎奈身不由己呀,高门大户,要个体面妥当便是!”

    木听心脏中恼恨,但又真的忌惮杜伦真就对自家长姐不利:“先生所定名额,怎能说改便改?”

    “当然,当然!但若是你堂堂正正的输给我了,先生自然无话可说!”

    杜伦此刻显然早有准备。告诉、木听自己已经写了诗挂在学舍门前,木听做不出诗来,自愿在学舍前对杜伦纳头拜服!

    “咳咳!”

    门口传来一阵干咳声。

    杜伦脸色一变,看向身后的长随:“怎么回事!”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是李社长来了!

    李儒早就听到了动静,也有心知道杜伦会找木听的麻烦,于是敢来看看。

    “你刚才说什么!”李儒脸色不满的看着杜伦。

    杜伦心里对李儒还是极怕的,可这时事关自己回家对父亲的交代,何况自己的已经得了一佳作,此时倒也不怯于真的与木听比试,于是开口道:“老师息怒,今日扰了老师清净,全赖学生求学心切。今日希望以诗作与木兄一决高下!希望老师能识得学生才识,得以允许学生进入县学!”

    李儒眼神平静,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可知道木听之流,并无接触诗作的可能,你身家得势,他有何依凭与你比诗?”

    杜伦一听,可不是正中自己的下怀嘛,此时也正色道:“学生认为,所谓才能自当以真凭实学为据,何以论身家而定?我为县子,便不得才学了?古有圣人诗决,今日学生亦作此请!”

    “你!”

    李儒没想到一向愚笨的杜伦此时说出此等流利之言,定是早有准备。

    木曲刚一来到学舍,就看见了杜伦不依不饶,连忙走上前去:“杜伦你又做甚子幺蛾子!找揍不是?”

    杜伦这时候得了士气,哪里肯让步。挺着身子任凭木曲朝自己冲过来。

    木听连忙拉住木曲,看了一眼杜伦:“当真没有回旋?”

    “君子不出诳言!”

    木曲听罢,看着一脸不屑的杜伦,平静的低声道:“那便与你比上一比!”

    “木听,莫要儿戏!”李儒听到木听应下,连忙喝道。

    木听回给老师一个安慰的眼神,表示自己不会乱来。

    杜伦当即大喜,看着屋里全是与自己作对的人,心里早就不耐其烦:“那便去吧,写在学舍前!你若是能作出好诗,所有事情一笔勾销,我自然也退出名额争夺!”

    木听仍然确定的说:“由老师见证,你断不可让任何人再打我阿姐的注意!”

    杜伦撇了撇嘴,厌恶的回道:“没人喜你家二十的闺妇!你速速去作诗,好好看看我写与你的诗,那句不肖儿郎任母卑是赠于木兄的!”

    木听走出门外,看着眼前那首充满侮辱的丑诗!心中怒火中烧,木曲更是上前撕了个粉碎。

    看着气急败坏的二人,杜伦不由得高声大笑起来。

    木听缓缓闭上眼,心中所有郁结此刻全部汇集,回想起自家六口,想起母亲每每因为自己受辱。想起十几载苦读春秋。

    灵光乍现,紫气于脑海中萦绕,好似触得天人。

    落入人间

    丢掉纸币,拿起刻刀,于杜家所赠学舍牌联之上刻下: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刻罢,血如夏花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