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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桐油覆人

    赵周天策三年,剑南道大疫。月余,遍三州十九县。又三月,增剑BJ南两道。月死者万余,千里无鸡鸣。

    医署无策,署令引决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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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意外的话,身子如烂泥般堆在背篓里的林易或许在心里会骂一句:艹,呛死我了!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的利州。

    利州,位于剑南道西北,南望蜀原,北倚苍山,陵水穿城而过,辖三府四县,拥人四十一万八千。

    在偌大的利州城,凭着参军林洪的名头,任谁不知林家的名声?遇事不给林家三五分薄面?倒是这似风来的瘟疫除外,没有绕过林家。

    林参军独子染上了?

    之前只是听说,没人敢把声音放大,更没有人敢去确证真假。

    但今天儿却不一样了。只见着一队蒙着粗布、带着长棍的士兵穿过萧瑟空寂的利州城,毫不客气,只一下就破开了林家封闭数天的正门。门一开,落秋的树叶直接在原地打了个旋,本有迎门风吹着,但转瞬却无力的落了地。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开口问话的林家的厨娘,也是林家上下现在唯一的一个仆人。正将做好的饭菜放在偏房门口的她,脸上也围着一粗布,漏出来的额头告知来人年龄,额下泛黄的眼睛透着不为人细看而不知的担忧。

    为首的一名士兵却也不正眼看她,直让身后的人去偏房。按着规矩,要是林易真的染上,必须得拉走焚烧。

    厨娘看着士兵,面有丝毫犹豫,但转瞬便仿佛是下了决心。只见她秉着气,身子竟是直接挡在了偏房前面,一口便是叫道:

    “你们想干什么?这是少爷的房间。林参军要是知道了,定饶不了你们!”

    “要不是之前顾忌参军大人生死未知,何至今日登门?”

    谁知那名进门士兵以长棍推开厨娘,紧了把自己面上的粗布,就视死如归地进了偏房。

    听着这士兵的话,再看着余下几人眼中肯定的神色,厨娘立马失了神。她心中仅存的护主邀功的心思彻底化为了灰烬。但只是一刹那,她就一边猛地向为首士兵扑去,一边哭叫着:

    “这位兵老爷啊,我可是这几天都没进我们少爷房。我……我没染…”

    但是那为首的士兵还不待厨娘上前就以长棍逼开了她。看着她瞬间瘫软在地的模样,那士兵便让她先在这府上待上三天再看。对于厨娘嘴里失神般说出的:都是他把我害苦了的话。是理也不理。至于其是死是活,一切听天由命。

    出了林家大门,念林洪在时对手下的照顾。为首士兵破例单独给已经意识模糊、身若干柴的林易准备了一架板车,不用跟其他要去焚烧的染病者和死尸挤在一起。

    焚烧尸体的地方选在城东边,是林洪去苍南县阻疫前才新换的地方。毕竟入了秋,原来焚尸的地方被风一卷,那味道能直接灌进整个利州城。要是焚烧的尸体多了,黑烟甚至就像是一个大锅盖一样盖在利州城上。城里的人看久了,只会加重恐慌。

    树叶扑打在一路拉着板车的士兵的后背上。本来是衙役的活计,可现在衙役都被烧绝了,所以也就轮上了他们。

    路不平,再加上一个三尺来宽的板车上要堆不下十名染病的人或尸体。碰上磕绊,板车上的人和尸直接就像满堆了的石头一样滚了下来。

    后面跟着的士兵见有从板车上掉下来的,也不管死活,熟练地用一把长枪戳进尸体胸口,然后一下就将尸体甩在板车上。继而把枪头往地上一插,在土里或还没枯败的杂草上随意地擦掉滴答的鲜血。

    本来林易的板车上只有他一人,但是路途上掉下来的实在太多。等到了焚烧的地方,他的身子上已经压了不止一人。甚至有一人被枪头刺穿的胸口,不偏不倚的正怼在了他脸上。咕噜咕噜的鲜血顺着林易的脸流进嘴里,也流在板车上。林易似乎还能听见心跳。可是哪有什么用呢?

    已经好久没吃过饭了,反正都要死,嗯,挺甜,嗯,还在流。林易心中自语着。虽然他不想喝,但又不自主将全身仅存的力量用在嘴唇上,他想着将嘴再张开那么一点点就好。

    焚烧点的陵水似乎和陆地又近了点。细细一看,水陆交接处的土带着绚白色,鱼也往岸边拥簇着。

    “多撒点桐油。”

    到了地方,为首的一名士兵指挥着把板车上的人往地上倾倒。铺一层人,便随着就泼上几瓢桐油。

    “头,给兄弟几个留一桶吧。”

    泼洒桐油的士兵木讷又带着恳求的说着,旁跟着的士兵也边点着头,边用岸边的芦苇杆把人盖个七七八八。桐油这个,烧人来得快,现在算是个紧缺货。

    一众士兵话少的可怜。而正在板车上等着被扔下来的林易却依旧紧抓着时间,他太饿了。至于是被桐油还是芦苇杆盖着烧,他倒不在意。因为身子软的,别说反抗,说话眨眼都没力气。

    林易运气很好,被放在了最外面一层。一瓢桐油在他身上就用了近一半。桐油很臭,闻着鼻子堵得慌。林易自小就有些受不了。倒是身子下压着的比板车舒服,软和。

    他心想着,这十七年人世走一遭,就这样吧,唯一可惜的,就是父亲走在了自己前面。

    林易脑海里已经想着自己被火烧着会是怎么一番疼痛,拼命想睁开眼睛却无果的他,在黑暗中备受这种被火焚烧前的恐惧所折磨。

    可是静等半晌的他也没感受到火的温度,倒是不知听见个什么模糊的声音,随后它只感觉有人以手抓着他的肩膀将他丢进了筐里。

    竟然还有人敢用手碰自己?

    林易心中有些诧异,想着竟然还有人这么不怕死。但是他已经虚弱得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他只感觉自己似被人以筐子背了起来。至那人一动,林易方才断定自己应该是被装在了背篓里。那人背着还没走多远,一股肉被烧焦了的味道就涌进了林易的鼻子里。

    好大的桐油味。

    林易呛得难受,但是咳不出来。一阵缺氧感传来,再睁开眼已经是另一片场景。

    ……

    入眼见的,是长方过三丈的简易房子,季秋的阳光透过竹窗打在屋子四处。如柱的阳光里虽看不见灰尘,但鼻子一吸,却有着浓烈的堵塞感。

    再细了看,林易发现自己正被泡在一个大陶缸里。缸里是数不清且又不认识的药材。除了自己,在他周围还有五个类似的陶缸。

    房间的右侧是一列简易药柜,左侧是一张七尺有余的长条案,案上躺着一被脱光了衣服的中年男子。林易还想细看之时,一名高约六尺,裹着粗布的鹤发老者却正好从偏房走了出来。

    他似乎知道林易今天会醒过来,但是他却也不看林易,直走到那条案前,挽起袖子,继而拿出一把三寸小刀,还不待林易吃惊,那刀刃竟就剖开了那人胸膛。

    老者刀法很好,林易虽然隐约听见了那人传来的叫声,但是却不见得鲜血从那人胸膛喷出来。就在这时,那老者将一片肺叶捏在了两指之间,然后对着透进来的太阳就是一阵端详。肺叶看完,心脏也切下来看了次。一把小刀用的跟菜刀一般,怎看着,都似个厨子。

    但是这还不算完,刀过完了条案上的人。只见老者手凌空一抓,位于林易身前陶缸之中的人竟然就这么突兀的被老者抓了去。老者在这人身上重复着之前的动作,那背影和犀利的手法竟是让林易在陶缸中都渗出了冷汗。

    林易不解,心想着这老头难道是郎中?可哪来的这么可怕的郎中?还有他怎么人不动就将自己身前那人从药缸里抓了过去?

    林易手在陶缸里暗暗比划着。

    “我手……手能动了?”

    突兀的,林易猛地在心里叫了起来。全身乏力这么多天,他都以为自己瘫了。这重新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真好。

    “你运气不错。”

    就在这时,那老者一边用粗布擦着左手上的血,一边身子背着林易开了口。

    “是你救了我?老先生?”

    林易试探的开口。好久没说话了,声音倒是有些不自然。

    “只是你运气好。正好在人堆外面。”

    老者说着就从条案下取出一小坛酒,然后随意的就把覆在面上的粗布取了下来。老者很老,皱纹似黄土沟,脸又像是榆树皮。但是眼睛,深的就像古井。

    “老先生,你……”

    “区区小疾。”老者看了眼林易,继而一边往地上自顾自倒酒自语着:

    “这老东西竟然折在了这小疾上,还是自己以前亲手止住的。这是在存心恶心我吗?”

    入秋日短,林易没办法接上话,老者也不多言。只是在入夜之前一把将林易从陶缸中抓了出来,然后一挥手之间,七十二根银针就插遍了林易的周身。

    夜色里,老人点着烛火观察着余下四个陶缸中的人。也不知道他的依据是什么,手里的短刀时不时的就割破了其中几人的后颈,看着鲜血顺着脊柱出的速度,老者甚至还满意的点了点头。

    林易不敢细看,总觉得后背发凉,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可是一连几天,老者都没动他,而他在老者白日药浴和夜里针灸的治疗下,身子已然慢慢好转。

    接下来的几天,老者不时带着东西出去,回来时,背篓里偶尔也背着一人。一连半月过去,背篓被人回来的频率虽然低了,但是他之前背回来的人只余下林易还活着。

    又几日后,面色红润如常,除了瘦得颧骨都凸起来了外,单看面色,倒又恢复了富家公子模样。可人方才好了,林易却终究被老者给缚在了条案上。

    同样是面对死亡,甚至不是被他讨厌的桐油活活烧死,可此时的林易很想反抗。因为他觉得这次他应该有生的机会。或许是经历了那般于疫情下的死亡,差点被桐油活活烧死,他开始变得怕死了

    可是现实却让他失望了。被银针插住大穴的他竟是丝毫也提不上劲道。在这老者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任其宰割的鸡仔。但是他仍旧想反抗。

    “医者仁心,老先生杀心是不是太重了?”

    “不懂杀生,怎么会救人?”

    老者淡淡回了句,手中的刀直接划破了林易的手腕。

    随着林易的挣扎和心中剧烈的求生欲望,那不大的口子竟是血流不止。老者看着这鲜血的成色,甚为满意。一边用陶罐接着,一边拍打着林易的手臂。

    就这样,直到林易面色泛白,双唇发紫,老者方才停了下来。不过他却没时间在乎林易,趁着鲜血尚未凝固,立马将其与事先准备好的药粉融合,继而烘烤制作成粉末。带着粉末就出了门。

    晚上回来的时候,林易脸色依旧煞白,倒是嘴唇好了点。老者拔出银针,将一坨用叶子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林易。

    林易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坨烧黑了的猪肝。

    “舍你一人,可救万人。”

    老者看着林易疑惑的样子,平静却又坚定的开口。

    林易不傻,一下就听了明白了。他怕死,但眼前他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且心中再一想着父亲自小家国天下的教导,想着自己父亲因疫而死,他盯着手中的猪肝,泪水瞬间忍不住滑下来了。

    他止住声,眼睛死盯着手中的猪肝,自语道::“好大的桐油味。”

    “猪肝要新鲜。就顺道了。”

    接下来的数天,猪肝越来越多,老者出去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林易出门看过,当下所在之地正在陵水西南侧的山丘上,远眺能见着利州城。

    又十天之后,林易已经虚弱至极,但是那陵水边的黑烟却是越来越淡。再几日之后,利州城上有了烟火气。又数日,随着陵水边最后的一道冲天火光,黑烟就此消失。

    利州知州带着人,锣鼓喧天,亲自来山丘上给老者送匾。但是半道就被几根银针给劝了回去。至于剑南道其他州府瘟疫,破一州而解全局。老者并不打算再跑一圈。

    秋末冬临的光打在苍山下、陵水旁的利州城。双眼已经模糊的林易在山丘上看着,草木秋落去,渔樵满归来,利州城好似就秀在这山水之间,从未发生波澜一般。

    “没想到…还能这么看着它。”

    一连数十天的取血,林易已经虚弱得风都能吹倒。老者不说话,只是把他带到房间里给他疗伤为先。就是老者自己也没想到,林易竟然能坚持到现在。

    看来计划着完事就走的想法得打住了,老者心中想着。不过对林易竟然坚持了下来,却也高兴。

    入夜,满江的秋风灌进屋子,点好的烛火一下就熄灭了尽。

    “老先生,我还有救吗?”林易看着重新点着烛火的老者背影,轻声开口。

    “有!”老者应道,似又怕林易不信,又道:“你练过刀枪,挺过这三天,就好。”

    “谢谢老先生救命之恩。”

    “谢你自己吧,如果你当时没再药浴中清醒,也免不了被开膛。”

    老者针灸之法可谓无双,银针入体,林易萎靡的双眼稍稍有了些许精神。看着林易的样子,老者盘坐在其背后,双掌贴着,一股暖流在又麻又痒之间就涌进了他的身体。

    暖流入体,林易顿时觉得舒畅无比。但是在他背后的老者额头却止不住渗出了细汗。那细汗在他那丘壑般的皱纹间积攒汇聚,转眼间便成了豆大汗珠,似沟壑之间坠下的滚石。

    可谁知就在这时,一道若有若无的、令人汗毛竖立的杀气竟是猛地萦绕在了这三丈见方的屋子里。林易两度濒死,一瞬间就止不住心慌了起来。

    至于老者呢?双掌虽不能松懈,但两眼却是锐利的盯着杀气传来之处。

    “堂堂血医李九针,杀人救人无数,可现在是在救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