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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农历十二月下旬,生产队彻底放假,农民们这时大多开始准备年货了。在我国华北平原的农村,每到这个季节,一旦响晴无风,在村子里大街小巷向阳的地方就会有很多老汉或蹲或站,簇拥在向阳的墙角下闲聊。农村人管这个叫做“蹲墙根”。年老的人大多有在冬天蹲墙根的习惯、一则晒晒太阳,舒活筋骨补补钙,二来可以和他人交流,省得在家憋得慌。年轻人却没这种习惯,他们大都有自己的消遣方式,那就是赌钱。

    韩春生在没成家的时候,每到生产队没活计了,就习惯去李台红林家玩上几把,这个毛病在成家后一点也没收敛。清芬出生的那年,春生一旦闲暇,就一如既往地跑到牌场赌几把,这实在把哺乳期的韩老婶气坏了。一天深夜,当韩春生输得精光,回来拿钱准备回去翻本的时候,韩老婶抄起菜刀,直接砍向春生,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但还是有一刀砍在手上,鲜血当时就流了出来,自此他的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也从此在四高台的牌场再没有韩春生的身影。

    每当冬天拉脚回来,韩德福总爱去红林家赌上个几天几夜,赶上手气好的时候,他能赢个盆满钵满,赶上手气差,输得可能只剩下一条裤衩。

    李台招赌的是红林和红英两兄弟,他们是亲哥俩,家住李台最北头,再往北就是一望无际的芦苇地。红英和红林这对难兄难弟,父母早早去世了,两人初小毕业就没人管教了,现在都已30几岁,还各自打着光棍。

    红英红林两兄弟从小就爱赌博,牌九、长条、扑克、麻将样样精通,从20几岁开始,在生产队不忙的时候,哥俩干脆在家里开设了“赌场”。说是赌场,其实就是他俩的自家院子。哥俩各有一套土坯房,每套三间正房,还有前后院子,哥哥红英在西院,弟弟红林在东院。后来哥俩一商量,西院住人,东院招赌。

    在80年前后,你会发现四高台的很多人、甚至邻村八间房和六里庄的闲人有时也喜欢来这哥俩开设的赌场来赌上两把。

    东院红林家的堂屋东西各有两口大锅,每逢赌场火爆之日,两口锅里都会熬鱼贴饽饽。赢钱的人一般会给哥俩抽点喜钱,农村管这个叫“吃喜儿”,吃喜儿也给哥俩带来一定的收入。在西屋的火炕上玩的是“大耍”,赌棍们每天输赢要以百元来论。东屋炕上玩的是小牌,输赢不大。

    每逢通宵赌博,两个屋子的炕上都会围满一圈人,人们抽着旱烟,个别人抽着卷烟,众人喷云吐雾,整个屋子烟熏火燎,也婉如仙境一般。炕上有坐着的、有蹲着的、还有跪着的,炕沿下边通常会站着几个人,还有些看眼的站在板凳上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大家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破旧苇子炕席上的牌。赌到酣处会听得某人大喊一声“开!”或者是“通杀!”之类的话,紧接着便是一片“唏嘘”之声。

    这个年代的冬天,在华北平原的夜晚,不知在农村会有多少这样的场景持续地上演,屋外的北风席卷着苍茫大地,任凭你如何凛冽与狂暴,都刮不进这农村厚厚的土墙,而土墙里却是热火朝天的喝雉呼卢!

    农历二十九的晚上,韩德福拉苇子回来,在家好歹吃了口饭,又一如既往地来到红林家耍一宿。他喜欢玩大耍,结果没到后半夜,带来的百十元钱就输了个精光,他不喜欢借本翻身,干脆就站在炕沿下边看起了眼。

    今天牌九的庄家是李宝生,他已40多岁,也是李台的一个光棍汉子。从上午开局到夜里,他门口的票子已经成堆,身后背了一个人造革的破皮包也鼓鼓囊囊的,估计得赢了七八百块了,光喜儿钱就给红林抽了五六十。

    与李宝生相反的便是郭台的郭新山,他从上午来了就开始输钱,下午从家里拿来的100多又输光了,晚上和牌友拆借了60块钱也输光了,现在没人愿意再借钱给他了,他只能脸色木然地盯着牌局、时不时地瞪着李宝生,当看到李宝生再次赢钱时真想把他后边的皮包抢过来。

    后半夜了,赌徒们仿佛铁打的汉子,依旧生龙活虎、兴趣盎然。郭新山没办法,两手插在空空的棉袄口袋里走出了赌场。凛冽的北风把他吹得清醒了,漆黑的街道伴随几声狗叫让郭新山心里很是惆怅,本来家里就穷,现在又输了个精光,他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老娘和媳妇。郭新山心里胡思乱想着:从解放到现在,自己家似乎除了成分好以外,好像没有一样是好的,尤其今天赌钱手气出奇的不好,这个李宝生也是,本来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虽然成分不好没娶上媳妇,但这小子脑瓜好使,玩牌也很少输钱,秋后家里还盖了四间砖瓦房,据说现在他和六里庄的赵寡妇好上了,好像过了年就要把赵寡妇迎娶过来......

    “唉!人的命、天早定啊!”随着一声长叹,郭新山此时正走到宝生家的大门前,他望了望宝生家漆黑的院子,一个邪念在郭新山的心里油然而生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宝生背着鼓鼓的人造革皮包回到了家,在经历了一天一夜的鏖战后,他的收获颇丰。一天里来来往往的几波赌徒为他贡献了将近千元大钞,他心里别提有多美,要好好的吃一顿,然后美美的睡一觉,马上要过年了,钱也有了,年货也备齐了,就等年后农忙前把赵寡妇和她的女儿小青接过来了,他心里越想越美,但当前最主要的还是先把赢来的钱收起来再说。

    李宝生哼着小曲、把一包钱倒在了炕上,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捋好、分堆、点清楚。他一边笑着、一边自言自语:“978块钱,能顶我三五年的收成了,真是太好了,加上柜里的一千多块,我现在也有两千多了,年后娶媳妇再好好地风光一把,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他笑着用茶盘下的钥匙打开了屋子里的大躺柜,在中间柜子的后面,他做了一个暗格似的小木匣子,这是专门存放财产的“保险柜”。当他抽出里面隐蔽的小木匣子时,顿时傻了眼,里面空空如也......

    “我的钱呢?”他大吼了一声,然后拿着小木匣瘫坐在炕上。

    李宝生的心脏砰砰地跳着,一天一宿的狂赌滥赌仿佛掏空了自己的身体,他躺在床上感觉天旋地转、缓了好一阵子才定住了神。

    “不行,我得去派出所报案!”他意识到自家失盗了,自言自语着。

    上午九点多,李宝生顶着两个黑眼圈,骑着自行车来到大蒲洼乡派出所。今天是大年三十,派出所只有两个民警值班,在记录完李宝生的案情叙述后,年长的民警告诉他回家等着,并注意保护现场。

    下午三点多,一辆挎斗摩托车来到李台,在生产队长李宝光的引领下,几人来到了犯罪现场。李宝生报警时走得匆忙,当他回家清点物品时,发现院里水缸中冻着的鱼和肉也被偷了,其中有两条二斤多地拐子鱼、一条五斤重大白鲢以及生产队分的一斤二两猪肉。

    办案民警经过调查,判定窃贼是从墙头翻过来的,他用李宝生经常放在窗台下那块石头底下的钥匙打开的房门,然后用茶盘下钥匙打开的柜子。一切的证据说明这个贼和李宝生不仅认识,而且应该是熟人。

    办案民警接下来问了李宝生一些问题,诸如: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都有谁和他一起玩牌?谁输钱了?谁又输光了?这些人谁和你比较熟?谁经常到你家来?等等......

    最后,三个办案民警凭着职业嗅觉,把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三个人的身上。然后,李宝光领着民警联系了郭永合、张金贵和韩春发,开始了一轮搜查。不出所料,办案人员最终在郭新山家里搜出了那几条鱼和一斤二两猪肉,猪肉上系的那根红绳可以说是最好的证明。

    郭新山被带到了生产大队,在三位民警同志的一番审讯后,很快就供述了自己所犯的罪行。他当场交代:钱输光了以后,他心里特别恨李宝生,在经过李宝生家的时候便心生邪念,于是翻墙而入。由于俩人比较熟,他知道李宝生放钥匙的习惯,便轻车熟路的进了屋子、打开了柜子。郭新山不知道李宝生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在黑暗中把大躺柜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终于让他摸到了那个暗格中的小木匣子,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在忙乱中把钱一股脑地塞到棉袄口袋里。然后锁好柜子、锁好门,并将钥匙放回原处。当他看到南墙根底下的水缸时,心想缸里一定冻着鱼肉之类的年货,便顺手牵羊,一扫而光。

    郭永合等几个大队干部在一旁听完郭新山的交代,心想这一千多的盗窃数额必然要把郭新山送进监狱。审讯完毕,已经晚上九点多了,郭永合让老婆给几位民警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民警们吃着饺子,让郭永合等几个干部把这两天参与赌博的村民都召集到这里来。

    半夜时分,在生产大队的院子里,30几号人站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排,被民警同志狠狠的批评了一通,并告知如果再被发现参与赌博将被罚款和拘留。在场的人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民警把郭新山偷走的钱物归还给李宝生,而李宝生赢来的钱却被作为赃款没收了。此时李宝生的精明头脑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把赢钱的数额978元报成了278元,不仅让自己留下了700元,而且免去了可能面临的拘留之灾。

    三位民警麻利地把郭新山绑在了挎斗后面,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在夜色中驶离了四高台,全场的人目送着、然后小声嘀咕着......

    “都别说了,大伙都各回各家吧!大过年的,咱别再给自己找事了!”在一片嘈杂声中,郭永合最后发号了施令。

    一群人揣着袖子、低着头出了生产大队的院子,分别走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颗“钻天猴”拖着短短的亮尾巴划破了夜空,在“啪”的一声后,四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渐渐地响了起来,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