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不过三代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在餐饮部这几天,马国斌发现在这工作就是自己吃饭、准备客人的饭、自己再吃饭、再准备客人的饭,每天就是这么被一个“吃”字所贯穿。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可是在这里,“吃”不仅仅是一种生理需求,更是一种社交方式,一种工作的状态。只不过马国斌的工作就是伺候别人“吃”的,被摆在了明处。而其他人把原本的工作变成了伺候别人”吃“,却只能放在暗处。

    一般来说,餐饮部的早餐很简单,主要为住宿的客人们准备,每天住宿部的同志也会提前打招呼。中午的接待任务相对紧张一点,十圪节作为全国煤炭企业的一个典型煤矿,经常有慕名而来参观学习的外地客人,所以中午这顿必须要招待好,招待得有特色,是考验餐饮部的重要时刻。晚上,才是招待所餐饮部的工作重点,考虑到中午喝酒会影响到下午的工作,所以晚上这顿饭便成了大家沟通工作,洽谈业务的最佳时刻。

    从六点开始,包厢陆陆续续得被占满,邱霞陪马国斌在门口迎接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一来可以像大家介绍一下新来的餐饮部部长,二来可以帮助马国斌认识并融入这个圈子。如果说老马以前喝酒是爱好,那么他现在喝酒则慢慢变成一种工作。有人说,把自己的爱好当作工作是幸福的,但把握不好的话,这份工作可能会从此毁了你的爱好。

    马国斌在经过包厢时,会被喝大的客人拖进去灌几杯,喝来喝去就把他喝懵圈了。虽然他酒量还算不错,但是以前他还真没这么空腹喝过几次,由于乱七八糟的白酒、啤酒、葡萄酒都灌进了肚子,他忍不住得退回办公室休息休息,此刻不想再提半个“酒”字,更别说闻到酒味了。

    趴在办公桌上没有二十分钟,邱霞过来看看马国斌好点没有,顺便通知他一声领导们要出门走了。马国斌揉了揉太阳穴深呼一口气,勉强地和邱霞回到大厅。今晚酒场上的几乎都是领导,不是这个主席,就是那个科长,一圈下来马国斌只记住了几张人脸,至于姓甚名谁在哪儿高就,他是一脑子的浆糊。酒足饭饱的一行人见马国斌出来了,就热情地打着招呼,一群男人互相发烟点火,来完成今晚最后的一道社交程序。大家握手或是拥抱,以手里的烟头为证,发誓以后大家都是异姓兄弟,以后不管啥大事小事,吱呼一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大家姿态百出。有高声喧哗的,有痛哭流涕的,有春风得意的,有酩酊大醉的。马国斌发现一群人中,越是清醒的,往往职位越低,而被前簇后拥的,往往脸上醉意很浓。出了餐饮部,一些人被扶进车了,一些人则转身拐向了住宿部,剩下的消失在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了。

    “马部长,咱们等会儿也开饭了,你休息会吧,这有我们呢?”邱霞在背后说着。

    “今晚上他们吃了多少呀?”

    “我等会把今天的单子总出来就给你。”

    “你们平时就招待这么多人吗?”

    “还好吧,咱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以前,马国斌觉得看澡堂是特无聊、特别拴人的工作,可干了两天他发现,这餐饮部才是无聊又拴人的地方,至少在澡堂干完固定的活儿就能交接下班。可现在没人能接自己的班,若是客人一直不走,自己什么时候下班还真没个点。以前打马国斌扫澡堂是身累,而现在他是活生生得心累。站在门口的大镜子前,他看了看自己的样子,颓废,无神,头发油腻,大腹便便,他很难想象自己二十年后的样子。

    “快来吃饭啦!”俩服务员从后厨端着烩菜来到前厅,马国斌回过神招呼其他人赶紧去帮忙,腾出三四张空桌,大家拿出自己的饭盒盛饭。他从前台拿出自己的饭缸,发现楼上有两个服务员拎着不少酒瓶从包厢出来,就赶紧招呼她们先下来吃饭,完了再去收拾。看着箱子里大大小小的一堆酒瓶,马国斌探头晃了一眼,四个白瓶,十几个绿瓶。

    烩菜,马国斌吃过很多种,除了小时候家里做过,别人家办事,矿上的食堂,他几乎都吃过,但所有的味道都不如今晚的这碗烩菜香。问了大师傅他才知道,为了尽量不让剩菜隔夜浪费,就把这些做成大家的员工餐,来个一勺烩了,这也算是节约的一种方式吧。可能是因为刚才喝酒又在门口吹了吹风,一向能吃两碗烩菜的马国斌居然没了胃口,只是简单地垫了两口就早早结束了战斗。

    “小邱,看看还需要我做点什么?”马国斌找到正在吃饭的邱霞,在下班前确认下自己还需要做哪些工作。

    “哦,马部长,你在今天的单子上签个字就行,这些就是我刚刚总出来的。”邱霞放下碗筷,从前台后面抽出一个夹子,里面把每桌的情况都登记清楚了。马国斌看着一堆堆的菜名,后面跟着一个个的数字,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妈的。每一张单子都有人签字,邱霞也已经在另外一个文件夹备注过了,现在只需要马国斌签字确定他知晓这件事就行。

    “每桌结账是不是都签字就行啦?不用见现钱。”

    “那可不嘛,都是先签了字随后报就行啦。反正都是自己人,偶尔对外招待才可能见到钱呢。”邱霞笑着说。

    马国斌叹了口气,龙飞凤舞地在后面签了自己的名字,随口说了句:“王八吃鳖。”

    忙完一天的活儿,马国斌从前台下拿走自己上午买的菜,晃晃悠悠地地出了餐厅。同样,走出招待所大门的时候,接受了居民楼下遛弯人群的目光洗礼,他能感觉到背后人们的指指点点。仿佛只要是从里面出来身上沾着酒味,都会引起他们的无限联想。马国斌很无奈,因为他以前和这群人想的一样,到底是谁错了?又好像谁都没错。

    本来腿就不舒服的马国斌在喝酒后走得更慢,胃里的情况比腿上更糟糕,终于到印刷厂门口时撑不住了,扶着一颗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吐着。呕吐的食物倒灌冲进了鼻腔,马国斌眼泪止不住得流了下来。直到吐得地上一大摊,胃感觉舒服了一些。他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把鼻腔里异物重新吸回嗓子,一口痰把嘴里的脏东西都吐了,这才消停下来。他发现,这比在澡堂干活儿难受多了。

    回到家里,马国斌媳妇赶紧接过他手中的菜,赶紧倒了一杯热水,安顿他坐下休息休息,冬梅也十分有眼色地写着自己的作业,悄悄地用一只手捏住了鼻子。

    “咋又喝酒了?和谁喝的呀?你这是招待所招待谁去了?饭店服务员啊!”“这菜不错啊,是从招待所拿的?”“我以为你去招待所上班也和冬梅她们老师一样,八小时工作时间,中午给你做的饭你也没回来吃,晚上给你热了热结果你还没回来,现在还在锅里嘞”“你倒是说句话呀,不能喝就别喝,醉的和死人一样。”

    在国斌媳妇不停地叨叨下,马国斌成功得又吐了,冬梅赶紧拿上作业跑到了,媳妇不停地给他拍着后背,彻底吐干净以后,把他重新扶在椅子上。国斌媳妇出去用铁锹铲了一堆煤灰铺在呕吐物上,等煤灰把液体吸干后,用铁锹在铲到了门外垃圾堆上。虽然呕吐物处理干净了,可狭小的屋子里全都是那股子味道。天气冷又不能开大门窗,只能打开门上的小窗户透透气,不冒冒这股子味儿,娘母俩非得熏吐了。马国斌虽然靠在椅子上不吱声,可全都看在眼里,虽然在招待所干了不到三天,可为了改变生活,他必须变,变得能适应这个圈子。

    “冬梅,爸爸以后把你和你妈接到大房子里住。”

    国斌媳妇被马国斌突然说的话给吓了一跳,这突然冒出一句话,弄得冬梅也癔症了。“爸,你没事吧?”冬梅从床上蹦下来摸着马国斌的手说着。马国斌眯着眼看着冬梅的笑脸,忍不住用手摸着闺女的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这个家,为了可爱的闺女,自己不能瞎活呀。他撑起椅子的扶手,深呼吸了两下看着母女俩笑了。

    “你这咋了,黑夜回来跟上鬼了?”国斌媳妇过来就要打他的脸。

    “放屁嘞,我这不是好好的?刚才喝酒以后被风吹的撇着了,吐干净感觉好多了,等会给我扎一扎下巴和眉心,要不还头疼嘞。”马国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行,只要你好好的,咱咋都行啊。”

    “菜是我上午去市场买的,以为中午能回来,结果一堆事儿,真的比我在澡堂看澡堂还麻烦嘞。不过,为了能早点从这搬到新房,这算个啥。以后不会让你娘母俩跟上我继续过苦日子了。”老马说着说着就动情了。

    “你个八毛,喝多了就开始谝个没完了。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咱们家能平平安安的,我和闺女就高兴了。”国斌媳妇嘴上骂着他,心里却也是甜甜的,带着酸味的那种甜。

    一轮明月早已挂上枝头,立冬后的夜晚寒风飕飕地刮着,穿过小巷子后发出更为尖利的声音。梅禧躲在妈妈怀里,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盯着窗户外面,彩凤把他搂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地讲着故事,身上盖了两床被子才勉强觉得不那么冷了。听着妈妈柔和的声音,梅禧的小眼睛慢慢地闭上睡着了,彩凤吞了口唾沫歇歇嗓子,脑子却又开始不停地假设着领导可能问出的问题,提前准备好自己的答案。领导到底要问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窗外的风声时小时大,彩凤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爽利不去乱想了,把命运交给老天爷得了。

    “吱……”,半夜,彩凤迷迷糊糊地听见了门被推开,一股子冷风随之也吹了进来,听见往茶缸里倒水的声音,她估计是志文下班回来了。一阵叮铃咣铛的声音后,一股子浓浓的肥皂味出现在枕头旁边。彩凤累得懒得再睁眼,改变了一下睡姿,脸朝墙的方向继续睡了。志文看到彩凤睡得这么踏实,也就不忍心去叫她,毕竟明天她还得去坐车去朱家堡办事,作为她的男人,自己没办法去帮上一点忙儿,心里也挺不好受的。可志文除了会下井,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些什么,只能是埋头干活。志文此刻啥也不想去说,不想去想,不出两分钟便打起了呼噜。

    彩凤一夜都没睡踏实,除了无法忍受志文的呼噜声外,就是分配工作的事情闹得头疼。起床后,彩凤发现志文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热水洗脸,牙刷上也挤好了牙膏,心里觉得挺开心的,也就不再那么埋怨志文不管自己。怕误车,她一边刷牙一边盯着表,还得盯着点窗外。没多少功夫,就见梅海旺从巷子口疾走进来,彩凤赶紧给公公打开门。

    梅海旺一心想着小孙子,进门就先看看孙子在干啥,结果被志文嘘了一声,向床上指了指,这才发现小家伙还钻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梅海旺让俩人放心上班,自己先去火炉边上暖和下手,怕等会儿给小孙子穿衣服时手太冰凉,让梅禧着了凉气。彩凤顾不上招待公公,洗漱完赶紧拿上自己的相关材料飞奔到车站。

    这个时间段,孩子们基本都在被窝里,但是跑山的职工们都早已挤在车站等着矿务局的循环车。循环车是XX矿务局内部的通勤车,它每天早晚都会相向行驶,路线主要围绕的还是矿务局下属的几个煤矿和电厂、化工厂等,成了跑山职工们上下班的首选。

    为什么被称为“跑山”?是因为十圪节周围几个矿的独特地理位置,基本就是上山下山的路,有些职工的工作单位和居住地不一致。所以说,跑山是一种常态。彩凤这次去劳资处就是想询问一下,自己的工作单位能不能从供电处调到十圪节,不想以后每天“跑山”,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

    听到循环车在十圪节大坡下的轰鸣声,就知道循环车即将要到站了。人群疯狂地追着车的前后两个车门,直到车辆停稳大家才停下脚步。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车门,偶尔车上有熟人会热情地打着招呼,给车下的人提前先占了座位,吃上一颗定心丸。“咔嚓”车门打开,上车下车的人群形成了对抗,司机看到互不相让的两股势力在决斗着,气愤地按着喇叭警示人群,“先下后上懂不懂?”听到司机这一嗓子,下面等车的人才终于消停了一点,但大家还是死死地盯着下车的人。直到最后一名乘客下车,大家一窝蜂地拼命往上挤着,这时不分男女老少,老弱病残,因为谁也不愿意因为挤不上循环车而迟到被骂。彪形大汉们在这场挤车活动显得十分具有优势,身形不高的彩凤立刻被淹没在了人群当中,最后戏剧性的被后面的人给推了上去,看到空座刚准备坐下,就被旁边的人一只手按住座位,说是有人占了,一连试了三次才找到一个三人一排的位置。

    等车辆行驶开时,车内已经挤满了人。烟味、酒味、臭鞋垫味、头油味、香水味、洗衣粉味、抹脸油味,各种各样奇怪的味道都充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对气味特别敏感的彩凤一直想吐,还好她没有来得及吃早饭,不然真的就会憋不住了。车辆在爬上前山大坡时烧了不少柴油,终于在下后山坡时把油省了出来。经过连续几里的盘山坡时,司机毫不减速,一路狂奔而下,吓得好多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了。司机尽显自己的高超车技,站着的乘客七倒八歪地紧紧握着栏杆,好不容易下了十圪节大坡,路又开始变得坑坑洼洼,售票员夹着卖票的盒子使劲挤在人群当中,从车头到车尾来回穿行着。随着一路的前行,循环车把肚子里的人全部排在了厂矿的候车点,到朱家堡时,车上只有不到一半的人了。

    被颠簸了一路的彩凤终于忍不住了。下车后,她蹲在树旁干哕了两下,回头看了看开车的司机,居然还是个女的,她在心里为这个女司机竖起来大拇指。等她胃里舒服了一点后,她直起腰来缓了缓,看着周围骑自行车上下班的男男女女,她都快忘了自己骑自行车的样子了。

    看到斜对面大商场前的早点小摊,她觉得自己还真有点饿了,于是转身在摊前要了一份豆腐脑和四根油条。一些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也同样挤在摊子旁吃着其他早点,看着他们的样子,彩凤能想象到梅禧长大是个啥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