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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傍晚,晚霞映红了天际,一些薄而轻淡的云也被晚霞染成了微微的红。今年的梅雨走走停停,欲走还留的间隙中,天空露出了少有的蔚蓝,土地已经暖暖的了,晚风吹来时,蟋蟀已经跳进草丛开始了夜唱,它们是夏夜的歌唱家,声音单调而悠扬,纺织娘在瓜蔓中也遥相呼应。

    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听着这些夏虫的歌唱,这些喧闹与自在都是它们的,章兰芷却没有,她有的只是孤独与无助。校园里的栾树开花了,其实栾树的花与叶较难分辨,从远处看,开花只是使栾树的色彩更加丰富,色彩更富于层次感。但依她现在的心情,她根本无法发现美,即使发现也无法拾撷,即使拾撷也会很快忘记。

    一辆红色的法拉利敞篷跑车就停在光明中学大门口,车是来接章兰芷的。章兰芷刚走出校门口,司机便打来了电话,司机戴着墨镜,笔挺的西装、挺括的领带、锃亮的皮鞋、雪白的手套,司机冲她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章兰芷走到车边时,司机已经拉开了后座的门,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章兰芷上了车,还未等她示意,司机就迅速把车开走了,这合了她的意——她并不想让人知道她上了这辆显眼的车。

    车行驶在江南大道上,车速并不快。江南大道两边都植有无患子树,无患子树可以说是穷人的肥皂树,以前章兰芷老家的院子中便有一棵,无患子树长得较高大,结有和银杏果一般大小的果子,这些果子会秋天的夜里“扑通通”地落在地上,早晨时,何玉花会把捡拾一花篮的果子,然后会做成肥皂。在故园荒芜之前,章兰芷都一直拿来洗脸,她的粉妆玉砌般的皮肤想必也从无患子肥皂中获益良多。

    思绪一旦展开,便无止境,章兰芷又坠入对章启发的思念的深渊。

    车一直开进梅花山庄园的一幢三层别墅门口,梅花山庄园是在梅花山南坡,依山而建,庄园内的别墅三三两两、零星分布,一脉的江南园林式建筑风格,山下有一条名曰清溪的小溪缓缓流过。

    江中秋站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候章兰芷,章兰芷恍然间仿佛看到多年前在光明中学大礼堂作报告的衬衣挺括、意气风发的江中秋,那时,她对他有些爱慕,而现在,她对他有些隐隐的厌恶。

    蓝色的T恤,休闲裤,运动鞋,江中秋本想抬起右臂好让章兰芷扶着,但他动作刚起了一个头,便看到章兰芷目不斜视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他的右臂只好自然地垂下。

    章兰芷刚进客厅,厨师和佣人便带好家伙什离开了。

    “饿了吧,洗个手,我们吃饭吧,边吃边聊,楼上,洗手间直走右转。”说罢江中秋独自上了二楼。

    二楼的饭厅摆着一张香樟木的八仙桌,菜已经上好了,有红烧河鱼,红烧狮子头,芦蒿炒香干,卤鸭,蛏干烧肉,烧南瓜,鱼子酱,一瓶看不清来历的红酒,一瓶昭关大曲。

    “尝尝吧,鱼子酱是北海产的,从香格里拉饭店订的,不好订。”江中秋说得极是平淡。

    “江老板,我并不想吃鱼子酱,我也不是来吃饭的。”章兰芷并不看他。

    光是从侧面看看她脸颊上飞上的一朵红云,江中秋就知道她满是不悦生出的恚怒。若不是喜欢她,他又何苦忍这些不堪忍受的厌弃而又要装作不以为忤、若无其事的样子?年青女子对待老男人因从时间上获得的优越感而可以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发表议论或发号施令,而不论这个老男人是否因此而受到伤害、从此而黯然神伤或是由些而心存怨忿。时间站在谁那一边,谁便手握权杖。时间已然不站在江中秋这边了,他只是两手空空站在时光的下游,茫然无助。

    章兰芷有些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行将被衰老俘获、眼神空洞、孤零无助的男人。尽管江中秋内心熊熊燃烧的爱情烈焰已经昭然若揭,但微微颤动的双腿,无处安放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师兄!”她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喝酒吧。”

    一句“师兄”已经滋润了他的心田,他的思绪策马从遥远的草原赶回了江南。“好啊,好啊,兰芷。”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章兰芷小口地啜饮着葡萄酒,她要控制自已不能到达迷醉的忘川。她今天是来谈事情的,关于那50万,还有如何处置他向往已久、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她的身子。

    “师兄,欠你的50万你能不能宽限几年,容我慢慢地还?你也知道,我一个老师收入也不高……”

    江中秋摆摆手,“兰芷,你我有缘相识一场,谈钱多伤感情,那50万我们可以一笔勾销,我还可以把你送到剑桥大学去深造几年。”

    章兰芷心想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必有条件的,果然,“兰芷,你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江中秋吞吞吐吐。

    “什么条件?”

    “兰芷,你知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之后,我就爱上你了,尽管一个已婚男人说起爱来有些轻浮,有些俗套,但却是至真至纯的。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寻着你,思念着你,但是时间如天堑一样将我们隔开,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并不祈求用我的夕阳黄昏来陪你的锦瑟年华,只求你能陪我一个月,就一个月,一个月后,50万一笔勾销,我们人各天涯,只当相遇一场,各行各的路,各做各的梦,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罢,章兰芷呡了一口酒,一朵红霞悄然落在眉梢,让她于在蹙眉间又平添了几分妩媚,她垂下眼来,默然无言。时间仿佛被粘滞着不前,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落叶的声音,还有纺织娘在初夏夜里的随风吟唱。

    “师兄,就一个月吗?”章兰芷的声音从渺渺处传来。

    这几秒钟对江中秋来说无疑是一个世纪,他刚刚从阿鼻地狱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人世间,他点点头。

    “那么,师兄,你送我回去吧。”她站起身,把一只手伸给他。

    青蛙自从几年前被江中秋安插在孙大圣身边后,又被孙大圣引诱吸毒成瘾,继而被孙大圣控制。那天,他之所以和江中秋说起他与孙大圣的情义,以及他不想出卖兄弟等等,都是为了谈价钱的需要,只要价钱合适,谁出钱,他就替谁办事,至于要出卖谁,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青蛙对谁也不相信,对江中秋,对孙大圣皆是如此。他已经拿到了80万,剩下的120万,他得活着才能拿到,所以,他得处处小心谨慎。他也想过,如果事成之后,江中秋不给他那120万,他也有办法,他已经把那晚与江中秋的谈话录了音,并复制了一份,如果到时江中秋翻脸不认账,他就把这复制的录音寄给江中秋就行了。

    青蛙只相信一个人,就是他的姐姐,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青蛙还在上小学时,父母因病相继离世,正在读初中的姐姐只好辍学并去市里打工,供他上学。姐姐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餐饮打工,到了冬天,她的双手便皴裂开口,贴满胶布,望着她那双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粗糙双手递过来的钱,青蛙的心里难过极了。

    好在姐姐在餐饮打工的日子并不久,她去了一家服装厂打工,厂长看她年龄小,人也机灵,就让她做财务,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毫不怜惜地强暴了她,姐姐在18岁生日那天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厂长给姐姐母子租了间房,并偶尔给点生活费,姐姐每次回家都是一副幸福洋溢的样子,直至有次他去了趟姐姐在城里的家,那个厂长正在殴打姐姐,青蛙怒不可遏,手持菜刀将厂长砍成重伤。青蛙在少年管教所呆了三年,在所里,他下了决定,出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定要把厂长砍死。青蛙的愿望有人帮他提前实现了,有个女工的丈夫在厂长出院后不久当众将他砍死。

    青蛙知道自已毒瘾深重,已经无药可救了。他吸毒从来不会注射,因为他知道那样会加速他的死亡,他知道,死神就在一条大雾弥漫的路上等他,一不小心,他便会与死神撞个满怀。他年纪青青,还没有好好爱过一个女人,便和死神有了约定,他不甘心,但瘦骨嶙峋的身子、发黄松动的牙齿、无神发呆的眼神、不经意间滴下的口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与死神之间的墨迹未干的契约。

    青蛙用那80万给姐姐在市区买了套房子,并在房产证上写上姐姐的名字,看着姐姐背着手心满意足地在客厅回来踱着步,他的内心很是满足。

    只要把那120万拿到手交给姐姐,青蛙就死而无憾了。除了姐姐,他不觉得对不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江中秋也好,孙大圣也好,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他会毫不迟疑地、毫不悲悯地杀死他们,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青蛙已经和张长安达成了一种默契,从某种意义上说,青蛙已经成了张长安不拿线人费的线人。很快,青蛙便传递了一条信息,这个周三有一批货将从云南到达江都,由孙大圣亲自押运,就放在食品加工厂的仓库里。

    张长安向局长做了汇报,局长马上做了部署。这辆从云南开来的集装箱车一进入江都境内就被严密监控了,但是局长心想,如果这个情报是假的,那么冒然抓捕,便会前功尽弃,以后再难有机会将孙大圣贩毒集团一网打尽了。所以,局长打算在这辆车卸货入库后,再联合工商局执法人员进行现场检查,在确定有毒品的情况下实施抓捕。

    周三那天很是燠热,太阳还没出来,大地就升腾起一股热浪,这股热浪把生灵万物唤醒,在树杪上睡觉的知了也被惊醒,睡眼惺忪间有一答没一答地哼唱起床歌,阳光乍一露面,大地蕴含的水汽便被蒸腾起来,氤氲出薄雾般的水汽,看远处的景物便有些晃动,影影绰绰,海市蜃楼一般,没有一丝风,树叶一动不动。

    前一晚,张长安没怎么睡好。他在想第二天的行动,他的任务截住孙大圣逃跑的必经之路,主攻任务局长安排特警担任。张长安知道今天的任务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凶险,毒贩一般都会有枪支甚至还有爆炸物,孙大圣贩毒集团经营了好多年了,不可能没有枪支。

    自昨晚起,张长安就被一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今天也许是张长安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天。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怎么说服、劝慰自己都无济于事。最后,他终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他索性就把今天当成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天来过,这才于昏沉中睡去。

    毫无征兆,早晨醒来时,这个念头又在张长安的脑海中闪现。老婆做好早饭,在洗衣服,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张长安洗漱好了后,突然跑过去,抱住老婆,老婆于错愕中回过身来,挣扎,见张长安是认真的,便不再挣扎,张长安亲了老婆一口。

    老婆吃惊地看着他,“长安,今天你要去哪里?”

    张长安放开她,转过身,“不去哪里,只是昨晚梦到与你走散了,早晨看到你时,以为你又失而复得,心里欢喜。”

    “你没骗我?”老婆不放心地追问一句。

    “你这么聪明,我怎么可能骗得了你?”

    老婆满意地笑笑,不再言语。

    吃好早饭,张长安看了看正在酣睡中的孩子们。悄然走回房,穿好衬衣(本来是要穿防弹衣的,但夏天穿防弹衣容易暴露),把六四式手枪上好子弹别在腰间,这些天他明显地瘦了,肚腩没有了,枪别在腰上一点也看不出,张长安在镜子前对自己的这身打扮很是满意。这一切被站在门口的老婆看见,她放下脸盆,跑过来抱住张长安,泪水落在他的肩上,张长安转过身,替她擦去眼泪,“哭个啥呀,今天是抓捕盗抢团伙,我们派出所只是配合市局行动,其实对付那帮毛贼,根本就就不用市局派人,我们就够了。”张长安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一定要回来啊。”泪眼朦胧的女人说。

    张长安到达预定地点后,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等待指挥部的指令。对讲机传来指挥部的命令,“各小组注意,目标已过昭关收费站。”张长安心想,昭关收费站离这儿最多也就是半个小时,车停在路边太显眼,得把车换个地方停,他指挥助手把车停到附近的一家小超市门口。

    超市里一个胖女人走了出来,双手叉着腰,“哟,是谁把车停在我家超市门口啊,这叫我们怎么做生意啊,再说,好狗也不挡道啊。”

    助理要下车和她理论,张长安拍拍他说,“我来。”

    张长安下车后对胖女人说,“老板娘,我们不是要停车,是想下车买包烟的。”

    “哟,贵客呀。”胖女人说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进去。

    “给我来一包玉溪。”张长安瞥见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孙哥,风平浪静,过去了一些车,但都没有停留,唯一一辆停留的,是来买烟的,放心吧,孙哥,昨晚?昨晚……昨晚也是一样的,我会盯紧的,孙哥。”

    张长安都能听得到汗水在后背向下滑动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集装箱车经过。张长安拿起对讲机,“报告指挥中心,目标通过一号地点。”“指挥中心收到。”

    集装箱车和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驶入食品厂区,孙大圣还没下车,被一束光晃了一下,他仔细搜寻,发现了一具瞄准镜。孙大圣的心里暗暗叫声不好,凭他多年与警察打交道的经验,他深知唯有镇定才可能有一线生机,他让司机通知大家先不要卸货,带好武器到食堂集合(食堂有手雷)。孙大圣在院子里大声说,“兄弟们,先不要卸货,先吃早饭。”

    到了食堂,孙大圣掏出手机给徐德光打了一个电话,“兄弟,一定是青蛙和江中秋出卖了我们,替我报仇,兄弟,我们来世再见。”

    青蛙正在食堂吃饭,听到孙大圣叫他,“孙哥,我在这儿呢。”

    “好啊,青蛙!出卖兄弟的人还有脸活在这世上!”说完,一拳便把青蛙打翻在地。这时,几枚冒着烟的催泪弹被扔了进来,顿时,匪徒们一阵咳嗽,“兄弟们,不要慌,拿上手雷,杀出去。”孙大圣在浓烟中找寻青蛙,青蛙已经悄悄摸到了门口,却被不知道从哪儿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头部。

    匪徒们朝院子里扔出了七、八枚手雷,爆炸声响成一片,弹片在空中乱飞,不时能听到有人中弹后的惨叫,匪徒们依仗AK-47的强大火力,想冲出去,被三楼的狙击手一个个地射杀。

    战斗在十分钟之内就结束了,包括孙大圣在内的11名匪徒悉数被歼,3名警察牺牲,4名受伤。张长安也受伤了,他听到爆炸声后就赶来了,射杀了1名匪徒,打光了20颗子弹,自己大腿也中了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