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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入长安

    开元十四年的夏天,烈日炎炎,京都长安的街道上,胡人商旅牵着马车,在路边摆摊的小贩吆喝声中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马车的车帘不时被掀开,一颗小脑袋从里面伸出来,睁大眼睛好奇的看向四周,但很快就被拉回去,车里隐隐传出异国语言的训斥和少女倔强的反击,很快,少女又将头探出马车,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来。

    突然,她的目光一顿,怔怔盯着一个方向,她白皙的脖颈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睛里有恐惧涌现,喉咙咽了咽口水,然后尖叫声从嘴里猛然发出!

    “啊!!”

    就算在喧闹的市井之中,少女尖锐嗓音的穿透力,依旧是刺进了周围许多人的耳朵里,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不解地看向这位来自他乡的少女。然而还没等理解少女的意图,人群后方就有着接二连三的喊声、尖叫声传来。

    一时间,小贩的吆喝停止了,喧闹的人群变得更加嘈杂了,在这些声音中,那道略有些沙哑的稚嫩嗓音彻底被淹没在其中,不,距离声音最近的几个人还是听见了。

    “不好意思,让一让……”

    略带腼腆的声音并没有打消掉面前几人眼里的恐惧,他们死死盯着对方的右手,粗壮汉子不住的向后退去,将身后同样震惊无语的人们向后推开。

    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是瞬间分开,一条几乎在闹市中除却达官贵人出行外根本不可能出现的道路此刻出现了。

    他有些脏乱的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礼貌的对率先让路的几人点了点头,然后迈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不算快也不算慢,步伐稳定而有力,喧闹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的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渐渐走出人群,走向那个让无数长安民众熟悉的方向。

    “那个方向……是衙门啊……”

    人群瞬间再次沸腾了起来。

    马车内,少女再次被母亲强硬拉了回去,此时的她已经安定了许多,但仍然瞪着那双清澈的眼眸看着母亲,张了张嘴用西域语说道:“妈妈,那个人提着……”

    “别说了!”

    母亲立刻打断少女的话,呵斥道:“在长安城里要谨言慎行,知道吗?”

    “可是……天可汗不是说‘自古贵中华而轻夷狄,朕独爱如一’吗?”

    “当今圣上又不是天可汗陛下!”

    母亲轻轻点了点少女洁白的额头说道:“就你懂得多!”

    “嘿嘿……”少女悻悻的吐了吐殷红的小舌头,然后回忆起刚才看到的场景,忍不住再次说道:“这就是长安城吗?怪人好多啊……”

    ……

    清水街衙门里,许多衙役或躺或坐在长条板凳上,头顶的屋檐遮住了不少烈日,但室外的高温依旧让他们热得有些发疲。

    “好无聊啊……”

    有的衙役百无聊赖的说道,旋即看向不远处躺在板凳上的头儿笑眯眯的轻喊道:“头儿,醒酒没,你这酒量可不兴去红楼找姑娘啊,还没见到美人儿自己就喝得醉醺醺的……”

    “就是就是,头儿你要是不行把银子给我,让兄弟也去见识一下波斯花魁……”

    “哈哈哈……”

    话头一打开,众人就七嘴八舌的调侃起来。

    作为被调侃的中心,清水衙门的现役捕头陈文军终于在半梦半醒间睁开双眼,然后被迎面而来烈阳给狠狠灼了一下,猛地坐起来说道:“闭嘴闭嘴,有能耐你们自己去,别在本捕头这里逞能……”

    说着,他站起来,似乎是在躺椅上睡得久了也或许是因为酒劲未褪,身体有些摇晃,他揉着因为直视烈日而有些刺痛的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头儿,你可是从早上睡到现在了……”

    “都未时了……”

    陈文军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属下们,使劲摇了摇头却依旧无法驱散脑袋里的昏沉,对他们摆了摆手,边说边往外走。

    “我先回去了,有事到家里来找我,饿死了……”

    “哈哈,头儿赶紧走吧,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天子脚下,除了某些从青楼里刚出来的醉鬼们,会什么事啊……”

    “那可不一定……”

    陈文军摇了摇脑袋,没有再搭理衙役们的调侃,摇晃着身体刚走到衙门口,就听见身后的同僚大喊了一声。

    “头儿!”

    “啊?”

    陈文军下意识转头,然后脑袋就“嗡”的一声,仿佛被人用重物打了一下,本就昏沉的意识更加迷糊了起来。

    咚!

    咚!

    咚!

    ……

    清水街衙门前,左鼓右肺,自开朝以来就没有人敲响或立于其上。

    所谓左鼓右肺,便是左侧竖立着一架大鼓,右侧平放着一块肺石,立肺石是自古以来便有的传统了,太宗皇帝即位之后,也将肺石象征性的安放于衙门右侧,只是再也无人站立,因为,需要站在肺石上的人如今只需击鼓。

    登闻鼓,也就是如今被人们称之为‘百姓鼓’的大鼓,两侧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龙纹,鼓面大如成年男子身高,在太宗皇帝仙去,女帝即位后,又于鼓面中间腾飞的龙纹上补添凤纹,龙凤齐鸣,直达天听。

    在长安城的所有衙门的左侧,都有登闻鼓。

    不过自开朝以来,国泰民安,盛事宏图,又是天子脚下,哪里有什么重大冤情,这登闻鼓从未被敲响过。

    唐律疏议载:无重情击鼓者,杖百罚千金而流千里。

    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们谁也没有听过这据说声如洪钟般的鼓声。

    年复一年,数十年过去了,大家都习惯了它的存在,也就不再好奇。

    开元十四年夏天一个平凡而又平淡的日子里,一个少年走过热闹的街市,一步一步走到了登闻鼓的面前。

    对于他而言,鼓有些高,幸好鼓下有着击鼓架,他爬了上去,然后拿起鼓边已经有数十日没有擦拭落上灰尘的鼓槌,轻轻吹了一口气,灰尘飘散蜉蝣于金色的阳光中。

    登闻鼓是一扇大鼓,所以鼓槌也很大。

    他的手掌只能半握,感觉挺沉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越沉越好,越沉越响。

    他瘦弱的手臂上有着青筋浮现,他咬着牙,使劲把大鼓槌向鼓面中心挥去!

    咚!

    鼓面震颤着,巨大的声音从面前这扇大鼓中传出来,好像要震碎耳膜。

    咚咚!

    鼓架也开始震动,高处许久未被擦拭的灰尘被震落,龙纹越发清晰,似乎要随着鼓声冲出鼓面,翱翔在天。

    咚咚咚!

    居住在清水衙门四周的人们都听见了这鼓声。

    手持圣贤书朗声背诵的书生皱了皱眉,似乎在嫌弃这声音太大,干扰到了自己明悟圣贤道理,于是狠狠关上了窗户。

    正在操持家务的妇人被洪亮的鼓声吓了一跳,手里的掸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向大门走去。

    内堂里与师爷下棋的知府,面对着师爷的围剿,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步好棋解围,刚刚拿起棋子,耳朵里就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鼓声,棋子落在棋盘上,将盘上的棋子打得七零八落。

    鼓声还在响,鼓声越来越响。

    响在每一个衙役的耳边,响在站在衙门口的捕头陈文军的耳边,心脏也随着鼓声跳动。

    陈文军捂着耳朵,忍着脑袋里的胀痛向外看去,蓦然蹬蹬蹬退了好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

    他看见了女人,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有着早已风干的血泪痕迹,那双本该有着明亮眸子的眼眶里却没有了瞳孔,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让他头皮发麻,向后爬了几步,全然不顾捕头的身份。

    他又看见了一个少年,少年的衣服很破旧,很脏,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洗过,长发用草绳随意的扎成一束落在身后,脸上也脏兮兮的,像是刚逃难过来的灾民。

    他正在奋力擂鼓,他的身体在晃动,女人也在晃动。

    因为女人的头在少年的手里。

    少年的手里只有一个没有了双眼的人头。

    少年似乎发现了他,腼腆的笑了笑,然后继续擂鼓。

    咚……

    咚咚……

    女人的长发被他紧紧的攥在手里,随之摇摆,像他身后在阳光中摇摆不定的束发,像树下随风而动的无人秋千,像孩童奔跑时的吊坠玩偶。

    书呆子终于被鼓声扰得走出了门想谴责声讨教化这种行为,然后他手里的圣贤书掉在了地上。

    妇女终于来到鼓声传出的地方,然后她愣在了那里。

    知府老爷急匆匆的内堂赶出来,手里还未戴上的官帽突然和师爷手里的折扇一起掉了下来。

    还有更多的人们赶来。

    因为登闻鼓响了。

    鼓声确实声如洪钟,震如雷霆。

    因为有个提着人头的少年来到了长安城。

    他敲响了鼓。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