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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到辽东后,楚玖妹面临着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便是很难雇佣到肯去奴尔干的向导。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说如今的奴尔干之地,已经太过危险。毕竟现在所谓“奴尔干都司”的这个称呼,对朝廷唯一的意义,也就是还在把这片辽东以北的广大地区作为政治犯的流放地。而对那里的管理,却早就名存实亡。

    要知道,作为边疆地区,军事上的压力让辽东各地方有着一个明显的特点。那便是所有的聚居地不是军镇,就是军事卫所。并且当地的军户,基本不存在像关内一样武备松弛,成建制的退化成农夫的现象。

    所以,在当地人军事化程度颇高的认知里。想去奴尔干,随着大军犁庭扫闾是可以的,但单枪匹马独闯虎穴却是不行的。

    而且这里的人不知是不是全部为军人的缘故,还都很固执。不愿意进入奴尔干不说,而且钱给的再多也没用。

    也就是就在这时,张大安出现在了楚玖妹面前。

    楚玖妹看得出,这名当地军户虽然拼命不断的向她自称之前干过镖师,但本质上却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向导。只是当时的情况下,她也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楚玖妹在张大安的带领下,二人在进入奴尔干后便在白山黑水的老林子里四处搜索。在历时多日的徒劳无功后,终于在一天的中午干粮见底。欲寻当地部落补充的他们,在要接近奴尔干的旧日官道时,遭遇了一群操着高丽语的人的伏击,侥幸逃离。

    “大安哥...”楚玖妹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是如何逃掉的?”

    她有点搞不明白,因为那群说高丽语的人并不是一群易与之辈,相反穷凶极恶,又怎会如此轻易的让她们逃出生天。

    “哦,你腿受伤后,俺背起你便跑来着。”

    “可我记得始终那群人跟得很紧啊?”

    “额,但确实是甩掉他们了啊...”

    “可大安哥你的脚程不应有那么快的,我记得...是了!当时那群人在后方的声音就如同突然销声匿迹般一样,很不正常。”

    张大安听了这番话后,目光在一瞬有些失落的瞧向地下,但又抬头强笑道。

    “嗨,那个...俺是不快...但终究还是跑掉了不是?玖妹你就别担心了。”

    “...大安哥,抱歉,我不是想说你什么的,你别在意。”

    “没有没有,哪能哪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仅因为没有合适的话题可聊,更因心里都清楚,既然再次决定明天找上大路回上一个对汉人还算亲近的女真部落补充物资,便等于承认这些时日的搜索已然失败。

    “额!下雪了...”

    其实每当看到落雪,对于生于北境的张大安都会感到很亲切。可这次,张大安却直接急了。因为就当第一片雪花,落到他的肩上之后。刹那间,降雪的趋势直接演变成了漫天的暴雪,刮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怎么突然就下得这般大...”

    张大安努力的朝楚玖妹的方向寻去,因为火堆这时被吹得左摇右晃,周围的能见度降了下来很多。

    “玖妹,你的腿有伤,先别起身,等俺过去!”他在风雪中喊着。

    右侧有他提前掘出的临时地窝,很小。本来是担心夜里冷,为楚玖妹准备的。但之前气温一直还可以,他那时怕楚玖妹憋闷,又生了火,便也就没去用。这时他反而庆幸,因为正派用场。

    他终于摸索到了楚玖妹面前,想要把人扶起来...

    可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来人的脚步声。二人前方不远处,那已是一层落雪的干枯落叶,被踩得扎实作响。很快,一道高大的人影从雪雾之中浮现出来。然后,再如一杆挺立在雪地中的军旗一样,笔直的立在了原地。

    张大安依稀能看出,来人身上披盔戴甲。

    可再向此人的手中看时。那细窄,并呈弧线的形状,却又不得不让他炸了毛。“倭刀?”

    “入他娘的!倭寇!”

    张大安立刻拔出刀来,冲向了那道高大的身影......

    张大安是军户,在卫所里无牵无挂。

    在这个年头的军队里,军户不如招募兵。因为军户有身份限制,还代代如此。不仅要戍守在当地,还要参与生产建设。哪像招募的大头兵,只管打仗就行。所以像他这种身份,换成一般人可能早就离开卫所,不做军户了。毕竟抓捕像他这种孑然一身的个体,朝廷连成本都划不来,自然也就没必要担心被抓捕的可能。可就在这种背景下,偏偏整个卫所里却没有一人认为张大安会产生不再做军户的想法。而且张大安身高体壮,一向认为他自己颇有勇力。但不知怎么,见过张大安的人,也从没一个认为他是名合格的习武之人。

    记得一次,一名商人来卫所中寻些人手,用作保护商队。这些而敢来关外做买卖的商人向来清楚。当地那些坚守着边疆,却又从不被朝廷放在眼中的辽东军户们,收入一直十分艰难。所以走镖的这种黑活,自然大有人干。

    当时,张大安找到那商人毛遂自荐,并且很有自信。

    不过,商人却只是稍微打量了他一下,嘴角一丝讥讽便提了起来,直接说。

    “小兄弟,你瞧着不成事,还是算了吧。”

    “你这话咋说的?来人之中属俺最壮。你竟不用...”张大安有些气恼。

    这让他站在商人面前又想了想。

    “这样,俺给你露两手,你看看俺的本事行不行...”

    “呵呵,小兄弟,有缘的话,下次吧。”商人说起话来,普遍不得罪人。

    可商人身侧的随从,看到自家主人说完后,便没那么爱结善缘了。

    “起开!”

    张大安还在迟钝的思索着商人话里那个“不成事”是什么意思,所以也就没来得及对随从的无礼做出反应,迷迷糊糊便让开了。

    高大的他站在一边,任由商人一行从他眼前走过。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恰恰是这样的反应,才说明了他为何无法在商人那里找到工作。

    张大安小时候,家乡卫所里经常会进行只有少年人参加的围猎。

    毕竟按照朝廷祖制,军户人家的孩子就算长大,也依旧是军户。所以这种少年人之间的围猎,也是辽东边镇提前锻炼兵源,甄选好苗子的一种手段。

    在一次围猎中,已经蝉联了三届第一的张大安把弓引满,让箭射向他狩猎的目标,一只梅花鹿。

    那鹿倒下了,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四肢胡乱踢腾。

    直到认为自己即将会拿到第四次第一的张大安靠近时,才发现插在梅花鹿身上的箭,有两支。并且很快,一名少年猎手从另一面赶了过来,还宣称他是先于张大安射中鹿的。

    马上,卫所里来观看围猎的成人们,都闻声聚集到了这里。

    但张大安并不紧张。

    因为两支箭中,白色箭羽的那支为他所有。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梅花鹿的心脏。

    相反,另一支箭虽然同样命中,但却被骨头卡住。就算是先射中的,但按照卫所里的规矩,只有造成致命伤的人才是胜利者。

    卫所的长官作为裁判,上前观察后,同样发现了问题所在。

    当兵的人自然也没那么多废话,长官回过头来便向两人问道。“白色羽箭是你俩谁的?”

    就在张大安正要无比欢喜的承认那是他的箭时,他的对手却哭了。

    张大安这才记得,这名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少年猎手,在过往卫所组织的围猎中,每次都是最后一名。

    甚至张大安明白。按照以往的成绩,那一刻就算白色羽箭真的不是他射的,只要他说“是”,卫所长官也只会相信他,却不会相信那个少年猎手有这种本事。

    就见张大安满不在乎的抠了抠鼻子。

    “是二虎子的。”

    长官看了看一旁这时已然愣在原地,还时而抽泣的,那个叫“二虎子”的少年猎手。

    然后长官眯起右眼,又看了看张大安。

    “这次得胜的是老于家的二虎子!”

    短暂的沉默后,长官吼了一嗓子。低下头去把两支箭拔了出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种表现也使得本还有些得意的张大安,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忐忑起来。

    结束后,张大安一回家,父亲便问。

    “听说这次围猎,你输掉了?”

    “输了...”被眼前这名为帝国杀戮一生的老兵质问,总是让张大安感到紧张。

    “输谁了?”

    “于二虎...”

    “老于家的那个怂包蛋?上次围猎的最后一名,那可是个打狼的啊!”

    “爹,那个...其实大上次也是...”

    “那你怎会输给他?”

    张大安考虑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总是很难违抗父亲,所以说了实话。

    于是,他也总是如以往一样,挨了一顿打。

    可是当日令张大安印象最深的却不是挨了打,而是后来在吃饭的时候,父亲对他说的一句话。

    “别去干你不想赢的事...真去干了,也不过是去给你自己丢人罢了。”

    张大安注意到,那一刻的父亲,很失望。

    后来,这句话就像是一个魔咒,在以后的围猎中,张大安再也没有拿到过什么像样的成绩,反倒是让他开始熟悉起一些修理弓箭的活计来。而且也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产生了一种心结。这种心结始终影响着他的行动,让他畏手畏脚却不自知。虽然依然没有让他放弃练习武艺。但日复一日的削制箭枝,外加不停的把一支支箭头打磨尖利,再轮到张大安回首去想时,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时已不再是少年的他,好像已经好久好久,不再去梦想成为如父亲那般梆梆硬的一条好汉了。

    直到有一天,楚玖妹出现在他面前。

    把一柄三发弩递向了他。

    “这位兄弟,这个能帮我修一下吗?”

    按理说,虽然从未把贩卖弓箭当成自己的归宿,但经营的时间长了,一般对于利器的用途,张大安是不会向客户多问的。可看着眼前的三发手弩,张大安还是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一眼。

    只不过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令楚玖妹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了?这活...你不想接吗?”

    “倒没不想接...俺只是怕接了,将来会惹麻烦。”

    “为何?”

    “你手里这玩意是朝廷管制的兵器,锦衣卫的番子才能用的。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倒是不在乎,但日后若是官府追查到这里,俺必定是要吃瓜落的。”张大安看着不明所以的楚玖妹,解释的很直接。当然,他倒是觉得对方未必会把他的话当回事,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哪一个帮派份子会在意法律和平民呢?

    反应过来的楚玖妹,看向手弩。那是宗门配给她的。弩机上用刀划花的一块,本应是刻着匠造印记的位置,让她很轻易的就能识别出对方说的是实话。

    “帮帮忙可以吗?这个我真的有急用,钱我可以多加的...”

    可又看到对方始终低头抿着嘴,一副不想继续交流的样子,楚玖妹只得轻叹道。“算了,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吧,给你添麻烦了...”

    “...嗨,算了,姑娘,把弩拿来吧,记得明早来拿。”

    “当真?”

    “...嗯。”

    “太好了!多谢!”

    “也没啥,你一个女子闯荡江湖已是不易,若是再没有了能杀伤远敌的家伙事儿,在这关外行走,必是要吃大亏的。对了,俺得给你这弩打个记号。你叫什么...额,不是!不是!女儿家的名字俺可不敢问!俺只是要个称呼,不用说真名。俺们这里贩走的东西都要记的,否则卫所里的长官会来查...”

    “楚玖妹。”

    看着眼前落落大方,向他抱拳施礼的这名姑娘。张大安有些惊讶。因为这名字并不像假的。而且一个敢如此自信的说出自己姓名的女性,也并不多见。当然,这也更坐实了张大安认为对方是一名帮派份子的想法。毕竟在这个世道,有名有姓的女性,肯定都不简单,身后必然都是有些跟脚的。

    “还有...这种弩,俺也是第一次修。到时修的不好,可莫要怪俺。”

    “必是修的好的。”对方答应修弩,楚玖妹很开心。

    她还特意回头指了指,继续说。“刚才那家卖毡的还和我提你来着,说你是这里修弓手艺最好的人。少年时还总是在围猎中拿第一。一般精于射术之人,必然也会对一些猎远用的兵器有所研究。所以我相信这弩必是修的好的。”

    听了这话,张大安楞了一下。看了看楚玖妹身上还带着一块捆好的毯子,再向楚玖妹指过的方向看去。那里站着于二虎。就是当初那次围猎比赛中与他一同射中梅花鹿的那个少年猎手二虎子。

    “原来这姑娘是刚从二虎子那买了东西过来...”张大安才反应过来。

    而二虎子这时看到张大安看向了他,直接憨笑的摆了摆手。很明显,二虎子一直在关注这边的情况,并且看上去很高兴张大安能够做成这笔生计。

    张大安本来还对二虎子带了点埋怨,因为他并不愿让外人知道他少年时围猎的事。但他知道,少年时的那次恩情,至始至终让二虎子对他充满了善意。所以当时瞧着二虎子关切的样子,他终究还是强行裂开自己的嘴,朝对方笑起来示意回去。

    “小妹这里还想多打听一句,此地可有做向导活计的人吗?”看到张大安显得很好说话,楚玖妹想再问些情报。

    可这时张大安的注意力,还没有完全从二虎子那边转回来,所以回答的很应付差事的感觉。

    “哦,应该是有吧。”

    他看到二虎子并没有收拾好散落地上的毡针木锤等工具,便负着一大块刚打好的毛毡爬上了梯子。准备铺在高处,让阳光晾晒。

    而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则是地上工具中的一柄大号毡刀。那刀子正巧被扔在那梯子之下。

    再看二虎子爬梯子时笨拙的样子,要是真摔下来,保不齐会让那刀子伤了,张大安不由得去想。毕竟二虎子的身手可谓是从小到大一直都差劲的很。

    “那可有熟悉奴尔干的?”楚玖妹还在问。

    “哦,应该也有吧...”

    “能否相告哪里去寻这样的人?”

    “哦,去哪里啊...诶,二虎子!小心...哎呀!天爷!!”

    张大安拼命向二虎子跑去。

    二虎子从梯子上摔倒了,摔到地面时正巧被地上的那把刀子豁开了肩颈处的大动脉。那伤口大到皮肉已经外翻。以至于立刻在二虎子身下迅速形成了一汪鲜红的血泊。

    张大安起初还想用疮药糊住那恐怖的伤口,但不管糊多少都会被鲜血立刻冲开。

    “有火药吗?”

    张大安被问愣了。

    “啊?火药?”张大安不解的看向楚玖妹。“你要火药干嘛?”

    “用来救他!”

    “你懂医术?可谁会拿火药救人?”

    “叫药的,我便能拿来救人!快!”

    于是在温暖的阳光下,楚玖妹作出了一次令张大安永生难忘的急救案例。

    当洒满的火药在二虎子的伤口上被点燃后,爆发式的灼烧,奇迹般的把血瞬间止住。

    二虎子的命,保住了!

    当时所有人都爆发出了欢呼声。张大安尤为开怀。他看向楚玖妹,发现楚玖妹同样很欢喜。那笑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好看,让他觉得非常舒服。也是在那一刻让张大安认识到,与他之前见过的那些江湖中仗着点本事便无比骄傲的法外之徒相比,楚玖妹是与众不同的。

    他猛然回想起在施救时,楚玖妹眼中有种神采。

    那种神采,令他有些自惭形秽。

    因为很久以前,他曾在二虎子的眼中看到过类似的神采。那是少年时,二虎子和他混熟后总是说自己喜欢去围猎,还想得第一名的时候。

    而张大安觉得本质上他与二虎子是同一种人。同一种缺乏追求,没有理想,做不成事的人。那既然是同一种人,这种神采在他少年的时候,也应该同样存在过。所以他下定决心,从那一刻起,这辈子一定要做几件自己最想做的事,把那种神采寻回来。

    而当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想帮帮楚玖妹,也好叫楚玖妹没事多笑一笑。

    他喜欢看那笑容。

    而且也是那笑容,给了他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动力......

    一回想起这些。感到额头处传来的一阵酸痛的张大安,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类似山洞里的地方,自己的身边堆着一束火。

    他看到楚玖妹正把水囊凑到他的嘴边。

    他的确很渴,这也让他差点忘记了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便失去了意识。

    直到他看到,在他对面坐着的那名在雪中出现的,拿着“倭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