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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今日在路上,楚玖妹和张大安两人,便一直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

    老兵则为了送他们上奴尔干的老官道,在前方引路。

    楚玖妹走在中间,她一直没有回头去看张大安。不过,身后张大安的脚步声,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大脑中引起回响。

    到了旧日的官道。

    “就送到这了。”老兵说。

    “多谢前辈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们走了。”楚玖妹郑重的道别。

    “嗯。”老兵欣慰的点了点头,但嘴上却说。“姑娘,虽然你分析的那些有点道理,还说了会让你们神药宗来处理那东西。可一旦有机会,我还是会杀死他。”

    “晚辈晓得。”楚玖妹表示理解。

    其实楚玖妹做出这个决定,本就是因为她不想辜负任何一方。可多日的相处,她也渐渐熟悉了老兵嫉恶如仇的强硬脾气,这也让她也打消了在这分别的最后,再次去劝老兵和他们离开奴尔干的想法。

    因为像老兵这种明显对于善恶有自身标准,行事有自身准则的侠义之士,对于自己行为会产生的后果肯定也会有着承担责任的觉悟。所以作为一名江湖人,楚玖妹必须尊重对方的选择。

    可老兵接下来一刻,却问了一句让她有些难以回答的话。

    “那你打算到了辽东后,便和这小子分别了吗?”老兵问的话里带上一旁的张大安。

    “嗯。”楚玖妹只好点头应了一声,虽然她知道张大安此时肯定在关注着她的回答。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老兵摇头叹道。“唉,对你们二人来说,如此也好。”

    楚玖妹知道老兵是在开解她,最终努力的笑了一笑。

    张大安却搞不懂老兵说的那诗句的意思。不过,楚玖妹终究是在和老兵的对话中,再一次确认了回到辽东后便要和他分别的消息。对于这种已知的结果,他心里终究还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不至过分失落。所以很快,他便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在劝老兵随他们一起离开奴尔干这件事上,他的想法明显不同于楚玖妹。他还想做一下最后的努力。只不过对于不善言辞的他来说,话语组织得有点结结巴巴的。

    “大叔,那个...您跟着俺们一同离开这得了,这里多危险啊...”

    张大安还在为当日说了那些伤害人的蠢话,而对老兵心怀愧疚。所以,他感觉自己此时应该是又做了一次明知结果的无用功。

    可令他诧异的是,老兵并没有像以往做出一副根本不屑于打理他的样子。而是从背负在身后的箱笼里,拿起了在双方相识当日,张大安便注意到过的那柄精致的火铳。然后问道。

    “打过铳吗?”

    “额...嗯,打过三眼铳...”张大安虽然还没太搞清状况,但还是老实的点头。

    三眼铳在辽东边镇的制式军备中,向来拥有最崇高的地位,普及率也很高,张大安当然玩过。不过他感觉那种玩意射程很短,也并不精确。当初他听他父亲也说过,在战场上,三眼铳反倒是装填上散子,离近了对着敌人乱喷之时的威力才叫一个大。

    “知道如何击发便好。”老兵虽然还在板着脸,但还是对着张大安点了点头。然后把那柄火铳递向了张大安,说道。“这是杆鸟铳。和三眼铳不同,可射远,准得很。从今日起,这铳,你小子便拿去吧。”

    “啊?额,大叔你...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

    张大安他认为除了不应乱要老兵的东西外,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他一个劲的猛去摆手。

    直至摆到老兵硬梆梆的吐出几个字。“此长者赐也!”

    张大安这才在老兵不耐烦的瞪视下,双手十分小心的接过了鸟铳。

    随后又接过火铳的弹药时,他听到老兵的一句嘱咐。

    “日后若遇阵仗,远时,只管铳射。近了,再用你爹教你的甲刀之术搏命。说不定可叫你这小子多添几年阳寿!”

    在那一瞬间,张大安有点想哭。老兵不仅没有计较他说的那些浅薄的挖苦,还把那日对他的一番提点,给出了最后的答案。再结合老兵在奴尔干生存环境的残酷,他便马上理解了手中火铳究竟有多么珍贵。

    他朝老兵拜了下去。但很快,楚玖妹却来扶他。

    “大安哥,起来吧,老将军已经离开了。”

    张大安赶忙起身。才发现,老兵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了远处。

    张大安赶忙喊起了道别的话,虽然显得有些可笑,但老兵还是驻足停下。朝张大安和楚玖妹又挥了挥手,最后回头走远。

    老兵已经很久没有与同类相处了,所以他对于自己刚才在分别时,竟然还做出了挥手这样的动作,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奇。

    而且与楚玖妹和张大安的这段时间的相处,也并不像他当初想象的那样会让他感到麻烦。

    甚至他感觉这段日子他过得还不错。

    姓楚的帮派小姑娘始终对他保持了足够的尊重和敬意。不仅懂医术,改善了他的一些因衰老而导致的病痛。做起饭菜的手艺也很是可以,至少比他这种把食物做得连火头军的大锅饭都不如的人要强上千万倍。甚至简单的松针煮水喝,都让他的视力更好受了一些。他能看出小姑娘在感情上的一些心思,但对这种终将无终的感情,他除了劝一劝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而那个姓张的辽镇小伙,虽然冲动,且遇到事情总是很难沉得住气。但这种年轻人因为经历太少而产生的通病,在他眼里其实也不算个什么。而且为了增强实力,能想出对他一再“挑战”的激将法子,也让他多少产生了些关注的兴趣,若时间允许的话,没准他倒是愿意认真指导一下这个小伙子的武艺。这也是导致他会在今日分别的时候,把自己的那把火铳赠予对方的缘由。当然,他很难判断对方是否能用得好火铳。但至少他感觉自己为对方构建的战斗思路,大致上是不会有错的。

    毕竟,就拿他手中握着的那柄戚家刀来说。当年这种刀被戚家大帅创造出来的最初目的,也本就是去作为铳手的副武器,在被敌人接近又来不及射击之时,用以贴身搏命的家伙事。

    而那辽镇小伙身板雄壮,年幼时又曾善于狩猎待伏,本身想要练好火铳其实应该不算难事。再加上小伙子明显从家中那位,显然曾做过刀盾手的已故父亲那里,学习过大量肉搏的招数。所以在老兵眼里,这是一名天生该去练火铳的料。无非用的近战兵器是刀片厚重的朴刀,而非他手中的戚家刀罢了。

    雪又开始落下。很快被盖了一身雪的老兵,却根本没去在意。只因一想到戚家刀这里,多年来一直不得与人倾诉热血衷肠的他,开始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

    实际上戚家刀能有今日的风光,和它的创造者,民间人称“戚虎”的戚家大帅,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关系。

    真正将此刀发扬光大之人,其实是另一位老兵最初跟随的元帅。

    那位元帅姓俞。

    俞帅不仅在国朝军中,是可与戚帅并列的举世名将,更是当时在江湖中以“俞龙”为称号的天下第一武术家。

    老兵永远记得自己年少时,作为俞帅的持剑侍者,亲眼见证了俞帅单枪匹马成功挑战整个福建南少林的比武过程。当时俞帅那卓绝群伦的武艺,令他惊为天人。也正是俞帅借棍存剑,以棍法化为剑经,才让戚家刀一越成为了军中的神兵利器。而他在俞帅帐下效力的那段抗倭时光,也是他这一生中当兵当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在那里他从不担心什么官场的算计,因为俞帅对部下只看军功和才华。他很受器重,因作战勇猛被俞帅不断的得以提拔。积累了数不清的战功,被士兵视为楷模。

    只不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所以好景也总有尽头。不让部下讲究溜须钻营的俞帅,自己对待朝中的上峰大员们也是从不钻营。以至于沿海抗倭局势稳定后,立刻就被朝廷的一纸文书罢免了官职。

    而俞帅的很多忠心的部下,也被朝廷从俞帅旧部中肢解调离。这样一来,就算又朝一日俞帅起复,也无法召回他们这些得力的助手,再想建功翻身也就必成空谈。就这样,老兵作为这些忠心部下中最为铁杆的死忠。也被明升暗降调去了辽东边镇,被闲置了起来。

    而回忆往事到了这一层,老兵不禁想起了那天辽镇小伙质疑他在奴尔干的身份时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也让他又接着回忆起了他到了辽东之后的那段际遇。那是他被朝廷流放到的奴尔干的开始。

    在去到辽东后,任侠好义的他就如同是一只文武双全的无头苍蝇一样,在关系场上四处碰壁,碰得是人见人烦。而且这种情况一直难以好转。

    尤其在奴尔干的问题上,他和他的辽镇同僚们分歧始终非常的大。

    终于在某一日的下午,辽镇的元帅叫他到当面问话。那是他这一生当中见过的第三位元帅级别的军官。但不同于自己先前效力,以“龙”为号的俞帅。也不同于在沿海抗倭时,有数次并肩作战之缘,以“虎”为号的戚帅。论起给人的感觉,他眼前的那位姓李的辽东大帅,则更像是一位盘踞在北国雪原中的狼王,狠戾,冷酷,富有智慧和野心。那种善变的军阀气质,总是十分的突出。

    大帅把什么东西在手里晃了晃问道。“这折子是你递上去的?”

    他看了看。“是的。”

    那是他连越上峰数级,弹劾眼前的这位辽东大帅在奴尔干问题上毫无作为的奏疏。

    奴尔干之地,在几十年前曾经分离出去过一次。那时当地所有军事卫所,以及开国时所建的官道和驿站都被反叛力量毁于一旦。不过在丁亥年非常快的便被朝廷以犁庭扫穴的姿态收复了回来。只是鉴于在当地本就不具备人口优势,而旧日的官道和聚居地在叛乱中又多被损毁。所以朝廷在无奈下,扶持了当时极为弱小的建州女真,设立建州三卫。让这些建州人以类似有编制的雇佣兵身份,来保卫重新收复的奴尔干都司。而建州三卫的军事指挥权,也从那时起,暂时改为由辽镇军方直接负责。所以目前的直接负责人,正是他面前的这位元帅。

    “那你有想过这样一份折子就算递上去了,会有什么用吗?”大帅问他时,把他的奏疏扔在了一旁,可他从大帅的语气中没有听出有什么嘲讽之意。

    但他还是说道。“这折子此刻既然出现在大帅这里,那看来是无用的。”

    这是很明显不过的事,如果真的有用,此时出现在这位大帅面前的便不会是他,而应该是朝廷派来罢免大帅官职的钦差。这让他有点失望。

    在未到辽东之前,身在东南沿海的他,最初对奴尔干这片几十年前被光复的土地的唯一认知,就是在军中备制的疆域图中最遥远的北方,画着的几笔叫做“奴尔干都司”的线条。那时他在关注朝廷邸报的时候,偶尔会看到辽东军队在奴尔干获得平叛捷报的消息。他感觉这很正常,鉴于帝国的疆域太过广大,从北到南接收消息从来都存在着不对等的失真。所以他认为这不过就是常见的虚报战功的军方猫腻罢了。

    当时他天真的估计,也许奴尔干地区依旧存在着一些妄图再次分裂国土的反叛力量,但绝不应该太多。甚至在来到辽东后,他得知了建州三卫已然事实反叛,统治了奴尔干后,虽然很愤怒,但也并不算多么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当时在民间,这事都已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了。

    所以至少,这些并不是让他上书弹劾的全部原因。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无用吗?”大帅继续问着他。

    他抿着嘴,不想回答。因为他发现大帅现在正在揭露着一个令他作呕的事实。那就是无论辽镇拼命在奴尔干扶持建州女真,还是不断在奴尔干相助建州打击敌对部族。这些事情,朝廷全部都是知道的。

    “看来是明白了。”大帅看着他此时的样子,点了点头。“你举报我,自然不会有用。整个奴尔干,只有建州女真有财力,与朝廷中的一些人...进行交易走私。对于这些人来说,建州人在奴尔干的统治越稳固,走私的规模就会越大。他们也便可以依靠走私,获得更多的利益。至于那些与建州为敌的部族,他们可能的确未反叛朝廷。但他们的存在,却也挡了朝廷那些人的财路。再加上我下面的那些军头也需要有“平叛立功”的晋身机会。所以那些部族被剿灭,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这一番很有诚意的解释,却更让他感到愤然。

    这代表了当初他在邸报上看到的那些辽镇报捷的消息也都是“真”的。而且全是实打实从沙场上获得的胜利。只不过那些被平叛消灭的“叛军”,其实从未反叛。而真正的反叛者明明只有建州女真,结果这个唯一的反叛者却成了奴尔干之地上最大的赢家。而这一切的产生,仅仅是因为朝中那些鬼祟的一己私利而已。

    他不明白在朝中的那些人眼里,奴尔干究竟还是不是国朝的领土,那些被剿灭的部族还是不是朝廷的子民。

    当然,同时他多少也能理解,那些人敢于损国肥己,却并不害怕建州因此在北境做大为乱的依仗,则是来自于他眼前的这名辽东大帅。至少自对方上任以来,即便养寇自重般的令建州女真越来越强,但依然让辽镇在军事的各个层面都保持着极大的领先优势。

    但是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强者,怎么可能完全死心塌地的接受朝廷中的那些利令智昏的大头巾的命令。

    于是他问。

    “朝中那些人就不怕你借机勾联建州,裂土一方吗?”

    “哼哼,裂土一方?那说说,我倒是去何处自立?”大帅来了兴致般的反问。

    “高丽之地。”

    “嘿,我在辽东,建州女真在奴尔干,这点兵力入关是不够...但一南一北两路进兵,攻占高丽之地却是不成问题...且得了高丽之后,再将辽东送给建州...这样朝廷大军便被女真人的兵力,在辽东阻隔...正好可让我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军略上,倒是说得过去。”大帅赞许着。

    只是突然话锋一转。

    “可我不觉得我有那么蠢,因为这对我没有好处。”大帅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很足。“你信不信只要我但凡敢有一点这样的想法,首先整个辽镇便立刻会与我为敌?...别太高看我。对于上面的那些人来说,我无非就是一个可以保证他们利益的工具罢了。其实不论是谁坐在这个位置,都能做到这一点!包括我的那群手下...而建州的那群女真人则更不值得信任。如果我在高丽之地自立,把辽东给了他们,他们反而助朝廷来攻杀于我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朝廷上面的那些人一高兴,会因此奖励他们建州成为新辽镇也是说不准的。”

    最后,大帅着重的补充了一句。“所以,只有我坐在这个位置去满足所有的人,我才能安全!而只有我安全的把辽镇握在手里,才能把那些建奴鞑子堵在奴尔干,继续做他们入主中原的白日大梦!”

    大帅的这些话,让他不由得思考了一会。

    才说道。“听上去,大帅并不生我的气。”

    “生气?怎么会?你敢去递这样一份折子,无非是想趁优势还在辽镇之时,直接出兵剿灭建州,收复奴尔干。这足见你是忠义之士,我姓李的打心底佩服。要知道辽镇像你这样文武双全的人并不多。而且我的长子对你的剑术也非常钦佩,最近一直缠着我找你做他的武术教习。当然...”大帅说到这,故意做了一个停顿。“今天要不要放你一马...这完全取决于你对朝廷在奴尔干的方略是否认同罢了...”

    大帅的话,换来了他短暂的一阵沉默。

    “若是认同朝廷在奴尔干的方略是指坐视奴尔干从国土分离的话...”他说着说着却停顿了下来。马上又把话一转,向大帅问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方略中,有一处漏洞,属下无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知能否向大帅请教?”

    “噢,是何漏洞?”

    “那便是忽略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大帅这般能力可以镇守北疆,万一到时朝廷换来了一个无能之人取代大帅,又该怎么办?”

    “嗨,这算何漏洞,我当是什么...你且放宽心,只要本帅还在辽东坐镇一天,辽镇上下必会团结一致...不论是谁来此,那也是换我不走的。”大帅对他说,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笑容,极为自信。

    大帅这话他明白,拥有优秀权术手腕的大帅,在辽镇本就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如果再经营几年下去,届时朝廷就算故意在辽东换帅,那也是绝对换不掉了。但他依旧再次发问。

    “大帅固然可稳坐辽东帅位,可若是大帅百年之后呢?朝廷届时再换了无能之人怎办?那还不是让那建州女真有了出头之日吗?”

    “呵,你想的倒是长远。不过这依然算不上什么漏洞。”

    “为何?”

    “哼,因为我的长子。”大帅自豪的说。

    “大公子?”他想起了大帅的长子。这位大公子在辽东的声望非常高,据说自小便由名士教导,文兼武备。在传闻中是一位异常优秀的人才。只不过大帅刚才说大公子缠着大帅找他做武术教习这件事,他是不信的。

    因为他接触过这位公子。而只要接触过这位公子的人,即使承认其确有才能,但印象也绝不会太好。至少在他与这位公子有限接触中,从来就没见到过对方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毕竟飞扬跋扈,睥睨天下,目中无人,恃才傲物等词汇,在这位公子身上可谓体现得是淋漓尽致。所以做教习这件事,他认为多半应该是大帅的意思。

    “非我自夸,拿民间百姓的话来说,我那长子简直便是转世下凡的武曲星,真真是给我这当爹的争气。所以,就算我百年之后,只要还有我的长子在辽镇为帅,便足可挽此危局,将建州依旧压制在奴尔干。”

    “也就是说,大帅会帮助大公子成为下一位辽镇之帅?”

    “当然...朝中那些人既然让我为他们办事,自然便要接受辽镇永为我李氏基业的事实。这种交换很正常...甚至无论是我,还是朝中那些人,包括我的长子,甚至是我的那些手下,都巴不得永远这样...因为只有维持奴尔干的现状,我等的利益才会最大化!”

    大帅对他说的话,已经非常的直白。甚至可以说算得上掏心掏肺。但他却更为明白,这同样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威胁方式,一种有恃无恐的证明。也就是说,如果他不答应做大公子的教习,今日也许在劫难逃。

    但他依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可这样,却还是存了一处漏洞。”他说。

    紧接着,又问道。“若大公子在大帅百年之前,就出了意外,那又该如何呢?”

    其实,他觉得最后他最终被发配奴尔干,就是因为说了这句不仅让漏洞成立,还多少带有了诅咒性质的话。但他并不感觉自己有什么过分之处。因为他知道如果大帅真的实现了今日的构想,并且那位骄傲的,早已视辽镇为李氏私产的大公子,会完美的继承这一切的话,那奴尔干便永远不会有被光复的一天。

    所以,最终,大帅冷声公布了朝廷对他越级上递奏疏的惩罚。他被流放到奴尔干,罪名是一介武人,妄议政事。

    这种罪名向来不被崇文抑武的朝廷所容忍。

    并且大帅还转达了朝中的那位小阁老对此事的一些评价。那就是,既然老兵依旧认为奴尔干是朝廷的国土,那便让老兵去所谓的“奴尔干都司”戍边吧。只不过戍边的,仅老兵一个人。

    这就是老兵出现在奴尔干的始末。

    而多年以来,在奴尔干收复无望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在林海中不停徘徊的他,却依然在固执的守卫着奴尔干。最初这么做,多少是为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裁决后,有点自暴自弃的味道。很多次他都如同求死一般,只身制裁所有敢于在老官道上袭击商人马队的强盗团伙,即使敌方拥有再多的人。

    不过,也是每当他看到那些无人庇护商队中的那些普通人的无助后,他的心境也随之慢慢发生了改变。他渐渐的开始打着朝廷官方的名义,维持起了旧日官道上的治安。这让他觉得心里,至少会好过一些。

    不过在很多次于大型猛兽的嘴下,拯救了不少少数民族猎人的性命之后,他开始从这些贫苦猎人的嘴里了解到,在奴尔干之地还有很多饱受建州人压迫的野人生女真。而在建州的统治下,根本就没在乎过这些生女真人的死活。出于同情,他又开始在林中独自行走,对不少陷入危机的生女真人拔刀相助。甚至一些专门和这些独立女真部落做生意的商队,都得到了他专门的保护,让很多人都知道了在奴尔干还有他这样的一名打着朝廷旗号的独行侠。

    可不久之后,一次意外之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心态。因为有建州方面的来人找到了老兵。警告了他代表朝廷在奴尔干的那些侠义作为纯属于多管闲事。并且让建州女真在奴尔干各野人部落的威信受到了质疑。最后还威胁他说建州方面已经从辽镇那里,了解到了朝廷对他的判罚。知道他是一名遭到流放的戍边者。如果再次发现他有这种破坏奴尔干团结的行为,他们建州三卫一定会告到朝廷,届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禁让老兵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当然他思考的并不是建州人对他的警告,他也不在乎这些警告。但他却清楚的认识到,即使他是一名流放犯人,但只要朝廷还在认可他的戍边行为,摄于帝国威势的建州人便不敢拿他怎么样。并且他还发现,在这片被建州人,这些少数派奴役的土地上,受到他救助的绝大多数人,毫不意外的都是能令建州在奴尔干统治不舒服的人。

    于是,他开始真正成为了奴尔干的守护者,直到现在。

    所以这也是他必须要阻止上官剑星在此地继续杀戮的根本原因。

    此时在寒冷的林中,他忽然又想起了帮派小姑娘那日念的那首戍边诗。

    北地万里雪,

    冰封漫九天,

    西风如狼哮,

    古来难戍边。

    他觉得这首诗对在北境戍边的描写,有太多让他感同身受的地方。

    此时再想起多年在守护奴尔干付出的苦楚,多少令他唏嘘不已。

    最后,只得在雪中一声长叹,继续在官道附近的林中行走了起来。他要去查探一下他首次见到上官剑星受伤的那个地方。

    不过,就在他走到目的地之后。

    忽然他发现,记忆中上官剑星受伤躺着的位置,看到了夹杂着斑驳诡绿的一丛鲜红。那竟是帮派小姑娘给他看过小匣子中的毒菇“毒蝇蕈”,并且数量不少。

    老兵常年生活在这一带,他很清楚这里从没有生长过这种植物。而且在上次他来到这里,发现上官剑星消失的时候,这些毒蝇蕈还并没有生在那里。最关键的是,最近几日奴尔干是没少下雪的,可那丛毒蝇蕈却明显是专门有人打扫过。

    这让老兵不由自主上前想要一看究竟,观察有何线索的时候。突然,一直不见踪影的上官剑星,出现了!

    随着一声标志性的尖锐嚎叫,面如恶鬼的上官剑星,如同一团急袭的血雾。从附近的一堆处于下风口位置的树丛后,破木而出。并突破了还在空中翻飞的枝屑和雪雾,以非人类常识速度的一剑,向老兵背后盔甲一处明显的缝隙刺了进去。

    肌肉传来的猛烈疼痛,耳边非人类般的尖啸,闻着压倒性的血腥臭味,让身经百战的老兵在被偷袭之后,第一时间拔刀向身后斩去。

    那是千锤百炼的一刀,如果换做是正常一点的敌人,必被砍杀。可上官剑星却依旧以超越人类常规的反应速度,单以一支独臂,横剑一封,竟然借着老兵这一刀与手中之剑相交时的力道,向后急速弹开。并且拉开的距离,精确的如同鬼神,正好可以完美的避开老兵的攻击范围。

    而受伤的老兵,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虽然看不见脊背,但他清楚的认识到那里一定已经是被刺得血肉模糊了。随着上官剑星位置来到了上风口,老兵反应过来,对方偷袭前,利用风向掩饰了自身血腥无比的气味,这才避过了被他提前发现的可能。

    而在短暂到极点的对峙后,随着再一次怪异刺耳的高音尖叫,上官剑星如同炸弹爆炸般的冲向了老兵。伴随着上风处刮来夹着暴雪的狂风,上官剑星刺出连环数剑。

    每一剑的速度都犹如风卷残云,每一剑的力量都犹如惊涛骇浪。

    老兵曾听楚玖妹聊起过,神药宗以医术起家,所以子弟学习的门派剑术中,自小练习的便是突刺人体的各个穴位。而上官剑星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突刺目标时精确到了极点。

    所以,只见站在对面的老兵,即使全力挥刀防御,但身上依然不停的有血花落在了雪地之上。

    这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那段抗倭时光。那时的他,见过有很多军中的精锐之士,都能在战场上做出用刀尖磕开射来羽箭的动作。甚至有人为了彰显豪勇,在军中闲暇之时,常以磕开的羽箭数量赌斗耍子为乐。而老兵更是深谙此道。

    可上官剑星此时疾刺的力量和速度,明显不是战场上高速横飞的羽箭可以相提并论的。随着双方一攻一守,一闪一挪。老兵发现自己不仅是在要害在战甲保护的情况下,被不断刺中,负伤累累。并且他的反击越来越少,加上衰老,他感觉到了自身体能遭到的巨大消耗已经不足以让他像年轻时一样,维持住手中戚刀的斩杀力度。

    战斗的经验,让他明白此时已到了不得不兵行险招的地步。他必须尽快想到一个出奇制胜的方法,来击倒对手。否则作为体能明显陷入危机的一方,他耗不起。毕竟上官剑星速度更占优势,当距离拉开时,一定会是得利的一方。并且由于用剑的方式还都是以突击为主,与用刀挥砍相比,直刺在发力上也更节省体力和时间。所以拉近双方的战斗距离,让上官剑星失去突刺时的助跑启动,也就成了老兵这时唯一能想到的致胜方式。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把防御完全被动的交给身上的盔甲,直到把距离拉到近身,再集中所有的力量,挥出致命一击。

    这时,他看准了上官剑星冲在半空中的一记斜刺。所以立刻弓背,把刀尖向下摆到腿侧。然后就看到这名老人用尽全身力量般的,以类似于山猫的姿态,低身向前疾步冲去。这是使用戚刀者最标准的跳步突杀姿态,他决心要把握住这个时机。

    虽然这种举动,令这名经验丰富的战士显得非常冒进。

    不过也的确起到了效果。

    只见上官剑星在短暂的思考停顿后,仅是率先击中了老兵的左臂没有被铁护手包裹的部分,力道也并不重。

    可在潜身接近到对手身前的老兵,随后,在如此近的距离,从下向上,照着对手的胸膛直接挥砍出了一记逆刃。

    他终于砍到了上官剑星。

    只不过,显然衰老的身体机能受到了体能的影响,再一次延缓了他的挥刀速度。

    戚刀的锋刃刚刚接触到上官剑星的前胸,并且在没有切深之前,上官剑星已然再一次如同山林中最为凶残敏捷的野兽一样,受惊一般,飞快的向后闪避跳开,避免了被一刀开膛的后果。并且在遭受了如此可至普通人瘫死的重伤,仅仅是在对着老兵疯狂咆哮表达了愤怒后,上官剑星便再次如同没受过伤一样,高速启动,朝老兵的咽喉突刺过来。

    而老兵此时已气力无存。危急时刻只得尽可能的凭借第一反应,勉强向右躲去。虽然咽喉在被刺中的一瞬躲开了攻击,但上官剑星的长剑,还是顺势刺入了老兵的左肩,从战甲在那里的那块破损处。

    并且上官剑星还在握着刺中老兵左肩的长剑,借势前冲。

    而被刺中的老兵,也在上官剑星巨大力量的逼迫下,朝后退去。直到背部撞在了某一颗大树粗糙的树干上。

    他忍痛挥刀将对方逼走。

    但马上,对方带着无限负面的疯狂,又重新攻了上来。以少见的挥砍方式,凶蛮的向他劈砍下去。无奈之下,他只能举刀相抗。抵住了对方的攻击。

    只不过,对方的力气实在是过于强横,而一直被抵在树干上的他,双刃相持时却很难再提起一丝力气。所以,只见对方长剑的剑刃,一寸又一寸,缓慢的向他的脖颈压来。而他,已经没有了丝毫办法。

    但片刻后,一个令老兵意想不到的声音,从上官剑星身后的不远处传来。

    “快住手!休伤老前辈!”

    然后,老兵从上官剑星的后背处,听到了一种穿透物体的声音。

    而且紧接着又是第二声,这时上官剑星的身体终于震动了一下。

    第三声过后,上官剑星彻底放弃了用长剑继续对老兵施以压迫。

    这也让老兵终于有时间向上官剑星的身后看去。

    那里站着楚玖妹。

    楚玖妹此时以最快的速度拔出长剑,放下了手中那柄由神药宗非法搞来的三发连弩。做出了一副御敌的姿态。

    可老兵并没有看到张大安。

    不知怎么,这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个稍微不合常理,却又极为符合逻辑的可能。

    他再看那背上扎进了三支弩箭的上官剑星,虽然生命无碍,但突入而来的刺激,明显影响了其自身本就混乱的判断力,直接尖吼起来将攻击目标转移到了楚玖妹的身上。

    而楚玖妹在看到上官剑星冲向自己时,那非人类一般的速度,让她明显准备不足。她没有老兵的实力,所以这本就不属于同一层级的较量。甚至在反应上,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出能跟上上官剑星的防御动作。

    可就在楚玖妹手足无措的这个瞬间,老兵对她高喊了一声。

    “快卧倒!”而且老兵用得是前段时日,在这一带一起搜索线索时的那种,如同军中命令般的语气。

    这让楚玖妹在听到这声提醒后,立刻应激式的做出了反应,顺着命令矮下了身子。

    在她卧倒的一瞬间......

    “砰”!

    响起一声枪响。

    随后,视线还在地面的她,看到了一柄长剑,掉落在了她面前的雪地上。

    她在抬头看去。

    只见上官剑星那条弃了长剑的独臂,捂住了胸口心脏的位置。

    很快,表情痛苦的仰面而倒。

    而她回头望去,看见张大安从她身后稍远处,一堆极利于隐蔽的树丛空隙走了出来。手持着,老兵所赠的那杆精致火枪。

    终于在这一刻,这场发生在奴尔干旧日官道附近的战斗,迎来了它的结局。

    从远处望去,上官剑星在死亡前,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神志。呼唤楚玖妹到身前,阻止了楚玖妹的医治后,又交代了些什么。然后双眼便失去了神采,黯淡了下去。

    楚玖妹低下头,而张大安搀扶着老兵,始终肃立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