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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舟与水

    议事殿中,吴乞买见林渊服软,心中大是高兴,当下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说要秉烛夜谈。

    此时天色也确实不早了,暖阁中灯火通明,所以不觉得,但是外面的天色都已经开始变黑了。

    林渊苦笑道:“臣还有一个妻子在外面,已经等候半天了……”

    吴乞买大手一挥,道:“林卿且放心,俺早已经将她们安置好了,如何能让她们等候那么久?”

    林渊无话,只得听从。两人在几位合扎的拱卫下,一前一后离了议事殿,转向后面吴乞买住的地方。

    事实上,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三进的院子而已,比林渊在燕京奉恩坊买的那套大宅院要差远了。

    林渊环视了一眼,叹道:“陛下这里也太简陋了一些。”

    完颜吴乞买哈哈大笑,道:“早几年天天打仗,住的还是毡帐,连这个木头屋子都没有。辽东苦寒,物资工匠俱都缺乏,也就这两年灭了契丹人,才稍微好一点。现在新城已经在建了,就在上游不远处。只是仍旧是缺乏工匠,进度太慢。”

    林渊心中一动,本来想将水泥配方说出来,但是略一思索,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道:“高丽那边工匠不少,如果能够收此国,进度必然能大大加快,臣此去必为陛下留意。”还是没忘了给高丽再上上眼药。

    完颜吴乞买道:“高丽国国小兵少,不堪一击,原来俺们女真还没有立国的时候,一两千兵就能将他们杀的大败。不过想要灭其国据其地,非有三五万兵不可。”

    说话间,一名四十多岁的女子带了两个侍女远远迎了上来,看见吴乞买身边的林渊,她顿了一下,但还是行了一个礼,道:“国主。”

    吴乞买招了招手,道:“慧儿,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俺们大金国的第一才子,林渊林子川。韩企先韩卿说古往今来数千年来的历代才子中,林卿至少能排到前五名。林卿,这是俺家婆娘,也就是大金国的皇后。”

    林渊低头行了一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吴乞买的妻子,被封为叫钦仁皇后,乃是女真部唐括氏人,名叫唐括慧儿。唐括氏在女真当中,也是一大族,出了不少皇后。

    钦仁皇后朝林渊点了点头,然后便退下了。

    吴乞买拉着林渊到正厅坐下,然后招呼宫女们把酒菜端上来。

    林渊中午就没吃好,此时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了,也没有客气,陪着吴乞买吃了起来。

    吴乞买像一个长者,招呼着林渊喝酒吃菜,然后道:“如今大金国百废俱兴,求贤若渴,林卿且安心在金国。也不瞒你说,开始接到时卿的奏章的时候,俺其实是不以为意的,林卿那时候既然说不愿意出仕,那来之何用?但是韩企先韩卿和袁立袁卿都力劝俺要见你一见。幸好俺听了他们的劝,也幸好你来了。你今日愿意献策,俺很高兴。你这一计,在俺眼中,便可抵十万大军。你且安心在金国呆下去,来日公侯亦可期。”

    林渊无奈低头道:“谢陛下期许。”

    吴乞买哈哈一笑,拍了拍林渊的肩膀,然后一个劲的劝他喝酒。

    林渊其实不怎么爱喝酒,而且酒量也一般,幸好他的白酒还没有传到会宁府来,喝的都是低度的米酒,但是被吴乞买连劝了好几杯后,也有点醉意了。

    两人喝着酒,渐渐从军国大事,闲聊到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吴乞买忽然问道:“林卿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说实话,林渊其实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之前方秀云也问过他一次,被他糊弄过去了,但是现在吴乞买问,那就不能随便糊弄,因为他有可能真的会去追查的。

    林渊幽幽一叹,故作回忆道:“臣其实是南边的人,老家其实在江南西道的赣州府,幼时臣老家那边爆发了天花瘟疫,臣之父母都死于瘟疫之下,村人害怕臣也染上瘟疫,将臣赶到野外等死,幸好被一个游方郎中好心收留,然后带着我走南闯北。臣也就拜他为师。师父虽然名声不响,但是学究天人,我不但学了一身的治病的本事,也读了一肚子的诗书。我们一路游历,最终流落到燕京附近时,师父寿尽去世了,我埋葬了师父后,本来想去燕京谋生,没成想被常胜军抓壮丁拉进去了。事实上,臣真正擅长的,是救人,而非杀人。”

    吴乞买一拍大腿:“林卿还会治病?好啊,会作诗能打仗善治病,我大金国有幸能得到林卿,真是天佑大金!来,满饮此杯!”当下他亲自为林渊将酒杯满上,慌的林渊赶紧站了起来。

    吴乞买给林渊倒满之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而且一杯饮完还不算,吴乞买示意后面伺候的宫女接着给林渊满上,连饮数杯。

    这几杯酒喝下去,林渊真的有些难以克制了,他苦笑着求饶:“臣已不胜酒力,还请陛下恕罪。”

    吴乞买这才没有死命灌酒,指着桌子上面的道:“那便吃菜,吃菜。”

    林渊连夹了几口菜,才勉强压住腹中翻涌的呕吐之意。

    吴乞买放下筷子,漫不经心的道:“林卿,你对大金国是怎么看的?”

    林渊酒意上涌,眼睛都已经有点迷迷糊糊的了,但是脑海中还是强忍着保持了一线清明,道:“陛下问的太空泛,臣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吴乞买失笑道:“那你便随意聊聊罢,不拘哪个方面,你随便说,说错了,俺也不会怪你。”

    林渊摸了摸已经发红的面颊,口齿已经有略微的不清,道:“大金国武功盖世,‘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同等兵力下,无论是辽国还是大宋,或者是高丽,都不是敌手,坐稳天下已经是必然,接下来便看国祚如何了。”

    “那不知林卿认为,大金国国祚如何?”

    “那便要看大金国是以胡人之身份治国,还是以汉人身份治国了。”林渊放下筷子,脱口而出道。

    “自南北朝以来,胡人立国者已经有十几个了,但是皆难有百年的国运,也就是鲜卑人的北魏和契丹人的辽国以及靺鞨人的渤海国过了百年。大多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陛下可知为何?”他此时真的是喝醉了,完全没有了之前的小心翼翼和警惕。

    “哦?愿闻其详。”完颜吴乞买眉毛一扬道,眼睛在灯火的映照中透露着丝丝光芒,显然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林渊酒意上涌,整个人四仰八叉的半躺在椅子上,已经完全忘记了面前的这个是大金国的皇帝,掌握着他的生死,手指轻敲着桌面道:

    “盖因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收民心者,方能守天下。此虽老生常谈,却是颠簸不破的真理。然自古以来,一直有“非我族类,其心便异”这一说法。华夏神州,地方太大,人口众多。胡人人少,想统治那么大的土地,只能靠制造恐惧来威慑百姓不得反抗,故多半会屠其城,虐其民,夺其财,掠其妻女,行为残酷暴戾,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恐惧确实可以吓阻个人,但是又怎么能够镇压天下万千百姓之心呢?譬如南北朝时期,不少胡人将汉人当成两脚羊,活着的时候驱使如马牛,死的时候还要啖其肉,得国之时如此,治国之时亦是如此,民怨沸腾,焉能不亡?”

    “昔日唐太宗李世民曾说:君如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林渊一双醉目微眯,嘴上依旧滔滔不绝:“唐太宗此喻,确实绝妙。君民可不就是如舟水?水未必需要舟,但是舟却离不得水,便如君若无民,难道让那些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去下地干活?此来,如何把握舟与水的关系,那就很重要了。一弯小溪,舟若过大,一不小心就会触底,所以溪水须行小舟。而且舟小好掉头,水浅也安全,此即老子所言,小国寡民,无为而治。譬如高丽,国小民弱,便是小舟与溪水,历史上少有变革,国祚轻易可以过百年千年。”

    “但是这样的话,最惧外力。周边若有大江大河泛滥,稍一改道,溪水便没了,舟亦倾覆,故如今金国大军压境,高丽那边必然难以抵挡。”

    “啪啪啪”,吴乞买击掌赞叹道:“林卿所言极妙,来,再喝一杯!”

    林渊这时候反而没有推辞,痛快的一饮而尽,然后继续道:

    “事实上,君臣舟水,可以扩展开来说,便是民如水,税收如鱼获,舟为朝廷,君为操舟之舵手。”

    “浅水难养大鱼,小鱼小虾难供一日三餐之需,若想要常年能吃饱,非大江大河不可。”

    “但是大江大河,小舟容易有倾覆之虞,非巨舟不行。所谓巨舟,便是由朝中的大臣和该国所行的制度组成。也就是须得清廉的大臣以及高效的国家制度,方能组成巨舟,进退自如。饶是如此,掌船之舵手也要注意,莫要激起风浪,若有滔天大浪,任是巨舟,也有倾覆之祸。舵手亦要注意行船的方向,切莫撞到岸上,如此便容易搁浅甚至解体,此外,舟船亦要经常保养维修,剔除腐肉,才能历久弥新,不至老朽漏水。”

    “南边宋朝便是如此,制度不能说不好,臣子不能说没有能力,只可惜这艘巨舰长时间未曾保养,已经百孔千疮,遍布朽木。而且南边的这个舵手,不如陛下远甚,此时宋朝已经激起滔天巨浪不说,而且在他们官家的操纵下,怕是要撞向山崖啦。”

    这话说的完颜吴乞买心情大畅,忍不住和林渊又喝了一杯,然后他若有所思的道:

    “按照林卿所言,胡人便是小破舟行于大江之上,偏偏掌舵的还故意还激起滔天风浪,故而国祚不长?”

    林渊一拍大腿,道:“对啊!陛下明鉴万里,一点就透。胡人之于中原,便是小舟行于大江,此时他们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舟船做大,去抵御风浪,反而仗着有舟楫,肆意妄为,横冲直撞,激起民变。”

    “此外,行舟不但要得人,也要得法。所谓法,便是治国的道理,这些东西汉人已经研究了数千年,研究的相当通透了,回到刚才的比喻,这些治国的道理,便是已经告诉了你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湍流,何处有急弯。胡人不懂,或者是懂也故作不知,只按自己心意行船,如此如何不会倾覆?”

    林渊迟疑了一下,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继续道:“臣闻太祖曾经让人发明了女真文?恕臣直言,臣觉得此为画蛇添足之举。慢说女真如今为殷商后裔,正宗的炎黄子孙,正应该承袭汉统,学习汉人文化,哪怕女真人依然是胡人身份,此举仍极不妥当。可惜臣当时不在,不然必然要请太祖收回成命,不然容易遗祸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