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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各自的烦恼

    人生之路真是奇怪,有些路注定了分离,哪怕两人计划好了路线,终不能相聚,有些路弯弯曲曲,即便两人走得随意,却依旧相遇。

    赵翼醒来的时候,已在三日之后。一睁眼,看到换了新发型的李玄鉴端了药碗正坐在他身边。

    “殿下,怎么是你啊!”

    “自然是我,我们不是一起掉下来的吗?”

    “我是说怎么能让殿下你来给我喂药啊!”

    “我比较闲啊。”照顾赵翼之事原本是方可堪要来做的,李玄鉴担心他们照顾不周,非要亲自来做。

    “我自己来。”赵翼诚惶诚恐,欠身坐起,刚要自己去端药,发现自己手中莫名地多了一些头发。他有些发蒙,换了另一只手来接药碗,眼睛却还在直直地看着手中的断发,道:“殿下,我手上,这是谁的头发?”

    李玄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新发型,挥了挥手,一脸无谓地说道:“谁知道啊!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被你揪住了头发,然后就揪断了。”

    “哦。”赵翼并没有记得此事,喝完药,便将这些断发丢开了。

    “你感觉如何?”

    赵翼只是刚刚苏醒,身上的伤尚未愈合,加之此前失血过多,脸色不免苍白,身上也少了些生气。他不想李玄鉴太为自己伤神,勉强支撑,强颜宽慰道:“好多了。”环顾屋内,赵翼没有看到张无痕,问道:“殿下,我们这是在哪儿?张姑娘呢?她可有受伤?”

    “这里是无觅谷,无痕好着呢,现在,她在照顾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是李太极首徒张青阳吗?”赵翼记得张无痕说过自己的父亲早已过世,如今听闻此言,颇为不解。

    “是啊!就是张青阳,尚在人世。”李玄鉴也觉得此事令人费解。他刚要向赵翼讲述无觅谷中发生的一切,一转头,看到赵翼筋疲力尽的样子,改了主意,道:“你好好休息吧!改日再谈!”

    “那神爵派的人会不会追过来,殿下你有没有危险?”

    “放心吧,神爵派的人早就走了,方可堪带了军队过来。我先走了。”李玄鉴知道自己在赵翼身边,他不会安心的,便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

    听了李玄鉴的话,又目送他出了房门,赵翼放了心,迷迷糊糊地重又睡了过去。

    从落入谷中的那一刻起,李玄鉴最担心的便是赵翼的伤势和神爵派的追杀,如今,这两样已是尘埃落定,他却又要担心另一件关乎张无痕之事了。

    人生中突然多了一个活生生的父亲这样的意外,实在是令张无痕猝不及防。为其诊治之后,文子琢与张无痕一直留在张青阳身边照顾于他。

    张青阳的头疾年时已久,非朝夕可治,即使是治,也未必有效。寻回失去的记忆,宛如星河逆转,山川重塑,如此沧海桑田之功,又岂是人力可为?张无痕所做,不过是一个医者的日常罢了。

    张青阳在张无痕的诊治之下有所好转,他的头脑中越来越多地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对于文子琢,张青阳开始觉得与她在刳心洞外的见面并不是他们的初识。如果说文子琢在无觅谷中的两年于他还只是陪伴,那么,现在的张青阳却有些依恋与好奇了。

    不过,对于张青阳,疑惑最多的还是张无痕。

    “母亲,你确定,他真的就是我的父亲吗?”张无痕冷静地问道。

    “嗯,确定。”

    “父亲不是在地震中被埋地下了吗?”

    “其中原委我也不清楚,他的头疾大概就是那时伤到的吧,但他的的确确是你的父亲。”文子琢看向张青阳,道:“青阳,我给你生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张无痕。快看看,你喜不喜欢?”

    张青阳看看张无痕,点点头,算是回应。张无痕与他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其时两人的神情并不比两个陌生人见面更显温暖。文子琢既不知道张青阳心中是否知晓他与她有个女儿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张无痕为何如此冷淡。

    “无痕,你的父亲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没有。”

    “那为什么……”

    “我只是,不需要。”

    文子琢想到张无痕儿时嚷嚷着要找父亲的情景,可如今,她的父亲已经不再需要过往的记忆,她也不再需要一个陌生的父亲。文子琢失望得几乎落下泪来。

    “但是,母亲,如果你喜欢,可以带父亲回隐惜谷,以后便都可以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张无痕心中淡然,却不忍看文子琢伤心。

    “青阳,你也愿意与我们一同回隐惜谷吗?隐惜谷,我们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你忘掉的家。我对你说过的。”文子琢小心翼翼地问着。

    张青阳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有些记起了隐惜谷这个名字,印象虽然模糊,但在他的记忆中似乎是个重要的地方。

    “太好了!青阳,你记得了,是不是?”一直以来,张青阳都习惯于把无觅谷当成自己的家,每次文子琢要提出带他出谷,都会引来张青阳的躲避和不满。现在张青阳能够答应离开此处去到隐惜谷,一定是记起了隐惜谷的缘故,看来他的病真的在日渐好转了,文子琢开心得像个孩子,“以后我们一家人便可以在隐惜谷中一起生活,对,还有琅玕,也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张无痕听到文子琢这样说,她沉默了一阵,说道:“母亲,我不想回隐惜谷。”

    “为什么?那你要去哪儿?”文子琢颇感诧异。

    “我想回京城,住在宫中,和他一起。”

    文子琢这才想到李玄鉴,她只顾着自己的欢喜,都快忘了太子的存在了。

    “哦,你是说太子。可是你不能永远住在宫中啊!”

    “他说过要同我永远在一起,他要娶我,还说要给我举办盛大的婚礼。”

    文子琢愣住了,她知道李玄鉴是喜欢张无痕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张无痕会接受这样的喜欢,她有些怀疑地问道:“无痕,你喜欢他吗?”

    “喜欢。”张无痕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羞涩的笑容,文子琢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张无痕的笑容。原来她的女儿真正喜欢上了一个人,才真的会笑。可是很快,文子琢心中又多了另一层疑虑。

    “他也……他真的说过要娶你,还要给你举办婚礼?”

    “真的。”

    文子琢原本以为李玄鉴对于张无痕不过是一时的新奇,想着以张无痕的性格,李玄鉴迟早是要知难而退的。现在看来,是她思虑不周了。

    文子琢不是不喜欢李玄鉴,只是他太子的身份,却又要她如何将女儿放心地交托于他!张无痕真的适合皇家,适合太子吗?将来的路如此漫长,她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经受任何的委屈和背叛。

    仔细地看了眼前的女儿,文子琢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女儿,也很久没有这么细致地看过女儿了。张无痕在文子琢的眼中如此明**人,文子琢突然有些不舍。

    她不是没有想过张无痕嫁人之事。在她眼中,最合适的人选便是琅玕了,或者上官玉烛,她见过一面,看着也不错。谁能想到张无痕却偏偏选了李玄鉴呢?若是李玄鉴只是普通人家的子女也就罢了,世事弄人,张无痕还真是会给她出难题。

    “母亲,你在想什么?你不同意吗?是不喜欢他吗?”

    “不是,此事再议。”文子琢不想因为自己的想法,伤害了张无痕的感情,她换了话题,道:“不过,还有一个地方,你需与我同去。”

    “哪里?”

    “临济寺。”

    得知父亲在世的可不止张无痕一个,文延寿仍在世间的消息是令文子琢震惊的另一件事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往临济寺与文延寿相见,带着她的女儿,还有失而复得的夫君。

    “好吧,都依母亲。”张无痕爽快地答应了。

    出了房门,张无痕看到李玄鉴独自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呆望着院中的一棵树,不知在想些什么。张无痕坐到李玄鉴旁边,道:“你在看什么?”

    李玄鉴的思绪被张无痕打断,“没什么。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

    “我是说见到你的父亲。”

    “嗯,我也不知道。”张无痕还是不太能接受多了一个父亲,“空空,有了父亲,是一件很好的事吗?”

    “对呀,你以前只有母亲一个人的疼爱,有了父亲,这世上便多了一个疼爱你的人。”

    “可是,他都不认识我,会疼爱我吗?”

    “那是因为他现在病了呀,等他病好了,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疼爱你的,也会像母亲一样保护你的。我想,他现在即使病着,也不会排斥你的,毕竟你们是父女,这样的血缘是天生的,爱你,是他的本能。”

    “那,你的父亲也是这样吗?”

    “是的。”

    “可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喜欢一个陌生人,我也不想要一个陌生人做我的父亲。”

    李玄鉴能够体味得到张无痕心中的不解和排斥,“没能陪伴你成长,没能在你身边成为你熟悉的人,他一定也是遗憾的。今后,只要你和你的父亲多多地在一起,一定会熟悉起来的。”

    张无痕听了李玄鉴的开解,若有所思。

    “对了,母亲说要带我一起去临济寺。空空,你要一起吗?”心中放下了父亲的事,张无痕又想到这一件。

    李玄鉴摇了摇头,低头不语。

    “为什么不一起去呢?”

    “我还要回京城。你忘了,我们这次是因为巡边才出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想到要和李玄鉴分开,张无痕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李玄鉴看出了张无痕的伤心,将她抱在怀中,急忙安慰道:“好啦,不哭不哭!不过才分开几天而已。”

    明明还只是伤心,被李玄鉴这样一安慰,张无痕一下子哭了,抽泣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们就只分开一小会儿,你已经这么久不见母亲了,不想和你母亲在一起吗?”

    “可是,我不想你走。”张无痕不是不想母亲,只是,离开李玄鉴,更让她难以接受,何况她的身边又刚刚多了一个陌生的父亲。

    “等我回到京城,了了巡边之事,如果你愿意,我派人去临济寺接你,好不好?”

    张无痕靠在李玄鉴的肩头,不知是因了与李玄鉴的分离,还是因了多出来的父亲,倒是哭了个尽兴,将李玄鉴的肩头衣衫尽皆打湿。

    “那你一定要记得接我回去。”终于,张无痕止住了哭声,在李玄鉴的怀中安静下来。

    “一定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赵翼伤势好转,能够上路的时候,李玄鉴终究要离开无觅谷,他与张无痕也免不了要分开了。这一次,张无痕在与李玄鉴告别之时,倒是没有哭,李玄鉴心中稍安。

    由于赵翼受伤,李玄鉴又在途中发生意外,这样的消息传至宫中,李宗祧重又派宋源带了一队禁卫来到李玄鉴回京的队伍中贴身保护。方可堪也加强了军队的管理,将李玄鉴周围护得密不透风,再不给神爵派以可乘之机。

    李玄鉴就在这样密密匝匝的保卫中,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马车上,心事重重。他忆起了自己在无觅谷中避开张无痕,单独与文子琢相见的情景。

    张无痕与文子琢在房中谈话那日,李玄鉴刚好走到房门之外,他从文子琢的话中听出了她对自己的疑虑,这让李玄鉴寝食难安,于是,便有了与文子琢的单独会面。

    “你真的打算娶我女儿吗?”

    “是的,我是认真的。”

    “那你要给她怎样的名分呢?”

    “我的妃位,将来的后位。只要她愿意。”

    “那你其他的妃子,其他的妾室呢?”

    “什么?”

    “我是说,你是太子,是皇室成员,不会只有一个太子妃,将来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即使你愿意,你的父王、母后,一众的皇室宗亲也不会答应。”

    “我向您发誓,我只爱无痕一个,今生也只娶她一个。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不会有其他任何女子。我可以说服我的父王和母后,如果他们不同意,我愿意放弃我的地位和身份,做一个普通人,只要能和无痕一起。”

    文子琢知道李玄鉴对张无痕的爱慕,却不曾想他会为张无痕做到如此。许思湘是那样温柔的一个性格,谁能想到她的孩子却是这般痴情又果敢呢?文子琢在李玄鉴的眼中看到了真诚、无畏与期待,她有些犹豫了。

    “等你真的能做到再说不迟。”

    文子琢并没有轻易给出一个答案。李玄鉴也知道自己与张无痕的将来困难重重,但他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王子了。别人在成熟之中学会了变通,他却在其中更加珍惜自己的坚持。

    在文子琢一家人赶往临济寺的车中,沉默是途中的常态。

    比起初闻当年旧事时的满腔怨愤,现在的文子琢已经没有那份誓要复仇的坚决了。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杀了文延义,然后再去找凤凰二使,最后与神爵派决死一战吗?然后呢?然后再与张青阳同住隐惜谷,了此一生吧。

    可是,如果这就是她最终所求,她现在身边已经有了张青阳在侧,就此去往隐惜谷,岂不更好,何必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呢?若是为了心中的安宁,那么,这十几年来的日子,她的心中真的没有获得安宁吗?想到将来的打算,文子琢怅然若失,便是是否要杀了文延义,文子琢也已经动摇了。

    当日张无痕出了房间,文小桃怯生生地来到文子琢跟前,犹豫再三之后,鼓足了勇气问道:“姑姑,你真的要杀了我的祖父吗?”

    文子琢在决定要杀了文延义,为母亲报仇的时候,全然忘了文延义还是文小桃的祖父,是这世间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小桃,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文小桃突然跪倒,向文子琢乞求道:“姑姑,祖父是小桃的亲人,也是祖母生前唯一记挂之人。姑姑可不可以放过他,饶他不死?”

    文子琢沉默了。

    “姑姑,我知道,祖父以怨报德,做过之事人神共愤,但请看在祖母和我曾经收留照顾姑父的份上,可不可以给祖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况且,他被神爵派囚禁多年,也算罪有应得。不管你是要如何惩罚于他,饶他一命就好。”

    文子琢心软了。

    如今,在文子琢与复仇之间,多了张青阳和文小桃两人,她真的忍心伤了二人,不管不问地将二人的感情置于脚下,只为走向自己复仇的终点吗?

    “好,我答应你。我可饶他不死,但,仅此而已。”

    文小桃得了文子琢的承诺,欣喜无状,抹掉了眼中的泪花,安静地出了门。

    这样的承诺是正确的吧?文子琢看了车上的张青阳和张无痕,心中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