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故居
玲子到达总部时已经将近上午十点半了，迟到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如果不是四十多分钟前朱雨霏的来电把她吵醒，估计这会儿她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自从昨夜无意间发现了史密斯的异常行为之后，玲子便再也睡不着了。虽说后来她未能再查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也强迫自己必须睡上一会儿——毕竟十几个小时前自己才亲口对朴珍熙承诺过可以继续工作，在合并启动仪式前无需休假——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数羊、数星星、数城市，数自己喜欢的歌曲、数过去看过的电影、数记忆中读过的书。但无论她数什么，期待中的困意就是不肯降临。梦神似乎有意跟她开了个玩笑。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头痛欲裂，心烦意乱。早知如此，就该老老实实听霏霏的话，直接上床睡觉。玲子绝望地想，几乎就要放弃了。可她也很庆幸，假如没有当初一时兴起翻看那些遗物的话，她又怎能发现史密斯的小秘密呢？或许没了那会儿的心情她可能就会把那包遗物直接找东西封存起来，再也不去触碰——就像母亲留下的日记。唉，熬着吧，挨到天亮也就好了。可等到天色微明、晨光乍现的时候，她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而且是无梦的睡眠——直到电话铃声吵闹地响起。
看清时间后，玲子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她草草跟好友说了几句便匆忙挂了电话，匆忙起身穿衣，匆忙梳洗打扮，匆忙上车出发。好在距离总部尚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这也让玲子得以在路上又打了个盹儿。反正着急也无济于事。如此想着，她便又一次坠入了无梦的深渊。
再度睁眼时，车子已停在方舟总部外围那道巨大的灰色闸门前。玲子这侧的车窗已经降到最低，一名安保机器人正手拿仪器对她进行安检。刺目的红光照在脸上，让她不禁眯起了惺忪的睡眼，并下意识抬起右手遮挡。
“博士，请您配合检查，程序很快即将结束。您其实尽可以闭上眼睛。”机器人发出平板的男性语声，低沉、威严、礼貌，却毫无妥协的余地。
玲子点着头揉了揉眼，然后放下右臂，随意搭在车门内侧的扶手上。她知道机器人此时正在扫描其面部特征进行身份认证，同时也在检查她身上以及车内是否藏有违禁物品。随着合并启动仪式的日益临近，进入总部的安检措施比之前更加严格了许多。只是今天她还看到了大批安全员持枪在门外把守，头顶也隐约传来无人机反重力引擎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嗡嗡”声。
“在两个街区外你已经接受过一次安检了。只是当时看你睡得正香，所以我和安全员就都没有叫醒你。”可能是检测到玲子面部显出了疑惑的表情，“白灵”好意地提醒道。
有这个必要吗？玲子咕哝一声，在心里发出了与好友朱雨霏同样的质疑。
不久后，冗长的检测程序终告结束。一扇边框上喷涂着黄黑相间斜条纹带、向外凸出的深灰色钢铁大门向右侧缓缓滑开，一条仍旧由金属铸就的十几米长的隧道在门后赫然显现。玲子升起车窗，“白灵”驱车驶过，眼前则立刻展现出那座一百多米长的钢铁大桥。桥下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又是一个艳阳天。玲子如此想着，位于大桥尽头巨大人工岛屿上的由两座酷似八卦图里“阴阳鱼”形状的巨大建筑“环抱”组成的方舟总部大楼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由于如今方舟总部的人数已不足人员最多时的十分之一，因此他们只占用着这两座双子大楼的右边那座。而左边的，则在四年前变成了地球事务统筹委员会的全球总部。仅从这点也不难看出，此时的BJ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中心。
来到办公室放下挎包，玲子便立刻去找皮特。她想让这位史密斯曾经的学生也看看她昨天发现的那两个电话号码，或许他能知道这两人是谁呢？可刚走出办公室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皮特根本就不在总部，他要代替自己随同包括方舟理事会主席和统委会秘书长在内的一众官员对两个大型接入站的运行情况、尤其是安保方面的工作进行视察。这两个都是千万接入级别的大型站，俨然两座规模庞大的地下城。而在BJ，类似规模的“地下城”还有四个，堪称世界之最。
好吧，干脆直接打过去问问对方是谁。玲子心中盘算。开诚布公，单刀直入。有时候方法越简单，反而越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她一边深呼吸，一边不断鼓励自己，暗暗坚定决心。对现在的玲子来说，直接给陌生人打电话还是会让她感到极度紧张，甚至带有一丝恐惧。为了缓解情绪，她又给自己点上根烟，猛吸了几口之后这才播出了第一个号码——也就是11日中午史密斯下飞机后不久便打出去的那个号码。
电话是用她自己的手机打的，没直接使用史密斯的手机。毕竟教父去世的消息都已经上过新闻了，她不想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测和防范。
电话很快接通，语音随之传出。不过这语音并非是某个人发出的，而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这句熟悉的提示音。玲子盯着手机呆望了两三秒，随即挂断。要知道此时的手机根本不会因为电量耗尽而自动关机。自从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之后，人类便几乎掌握了无尽的能源。若非如此，人类世界也无法支撑起规模超级庞大的方舟接入站点那巨大的能源消耗。所以手机关机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为什么呢？带着疑惑玲子接着又拨打了另一个号码。然而这次听到的也是人工语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空号？”玲子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这下更彻底，连号码都注销了，否则不会有此提示。
一个号码关机，另一个是空号！教授，你到底在跟什么样的人联系啊！
无奈之下，玲子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开始今天的工作，将史密斯的事暂且搁置一边。但她今天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合并启动仪式中属于她们人机接口中心负责的那部分内容她早早便已准备就绪。玲子很清楚朴珍熙秘书之所以不希望她在仪式前休假主要还是一种心理作用，谁叫她是周敏的女儿，又是继母亲之后方舟人机接口技术方面的最高权威呢。有她在总部坐镇，大家心里总是觉得踏实一些。因此所谓的开始“工作”，无非就是找些事打发时间而已。
在草草浏览了几个常规的工作报告、并快速回复之后，玲子就心烦意乱地关闭了自己工作平台的全息影像。她还不死心，再次拨打了那两个号码，然而得到的结果毫无变化，而时间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刻钟。简直比乌龟爬得还慢，玲子在心底无声咒骂。
枯坐了片刻之后，玲子又一次打开手机。这回她没再打电话，而是调出了记事本。她点开最近的一条记录，屏幕上赫然显示出几小时前自己刚刚记下的关于史密斯到BJ之后的时间线。11日下午一点五十六分教授打了第一个电话，但直到晚上九点半以后他才到达下榻的酒店。这之间的七个多小时他到底去了哪儿？在干什么？又是和谁在一起呢？按常理说，即便有事要办，一般人也会先去酒店安排好住处后再去办事呀？他干嘛要这么着急呢？况且他刚下飞机，带着行李什么的也不方便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八十几岁的老人了，没理由还拖着行李到处跑吧……
想到此处玲子心里突然一动，行李？她想。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还记得昨天接收教授的遗物时，可并未听说还有什么行李啊！既没有箱包，也没见其它衣物和日常用品。难道说教授这次就是空手来的？居然连替换的衣服都没带上一件？还是说治安局的人认为这些东西并不重要，所以就没跟我交接呢？玲子希望是后者，因为如果真是前面那种情况的话，那是不是就间接说明了史密斯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去？他难道已经算准了自己再也不会离开BJ吗？还是说他……
玲子不敢接着往下想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治安官已经说了他是自然死亡的，绝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产生！她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这事到此为止！可她虽然如此劝慰自己，内心却仍旧感到焦躁不安。玲子只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团迷雾层层包裹，宛如站在梦中那条漆黑的走廊。
又想抽烟了。她伸手向口袋中摸去，却又猛地发现烟和那支金色海豚此时正叠放在客用沙发前的那张玻璃茶几上。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外衣口袋里摸到了另一样东西：赵刚的名片。
也许我可以问问他行李的事。如此想着，赵刚的形象瞬间出现在玲子的脑海中。在玲子见过的所有男性当中，赵刚是唯一一个让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能与之比较从容地进行交谈的人。这在她患上社交恐惧症后的这四十年人生里还实数首次。当时她将自己的这种感受归功于赵刚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亲和力，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一次十分奇妙的体验。直到此时，她还记得昨天下午面对赵刚时心底燃起的那一丝温度，或许其中还带有某种渴望。
玲子掏出名片，拨出上面的号码。然而耳机中只“嘟”了一声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这回玲子彻底泄气了。关机，空号，电话被挂。她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撞邪了，莫非以后也该买本黄历挂在家里，以便出门时看看运势？如此想着，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时间并不理会玲子的内心感受，自顾按照固有的节奏稳步向前，眼看就到正午了。玲子起身离开办公桌，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玲子竟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是教授走得太突然了吧？她如此想，否则我也不至于这么神经质。又有谁规定了教授每次来BJ就必须先要跟自己联系呢？也许他只是顺道去拜访了一位朋友？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是个睿智的人，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归根结底，我之所以猜来猜去、胡思乱想，恐怕还是因为对他匆忙离世打心眼里无法完全接受吧？“他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所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了。”赵刚的话再次在玲子耳畔响起。我该学着接受现实了。她微微一笑，心头渐松，竟而感觉有点饿了。
赵刚的电话是在十二点四十五打来的，那时玲子刚从楼下吃完饭回到办公室。
“不好意思石川博士，一直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赵刚带着歉意、彬彬有礼地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关系赵队长，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太客气了。”玲子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你刚开完会，还没吃午饭吧？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哪里谈得上什么打扰，呵呵。”耳机里传来赵刚爽朗的笑声，“找我是为了史密斯博士的事吗？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开口，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赵刚的话让玲子心头一热，一阵暖流传遍全身，刚接到电话时的那一丝紧张也随之消失殆尽。“谢谢，赵队长。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们在教授，哦，就是史密斯博士去世的房间里是否发现有他的行李？”
“行李？”赵刚的音调因疑惑而上扬。
“嗯，我只是猜想教授他大老远从英国那边过来，应该带有行李的吧？比如行李箱，或者背包之类的东西。”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但赵刚的声音很快再次传来，“没有。除了已经交接给你的那些遗物之外，我们没有再发现其他东西。如果有的话，昨天肯定会一并交给你的。”
“哦哦，我明白，知道了。”玲子略感失望地点点头，沉吟片刻后继续道：“其实我也猜到了会是这样。只是感觉多少有点蹊跷，所以想再跟您确认一下。”
“你的意思我明白，石川博士。不过确实没有发现其它行李物品，至少那间房间里是真的没有了。”赵刚说。“怎么，您有什么疑虑的地方？”
“疑惑那倒也谈不上，只是……”玲子停顿了一下，寻找着适当的措辞。“只是从我的个人感觉上，觉得史密斯博士这次来BJ后的行为较之以前有些反常。所以就……呵，也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吧。”玲子说话间夹杂了一两声干笑。
“可以理解。”赵刚的声音平缓、低沉，仿佛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轻轻抚过心灵的背脊。“昨天你们走后我也特意了解了一下，听说史密斯博士与您，包括您的家人都有十分密切的交往。相信他的去世，对你来说恐怕是件不太容易接受的事情。对您此刻的心情，我想我基本上可以感同身受。虽然我知道语言上的安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还是要再次向您表示遗憾，希望您能节哀。”
“谢谢。”玲子由衷地说道。
“至于您刚才提到的反常行为，能具体说一下吗？另外，您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有的话但说无妨，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赵刚热心地说。
“谢谢您的好意赵队长，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我倒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玲子忽然意识到可以请赵刚帮自己查查另一件事。
“嗯，您说。”赵刚的语气既耐心又平静。
“不知道您能否帮我查一下史密斯博士从11日中午到去世前这段时间的行动轨迹。”终于说出这个请求后玲子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11日中午？”赵刚问了一句，显然不明白玲子是何用意。
“是的。我从史密斯博士手机上留存的信息发现他11日中午就到达BJ了，但是直到13日晚上才给我打电话说第二天要去做体验。您可能有所不知，他每次到BJ来都会第一时间跟我联系。可这次……”说到这里玲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教授当真每次来都是第一时间跟自己联系的吗？会不会也跟这次一样，只是自己以为如此呢？对于这点她此时已经不太完全敢确认了。不过她并未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告诉赵刚，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我查了通话记录，这两天他分别跟两个人通过电话，可当我再次拨打这两个号码时却一个关机，另一个变成了空号。
教授他在做完体验后当晚就突然去世了，我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甚至没能跟他说上一句再见。我就是想着，能不能查查他这两天到底去了哪儿？和他通电话的那两个人又是谁？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跟这两个人聊聊。我想知道在他去世前的这几天究竟经历过什么？”
“哦——”
他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多了？玲子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我这么要求太过唐突了赵队长？”
“没事，你不用多心，石川博士。呃，那两个电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不过史密斯博士的行动轨迹，手机上一般不都记录的有吗？”赵刚问道。
“这也是让我感到奇怪的一点，他关闭了手机的定位功能。所以……”
“关闭了手机定位？”赵刚打断了玲子。
“是的。”玲子肯定地说。
“那照你这么说，还真是有点蹊跷了。”赵刚语速缓慢地说，玲子猜想他肯定正在思考自己说过的话。“石川博士，你把那两个电话号码发给我吧，哦，还有史密斯博士乘坐的飞机航班号。”这时他又恢复了轻松平和的语调。“你也别想太多，尸检结果显示史密斯博士是自然死亡，这点毫无疑问。当然，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也别太着急，下午我还有个会，完了我会抽时间亲自帮你查的。”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赵队长。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玲子真诚地说。
“没事，你也好好保重自己，博士。时间会抹平一切的，慢慢来。”
挂掉电话后玲子立刻把相关信息发给赵刚，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别着急，慢慢来，时间或许会抹平一切，但同时也会向我揭示答案。
下午，玲子强迫自己处理了一些日常“工作”，但她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有点心不在焉。
四点十分左右皮特敲门进来。视察团已经返回总部，他则一回到中心便立刻过来看望玲子。还好皮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这也是玲子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他只是跟玲子聊了聊今天视察时的一些情况，讲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笑话，最后他劝玲子早点回去休息。显然他从一进来就看到玲子那副憔悴的脸色了。
“明天上午你也在家休息好了。”离开前皮特贴心地提出建议，“这边不是还有我们这么多人嘛。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反正仪式下午四点多才开始，你到时候过来走个形式的也就是了。”
“我答应过朴秘书……”
“那又如何？”皮特抱着肩膀理直气壮地说。“你今天不是来了吗？明天你也会在——在你该出现的时候。只要不影响仪式的进行不就行了。难道你对我的水平就那么不放心？”说着皮特笑了几声。
“怎么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皮特。”玲子也附和着微微一笑。
“那就好好休息，你需要多一些睡眠。”说罢，皮特拍拍玲子的肩头转身离开。
我不需要睡眠，望着皮特离去的背影玲子心中暗想，那只会给我带来噩梦。不过皮特给出的建议她还是部分接受的。她确实打算提前走一会儿，但目的地不是自己的住处，而是另一个地方。
离开总部后，玲子乘车一路向东，她要去位于通州一个地方取些东西——那里是母亲的故居，她要取母亲的日记。
五年前，她曾在母亲的病床前答应过会帮她烧掉所有日记。但是她没这么做。直觉告诉玲子那也许并非母亲的真实意愿。否则她干嘛不自己亲自动手呢？她曾如此跟自己解释——虽然这或许只是她希望得到的解释。可不管怎么说，日记终究是留下来了，就放在母亲的故居——外公留给她的房子里——一本不少，一页不缺。
五年多来，她好几次想过再次造访那套三居室，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大号纸箱，从那些泛黄的纸张中探寻母亲的过往。她想真正了解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想知道她是因何变成了“神经病”，想发掘她的人生中究竟经历过何种坎坷，更想探究她与自己的教父是否真如她说的那样：只是朋友。但她始终没去。她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而导致的愧疚使然还是担心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东西。总之，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拖延这一刻的到来。
然而此时，在史密斯也突然离世的此时，她忽然犹如溺水之人渴望空气那样渴望了解那些过往，就像她也同样渴望了解史密斯去世前的那些怪异举动。她知道，这个时刻已经到了。
四十多分钟后，她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建造于本世纪初的住宅小区，距今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小区里有六栋十二层高的洋房，还有五栋三十多层的高层住宅。玲子要去的，就是其中一栋洋房。这个住宅小区如今已经无人居住，只有环卫机器人每周一次进行一些比较基础的清扫工作。
玲子在要去的那栋楼前下了车。几只野猫在她不远处或站或卧，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并不怕人。玲子抬头向上看了看这栋洋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很有年代感的钥匙。(如今的门锁都是电子感应式的，通过个人的生物信息进行识别解锁，根本不需要使用钥匙。)一群乌鸦“嘎嘎”叫着在玲子背后扑扑啦啦地飞过，绕过一栋洋房，向小区门口方向飞去。
此刻太阳已经西斜，楼前的树影长长地拖在地上，宛如一支支向前伸出的手臂。虽然今天温度并不低，但置身在这么一个空无一人的老旧小区里，玲子还是觉得有点冷。她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门厅。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玲子点了一下耳机上的一个按钮，眼前立刻显示出来电显示的全息界面。电话是朱雨霏打来的，玲子轻触了一下悬浮在眼前的接听键，朱雨霏的声音便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玲子姐，”好友的声音明显十分慌张，还透着股不安。
“嗯，怎么霏霏？出什么事了吗？”玲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方舟原型机那里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
“也，也不算出了什么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说呀？”玲子听得有点着急。
“是吴叔叔，吴耀峰……”
玲子听到朱雨霏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液，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咚”声。“吴耀峰？他怎么了？”
“他，他，他活了。”
自从昨夜无意间发现了史密斯的异常行为之后，玲子便再也睡不着了。虽说后来她未能再查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也强迫自己必须睡上一会儿——毕竟十几个小时前自己才亲口对朴珍熙承诺过可以继续工作，在合并启动仪式前无需休假——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数羊、数星星、数城市，数自己喜欢的歌曲、数过去看过的电影、数记忆中读过的书。但无论她数什么，期待中的困意就是不肯降临。梦神似乎有意跟她开了个玩笑。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头痛欲裂，心烦意乱。早知如此，就该老老实实听霏霏的话，直接上床睡觉。玲子绝望地想，几乎就要放弃了。可她也很庆幸，假如没有当初一时兴起翻看那些遗物的话，她又怎能发现史密斯的小秘密呢？或许没了那会儿的心情她可能就会把那包遗物直接找东西封存起来，再也不去触碰——就像母亲留下的日记。唉，熬着吧，挨到天亮也就好了。可等到天色微明、晨光乍现的时候，她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而且是无梦的睡眠——直到电话铃声吵闹地响起。
看清时间后，玲子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她草草跟好友说了几句便匆忙挂了电话，匆忙起身穿衣，匆忙梳洗打扮，匆忙上车出发。好在距离总部尚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这也让玲子得以在路上又打了个盹儿。反正着急也无济于事。如此想着，她便又一次坠入了无梦的深渊。
再度睁眼时，车子已停在方舟总部外围那道巨大的灰色闸门前。玲子这侧的车窗已经降到最低，一名安保机器人正手拿仪器对她进行安检。刺目的红光照在脸上，让她不禁眯起了惺忪的睡眼，并下意识抬起右手遮挡。
“博士，请您配合检查，程序很快即将结束。您其实尽可以闭上眼睛。”机器人发出平板的男性语声，低沉、威严、礼貌，却毫无妥协的余地。
玲子点着头揉了揉眼，然后放下右臂，随意搭在车门内侧的扶手上。她知道机器人此时正在扫描其面部特征进行身份认证，同时也在检查她身上以及车内是否藏有违禁物品。随着合并启动仪式的日益临近，进入总部的安检措施比之前更加严格了许多。只是今天她还看到了大批安全员持枪在门外把守，头顶也隐约传来无人机反重力引擎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嗡嗡”声。
“在两个街区外你已经接受过一次安检了。只是当时看你睡得正香，所以我和安全员就都没有叫醒你。”可能是检测到玲子面部显出了疑惑的表情，“白灵”好意地提醒道。
有这个必要吗？玲子咕哝一声，在心里发出了与好友朱雨霏同样的质疑。
不久后，冗长的检测程序终告结束。一扇边框上喷涂着黄黑相间斜条纹带、向外凸出的深灰色钢铁大门向右侧缓缓滑开，一条仍旧由金属铸就的十几米长的隧道在门后赫然显现。玲子升起车窗，“白灵”驱车驶过，眼前则立刻展现出那座一百多米长的钢铁大桥。桥下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又是一个艳阳天。玲子如此想着，位于大桥尽头巨大人工岛屿上的由两座酷似八卦图里“阴阳鱼”形状的巨大建筑“环抱”组成的方舟总部大楼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由于如今方舟总部的人数已不足人员最多时的十分之一，因此他们只占用着这两座双子大楼的右边那座。而左边的，则在四年前变成了地球事务统筹委员会的全球总部。仅从这点也不难看出，此时的BJ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名副其实的世界中心。
来到办公室放下挎包，玲子便立刻去找皮特。她想让这位史密斯曾经的学生也看看她昨天发现的那两个电话号码，或许他能知道这两人是谁呢？可刚走出办公室她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皮特根本就不在总部，他要代替自己随同包括方舟理事会主席和统委会秘书长在内的一众官员对两个大型接入站的运行情况、尤其是安保方面的工作进行视察。这两个都是千万接入级别的大型站，俨然两座规模庞大的地下城。而在BJ，类似规模的“地下城”还有四个，堪称世界之最。
好吧，干脆直接打过去问问对方是谁。玲子心中盘算。开诚布公，单刀直入。有时候方法越简单，反而越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她一边深呼吸，一边不断鼓励自己，暗暗坚定决心。对现在的玲子来说，直接给陌生人打电话还是会让她感到极度紧张，甚至带有一丝恐惧。为了缓解情绪，她又给自己点上根烟，猛吸了几口之后这才播出了第一个号码——也就是11日中午史密斯下飞机后不久便打出去的那个号码。
电话是用她自己的手机打的，没直接使用史密斯的手机。毕竟教父去世的消息都已经上过新闻了，她不想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测和防范。
电话很快接通，语音随之传出。不过这语音并非是某个人发出的，而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这句熟悉的提示音。玲子盯着手机呆望了两三秒，随即挂断。要知道此时的手机根本不会因为电量耗尽而自动关机。自从可控核聚变技术取得突破之后，人类便几乎掌握了无尽的能源。若非如此，人类世界也无法支撑起规模超级庞大的方舟接入站点那巨大的能源消耗。所以手机关机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可为什么呢？带着疑惑玲子接着又拨打了另一个号码。然而这次听到的也是人工语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空号？”玲子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这下更彻底，连号码都注销了，否则不会有此提示。
一个号码关机，另一个是空号！教授，你到底在跟什么样的人联系啊！
无奈之下，玲子只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开始今天的工作，将史密斯的事暂且搁置一边。但她今天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合并启动仪式中属于她们人机接口中心负责的那部分内容她早早便已准备就绪。玲子很清楚朴珍熙秘书之所以不希望她在仪式前休假主要还是一种心理作用，谁叫她是周敏的女儿，又是继母亲之后方舟人机接口技术方面的最高权威呢。有她在总部坐镇，大家心里总是觉得踏实一些。因此所谓的开始“工作”，无非就是找些事打发时间而已。
在草草浏览了几个常规的工作报告、并快速回复之后，玲子就心烦意乱地关闭了自己工作平台的全息影像。她还不死心，再次拨打了那两个号码，然而得到的结果毫无变化，而时间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刻钟。简直比乌龟爬得还慢，玲子在心底无声咒骂。
枯坐了片刻之后，玲子又一次打开手机。这回她没再打电话，而是调出了记事本。她点开最近的一条记录，屏幕上赫然显示出几小时前自己刚刚记下的关于史密斯到BJ之后的时间线。11日下午一点五十六分教授打了第一个电话，但直到晚上九点半以后他才到达下榻的酒店。这之间的七个多小时他到底去了哪儿？在干什么？又是和谁在一起呢？按常理说，即便有事要办，一般人也会先去酒店安排好住处后再去办事呀？他干嘛要这么着急呢？况且他刚下飞机，带着行李什么的也不方便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八十几岁的老人了，没理由还拖着行李到处跑吧……
想到此处玲子心里突然一动，行李？她想。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还记得昨天接收教授的遗物时，可并未听说还有什么行李啊！既没有箱包，也没见其它衣物和日常用品。难道说教授这次就是空手来的？居然连替换的衣服都没带上一件？还是说治安局的人认为这些东西并不重要，所以就没跟我交接呢？玲子希望是后者，因为如果真是前面那种情况的话，那是不是就间接说明了史密斯他根本就没打算再回去？他难道已经算准了自己再也不会离开BJ吗？还是说他……
玲子不敢接着往下想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治安官已经说了他是自然死亡的，绝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性产生！她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这事到此为止！可她虽然如此劝慰自己，内心却仍旧感到焦躁不安。玲子只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团迷雾层层包裹，宛如站在梦中那条漆黑的走廊。
又想抽烟了。她伸手向口袋中摸去，却又猛地发现烟和那支金色海豚此时正叠放在客用沙发前的那张玻璃茶几上。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外衣口袋里摸到了另一样东西：赵刚的名片。
也许我可以问问他行李的事。如此想着，赵刚的形象瞬间出现在玲子的脑海中。在玲子见过的所有男性当中，赵刚是唯一一个让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能与之比较从容地进行交谈的人。这在她患上社交恐惧症后的这四十年人生里还实数首次。当时她将自己的这种感受归功于赵刚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亲和力，对她而言，这无疑是一次十分奇妙的体验。直到此时，她还记得昨天下午面对赵刚时心底燃起的那一丝温度，或许其中还带有某种渴望。
玲子掏出名片，拨出上面的号码。然而耳机中只“嘟”了一声对方便挂断了电话。
这回玲子彻底泄气了。关机，空号，电话被挂。她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撞邪了，莫非以后也该买本黄历挂在家里，以便出门时看看运势？如此想着，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时间并不理会玲子的内心感受，自顾按照固有的节奏稳步向前，眼看就到正午了。玲子起身离开办公桌，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玲子竟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是教授走得太突然了吧？她如此想，否则我也不至于这么神经质。又有谁规定了教授每次来BJ就必须先要跟自己联系呢？也许他只是顺道去拜访了一位朋友？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是个睿智的人，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归根结底，我之所以猜来猜去、胡思乱想，恐怕还是因为对他匆忙离世打心眼里无法完全接受吧？“他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心愿，所以了无牵挂地离开了。”赵刚的话再次在玲子耳畔响起。我该学着接受现实了。她微微一笑，心头渐松，竟而感觉有点饿了。
赵刚的电话是在十二点四十五打来的，那时玲子刚从楼下吃完饭回到办公室。
“不好意思石川博士，一直在开会，不方便接电话。”赵刚带着歉意、彬彬有礼地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关系赵队长，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太客气了。”玲子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你刚开完会，还没吃午饭吧？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哪里谈得上什么打扰，呵呵。”耳机里传来赵刚爽朗的笑声，“找我是为了史密斯博士的事吗？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开口，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赵刚的话让玲子心头一热，一阵暖流传遍全身，刚接到电话时的那一丝紧张也随之消失殆尽。“谢谢，赵队长。是这样的，我想问问你们在教授，哦，就是史密斯博士去世的房间里是否发现有他的行李？”
“行李？”赵刚的音调因疑惑而上扬。
“嗯，我只是猜想教授他大老远从英国那边过来，应该带有行李的吧？比如行李箱，或者背包之类的东西。”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但赵刚的声音很快再次传来，“没有。除了已经交接给你的那些遗物之外，我们没有再发现其他东西。如果有的话，昨天肯定会一并交给你的。”
“哦哦，我明白，知道了。”玲子略感失望地点点头，沉吟片刻后继续道：“其实我也猜到了会是这样。只是感觉多少有点蹊跷，所以想再跟您确认一下。”
“你的意思我明白，石川博士。不过确实没有发现其它行李物品，至少那间房间里是真的没有了。”赵刚说。“怎么，您有什么疑虑的地方？”
“疑惑那倒也谈不上，只是……”玲子停顿了一下，寻找着适当的措辞。“只是从我的个人感觉上，觉得史密斯博士这次来BJ后的行为较之以前有些反常。所以就……呵，也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吧。”玲子说话间夹杂了一两声干笑。
“可以理解。”赵刚的声音平缓、低沉，仿佛一只温暖厚实的大手轻轻抚过心灵的背脊。“昨天你们走后我也特意了解了一下，听说史密斯博士与您，包括您的家人都有十分密切的交往。相信他的去世，对你来说恐怕是件不太容易接受的事情。对您此刻的心情，我想我基本上可以感同身受。虽然我知道语言上的安慰可能起不到什么作用，不过还是要再次向您表示遗憾，希望您能节哀。”
“谢谢。”玲子由衷地说道。
“至于您刚才提到的反常行为，能具体说一下吗？另外，您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有的话但说无妨，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赵刚热心地说。
“谢谢您的好意赵队长，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我倒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玲子忽然意识到可以请赵刚帮自己查查另一件事。
“嗯，您说。”赵刚的语气既耐心又平静。
“不知道您能否帮我查一下史密斯博士从11日中午到去世前这段时间的行动轨迹。”终于说出这个请求后玲子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11日中午？”赵刚问了一句，显然不明白玲子是何用意。
“是的。我从史密斯博士手机上留存的信息发现他11日中午就到达BJ了，但是直到13日晚上才给我打电话说第二天要去做体验。您可能有所不知，他每次到BJ来都会第一时间跟我联系。可这次……”说到这里玲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教授当真每次来都是第一时间跟自己联系的吗？会不会也跟这次一样，只是自己以为如此呢？对于这点她此时已经不太完全敢确认了。不过她并未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告诉赵刚，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我查了通话记录，这两天他分别跟两个人通过电话，可当我再次拨打这两个号码时却一个关机，另一个变成了空号。
教授他在做完体验后当晚就突然去世了，我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甚至没能跟他说上一句再见。我就是想着，能不能查查他这两天到底去了哪儿？和他通电话的那两个人又是谁？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跟这两个人聊聊。我想知道在他去世前的这几天究竟经历过什么？”
“哦——”
他是不是觉得我想得太多了？玲子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我这么要求太过唐突了赵队长？”
“没事，你不用多心，石川博士。呃，那两个电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查查。不过史密斯博士的行动轨迹，手机上一般不都记录的有吗？”赵刚问道。
“这也是让我感到奇怪的一点，他关闭了手机的定位功能。所以……”
“关闭了手机定位？”赵刚打断了玲子。
“是的。”玲子肯定地说。
“那照你这么说，还真是有点蹊跷了。”赵刚语速缓慢地说，玲子猜想他肯定正在思考自己说过的话。“石川博士，你把那两个电话号码发给我吧，哦，还有史密斯博士乘坐的飞机航班号。”这时他又恢复了轻松平和的语调。“你也别想太多，尸检结果显示史密斯博士是自然死亡，这点毫无疑问。当然，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也别太着急，下午我还有个会，完了我会抽时间亲自帮你查的。”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赵队长。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玲子真诚地说。
“没事，你也好好保重自己，博士。时间会抹平一切的，慢慢来。”
挂掉电话后玲子立刻把相关信息发给赵刚，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别着急，慢慢来，时间或许会抹平一切，但同时也会向我揭示答案。
下午，玲子强迫自己处理了一些日常“工作”，但她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有点心不在焉。
四点十分左右皮特敲门进来。视察团已经返回总部，他则一回到中心便立刻过来看望玲子。还好皮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这也是玲子现在最不想听到的。他只是跟玲子聊了聊今天视察时的一些情况，讲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笑话，最后他劝玲子早点回去休息。显然他从一进来就看到玲子那副憔悴的脸色了。
“明天上午你也在家休息好了。”离开前皮特贴心地提出建议，“这边不是还有我们这么多人嘛。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反正仪式下午四点多才开始，你到时候过来走个形式的也就是了。”
“我答应过朴秘书……”
“那又如何？”皮特抱着肩膀理直气壮地说。“你今天不是来了吗？明天你也会在——在你该出现的时候。只要不影响仪式的进行不就行了。难道你对我的水平就那么不放心？”说着皮特笑了几声。
“怎么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皮特。”玲子也附和着微微一笑。
“那就好好休息，你需要多一些睡眠。”说罢，皮特拍拍玲子的肩头转身离开。
我不需要睡眠，望着皮特离去的背影玲子心中暗想，那只会给我带来噩梦。不过皮特给出的建议她还是部分接受的。她确实打算提前走一会儿，但目的地不是自己的住处，而是另一个地方。
离开总部后，玲子乘车一路向东，她要去位于通州一个地方取些东西——那里是母亲的故居，她要取母亲的日记。
五年前，她曾在母亲的病床前答应过会帮她烧掉所有日记。但是她没这么做。直觉告诉玲子那也许并非母亲的真实意愿。否则她干嘛不自己亲自动手呢？她曾如此跟自己解释——虽然这或许只是她希望得到的解释。可不管怎么说，日记终究是留下来了，就放在母亲的故居——外公留给她的房子里——一本不少，一页不缺。
五年多来，她好几次想过再次造访那套三居室，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大号纸箱，从那些泛黄的纸张中探寻母亲的过往。她想真正了解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想知道她是因何变成了“神经病”，想发掘她的人生中究竟经历过何种坎坷，更想探究她与自己的教父是否真如她说的那样：只是朋友。但她始终没去。她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而导致的愧疚使然还是担心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东西。总之，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拖延这一刻的到来。
然而此时，在史密斯也突然离世的此时，她忽然犹如溺水之人渴望空气那样渴望了解那些过往，就像她也同样渴望了解史密斯去世前的那些怪异举动。她知道，这个时刻已经到了。
四十多分钟后，她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建造于本世纪初的住宅小区，距今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小区里有六栋十二层高的洋房，还有五栋三十多层的高层住宅。玲子要去的，就是其中一栋洋房。这个住宅小区如今已经无人居住，只有环卫机器人每周一次进行一些比较基础的清扫工作。
玲子在要去的那栋楼前下了车。几只野猫在她不远处或站或卧，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并不怕人。玲子抬头向上看了看这栋洋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很有年代感的钥匙。(如今的门锁都是电子感应式的，通过个人的生物信息进行识别解锁，根本不需要使用钥匙。)一群乌鸦“嘎嘎”叫着在玲子背后扑扑啦啦地飞过，绕过一栋洋房，向小区门口方向飞去。
此刻太阳已经西斜，楼前的树影长长地拖在地上，宛如一支支向前伸出的手臂。虽然今天温度并不低，但置身在这么一个空无一人的老旧小区里，玲子还是觉得有点冷。她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门厅。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玲子点了一下耳机上的一个按钮，眼前立刻显示出来电显示的全息界面。电话是朱雨霏打来的，玲子轻触了一下悬浮在眼前的接听键，朱雨霏的声音便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玲子姐，”好友的声音明显十分慌张，还透着股不安。
“嗯，怎么霏霏？出什么事了吗？”玲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方舟原型机那里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
“也，也不算出了什么事。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你说呀？”玲子听得有点着急。
“是吴叔叔，吴耀峰……”
玲子听到朱雨霏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液，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咚”声。“吴耀峰？他怎么了？”
“他，他，他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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