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深渊之吻 » 乔恩(二)

乔恩(二)

    “瑞恩堡陷落了?”

    “是的,学士,”戴维爵士用戴着铁甲的手将信封递给乔恩,学士用干枯的手将信封接过。

    信封入手,尽是冰冷。

    乔恩朝着雨栖城的城堡大堂里面望了一眼,他的公爵大人此刻正坐在那已有百年历史的厚重黑檀木椅子上,单手撑着脑袋,望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乔恩好似能看见公爵大人眼帘中倒映的火光。

    那不是个好消息,学士有些悲伤地摇头,“现在就只剩下桥堡能够抵挡河谷军队的步伐了。”

    桥堡也固然易守难攻,高墙之上的丛林军队可以高枕无忧地守住这座要塞。

    想必当时的塔拉特伯爵也如是这般想法。同样坚固的瑞恩堡,不也同样落入了长矛大人之手。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戴维爵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革靴子,“听说长矛大人的军队也损伤惨重,还有,”他有点犹豫,“金牙城伯爵死了。”

    学士皱眉,“战争只会两败俱伤,爵士。即便斯卡克大人是我们的敌人,但金牙城伯爵大人的品德是人尽皆知的,他同样值得尊敬。四十年前瑞恩堡周围爆发瘟疫的时候,斯卡克伯爵大人还派人去学城雇佣过学士来治病呢。”

    戴维爵士有些羞愧地点点头,眼神在老学士的麻布衣服上到处游走,无处安放的目光格外急促。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陛下的封臣们今天都会来,部分领主已经抵达雨栖城外了,”他指了指大门,“我得去迎接他们。”

    这个孩子正在胆怯,“好了,爵士,”乔恩叹了一口气,“我会把这封信好好看一遍的。”

    他不再理会戴维,慢慢悠悠地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昨晚他一夜未睡,自从六十岁之后,老人基本上不怎么需要睡眠,曾经的他也好奇自己的父亲为何夜里不睡觉,也能保持充足的精力。

    现在他明白了。

    这封印着瑞恩家黑色城堡纹章的信令他头痛不已。学士的老花眼,令他看不清近处的东西了,更何况是这些细小的字迹。

    他在桌旁坐下,戴起那沉重的凸镜,费力地识别信上的内容。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体在他眼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像毛虫一样在信纸上肆意地爬着,眼花的他却什么也抓不住。

    写信人是克林斯顿•瑞恩伯爵,他是塔拉特伯爵大人的弟弟,是桥堡的守卫者。乔恩基本没怎么和这位伯爵大人打过交道,每次短暂的接触让他对这位伯爵的印象就是圆滑,喜欢游走在各个贵族之间,左右逢源。

    但打起仗来,这位伯爵大人却丝毫没有偷奸耍滑的心思。所有贵族里边最先召集完军队的就是克林斯顿伯爵。

    桥堡伯爵写信告急,说明河谷军已经快兵临城下了。乔恩有些好奇,为何这些河谷军不等待国王军队的到来,如此急切地朝着丛林进攻。

    为了什么?他眯起眼睛,怎么也想不出来巴尔公爵为何如此激进。在他所学过的黑龙白龙王朝历史里,历代的河谷公爵未曾与丛林公爵发生过任何矛盾。河谷与平原的矛盾是最激烈的,直到泰里芬爵士的一纸公文,终结了他们的纠纷。但这紧张的关系可并非是一纸公文能解决得了的。

    为了方便自己省略掉那些繁琐的敬语,他将有些发潮的信件对折起来。

    “河谷公爵使计夜袭瑞恩堡,守军防守失位,致使瑞恩堡陷落,自此,桥堡外及断头林附近村庄无险可守,尽数落于敌军掌控。巴克利伯爵及科达侯爵于前夜抵达桥堡,人马乏困。格伦•马尔基尼爵士于断头林中失踪。兄长塔拉特伯爵及其家眷、泰里•科达侯爵长子欧林爵士、克罗尔•凡特伯爵次子卡列•凡特爵士和格伦•马尔基尼爵士之子派罗特•马尔基尼爵士等大小贵族均被俘。自此断头林一役,我军损失近一万七千人。科达家族的雇佣兵未包含于内,阵前倒戈约五千人。形势不容乐观,河谷军叩关,望陛下伸援助之手。”

    “援助之手,”乔恩缓缓在自己嘎吱作响的床上躺下,将信封放到一旁的桌子上,静静地吸着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腐朽气味。

    不知道这气味究竟是周围家具的,还是自己身上的。

    十多天前他的“国王陛下”信誓旦旦地认为,这位河谷公爵就是“披着狼皮的羊”,当有人把瑞恩堡陷落的消息告诉赛里芬公爵的时候,他还会再告诉乔恩自己的军队会把河谷军队撕成粉碎吗。

    也许赛里芬公爵确实不可能会把军队派到坎拉山脉以外与河谷军队交战,那万一敌军真的攻陷瑞恩堡和桥堡,进入到丛林之内呢。

    出了断头林,河谷军队的面前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丛林的民众们会看着这帮外来人将自己辛辛苦苦用作过冬的粮食全部掠夺,能带走的东西全部都会带走,带不走的就全部烧光。

    到那时,赛里芬公爵如何对抗泰耐斯提家族和布拉克斯家族的骑兵军团。就算赛里芬公爵送还巴勒王子,凯恩斯家族还能保住自己的世袭爵位吗。等到国王再领军杀入丛林,他们怎么守得住这片疆土。

    即便在这种凉飕飕的天气,学士身上的冷汗尽出,擦也擦不完。

    他不安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许是昨晚一夜未睡的缘故,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梦里的他坐在白城的审判席上,白城的民众们高呼着叛臣的名字。

    那位胖国王坐在白城广场的高台上,身边的巴尔公爵坐在他旁边,胸前佩戴着金手徽章,已然成为了王国首相。

    他们高高在上的模样,在阳光的勾勒下,显得如神明般高大与神圣。

    “乔恩,”司仪官宣布,“叛臣赛里芬的学士,谋恶不断,怂恿叛臣赛里芬公爵起兵叛国,绑架巴勒王子殿下,罪至重,恶至深,现处绞刑,以昭天父之威。”

    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赛里芬公爵被迅速地高高吊起,身上破破烂烂的麻布满是鲜血,在高处如红色斑点旗帜一般飘扬。

    “不,”乔恩双眼通红,真的是因为我的恶谏吗,他想要大声叫喊,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人群被推向了高潮,“死刑”的声音填满了整个白城的广场。

    司仪在宣布着自己的死刑,吊死的却是自己从小陪伴到大的孩子。

    诸神在上,他双手合十,心如刀绞般疼痛,悲伤淹没了他,痛苦堵塞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呼吸困难。

    “学士,”胖国王再次开口,乔恩想要回应,奈何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学士,”国王身边的巴尔公爵开口了,“学士,乔恩学士?”

    “学士,”他感觉戴维正在摇晃他的肩膀,“陛下的会议要开始了,他的封臣们都已经在厅堂等候。”

    “水,”诸神在上,乔恩枕边都被他的冷汗所浸湿,“我的嗓子有点干,戴维爵士,拿点水给我喝。”

    是个梦,乔恩缓缓起身,午间的阳光驱散了一部分房间中的阴冷与潮湿,给他的心里带来一丝慰藉。

    他匆匆忙忙地裹上自己粗糙而老旧的外衣,喝完戴维给他的水,一老倚着一少,两道背影慢步向着主堡赶去。

    生活了几十年的主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样。他甚至能看到老艾德勒公爵正在被上任雨栖城公爵大人教训,而一旁的侍女们在城堡楼上的阳台看着艾德勒被教训。凯恩斯家族的狒狒旗在高处飘扬,宣扬着自己的权力。

    男孩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上楼,那些石阶仿佛是雨林中擎天树错落的树根,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在地。

    乔恩还未走完台阶,厅堂里面爆发出的争吵声就如同苍蝇般钻进他的耳朵里。

    或许赛里芬公爵真的要考虑降下叛旗了,正如当年的法兰肯公爵那样。他能求国王陛下护得他周全,赛里芬公爵为何不能。丛林的大小贵族都有自己的想法,一盘散沙,毫无斗志,这样召集的军团能有何作战能力。

    雨栖城上任公爵艾德勒,乔恩也懂得这位老友多年来的尿性,在自己的封臣面前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这如何能镇压住手底下的贵族们。深知这点的乔恩也曾向老友提出过这个问题,奈何自己的老友却只想着如何调戏自家的侍女。

    楼道之中嘈杂的争吵所填满,这等的吵闹使老学士心烦意乱。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厅堂门口站着的塔罗拉爵士。

    赛里芬公爵的侍卫队长说话向来不近人情。一身冷峻的板甲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胸前的狒狒纹章耀武扬威地瞪着自己,他同右手握着的长戟一般笔挺。

    但唯独对乔恩却有着一丝难得的恭敬。

    “陛下在里面久等了,学士,”他面无表情地打开厚重的大门。

    戴维爵士松开乔恩,退到门边守候。

    会议厅在乔恩的到来后表现出难得的寂静。

    他扫视一周,会议厅里聚集了丛林里大大小小的贵族,有从前线奔回的马兰•巴克利伯爵和泰里•科达侯爵,还有本来未完全投入战斗的一些家族,例如克罗尔•凡特伯爵和阿利欧•珀兰伯爵也抵达了雨栖城。各个大贵族里唯一没来的是塔利·伯里伯爵,也许是奔去前线了,乔恩也不做过多猜测。

    这两位伯爵大人是实实在在地不想加入这场闹剧。自打公爵大人宣战后,克罗尔伯爵一直在拖延着召集军队,直到他收到自己儿子战败被俘的消息。

    而阿利欧伯爵更是连军队也懒得召集了。直到几天前公爵大人下了死令,阿利欧伯爵才象征性地召集了几千名老弱的士兵加入。

    乔恩瞄了一眼高台上的赛里芬公爵,此刻他正紧闭双眼,仿佛台下的争吵与他无关。

    待他在角落坐下,嘈杂的吵闹声又慢慢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一些人议论着河谷军的强大与不可战胜,如果国王再领军加入攻城战,桥堡怎么守得住,河谷军如果攻占了桥堡,丛林该如何防守河谷军的骑兵军团,诸如此类的话如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我建议交还王子殿下,”阿利欧伯爵提议,“这样可以终结这场可笑的闹剧,丛林的贵族们也能保住自己的权力的椅子。”

    “就这么议和,”泰里侯爵提议,“你们怎么对得起我们家族在瑞恩堡损失的人手?”

    其中一些贵族附和着,马兰•巴克利伯爵拍了拍桌子,指着阿利欧伯爵,“瑞恩堡没陷落的时候,你们这帮人就躲在雨栖城后面看戏,等到长矛大人真正打过来的时候,你们这帮怂蛋却想着怎么自保!”

    “首先我可不是在看戏,”罗莎伯爵摊手,“我们家族可没有你们那样时刻准备着常备军,”他盯着马兰伯爵,“瑞恩堡易守难攻,如果不是你们防守失误,长矛大人能攻进瑞恩堡,并无人阻拦般掠夺瑞恩家的土地吗?”

    “瑞恩堡的城门在地底下,”克罗尔伯爵强调,“请我们敬爱的指挥官大人能仔细讲讲,瑞恩堡是怎么丢的吗?”

    而此时的赛里芬公爵却异常平静地坐在高台上,看着台下的封臣们乱作一团,仿佛已然置身事外。

    “得了,”马兰伯爵嗤之以鼻,“你们真正的罪人此刻正在长矛大人那里当阶下囚,我警告过他。我......我要他留守一半的军队在瑞恩堡,就算长矛大人强攻,也根本......根本不可能打得下来。他就是个贪功冒进的家伙。”马兰伯爵对自己说的话有些犹豫,乔恩很想知道,这位伯爵大人的话是否是现编的。

    “如果你真的提醒了,我承认是我兄长的过失,”桥堡伯爵斜着眼睛看着马兰伯爵,“但照你的意思,河谷军队被夹击的时候,瑞恩家族那么多军队,必须得在瑞恩堡里面龟缩着看戏吗?敢问您如何料到长矛大人会偷袭瑞恩堡?”克林斯顿伯爵作为塔拉特伯爵的弟弟,第一个表示反对。

    “还有,”罗莎伯爵看向小个子的泰里·科达侯爵,“听说你们俘虏了那个......”他思考了一下,“‘铁手’,有趣的绰号,是吧,巴尔公爵身边的那个骑士。”

    “他为何没死,反而在你们包围河谷军队的时候又给予你们沉痛的打击?”

    这无疑戳到了这位侯爵大人的痛处,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额头上的青筋如青虫一般在扭动。

    “是我儿子的失误,”他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下次再让我碰到那个残废,他不会再像这样逍遥快活地躲在营帐里面吃喝玩乐了。”

    马兰伯爵眯着眼睛看着园林城伯爵,“你们慢腾腾地如同作坊里的老太婆,十多天的时间不够你们准备集结军队?还是说你所召集的真的是些老太婆来充军,你要等着你亲爱的老太婆们再生下一窝嗷嗷待哺的孩子,让这些孩子们长大后再跑到前线去葬送他们美好的生命?”

    “是的,”克林斯顿·瑞恩伯爵面色难看地表示赞同,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现在好了,我老哥也丢了。”他伸出手指向那些主张投降的贵族们,“要投降你们投降好了,变节者。”

    “可笑,”克罗尔伯爵嫌恶地嗤笑一声,“造成瑞恩堡的陷落究竟是谁的过错,等到真正丢了瑞恩堡,酿成大错时候,马兰伯爵大人作为元帅,我们敬爱和信任的指挥官,”他舔了舔嘴唇,仿佛是在挑衅对方,“却在责怪未参与战役的一方,就像是一条狼狈受挫的狗,跑回自己的老窝独自舔舐伤口。”

    马兰伯爵眯起眼睛,盯着这位出言不逊的伯爵大人,而克罗尔伯爵却根本不畏惧对方的警告,也死死地瞪着对方。

    “如果是你来指挥这支军队,你能保证你守得住瑞恩堡?”泰里侯爵斜着眼看着这位马岭伯爵,一脸不屑,“你能守住自己家的马圈,就算诸神保佑了,马房小弟大人。”

    “很简单啊,”克罗尔伯爵面色通红,“守住瑞恩堡和桥堡就行咯,拖延到长矛大人军粮吃光,自然会撤出横断山脉,到时候再出军追击,便可大获全胜。”

    “幼稚,”马兰伯爵笑了,“长矛大人只会吃着瑞恩堡附近村庄生产的粮食,享用着那些为他们生产粮食的农民们的老婆,坐在山坡上嘲笑着你这个龟缩在城堡里的跳梁小丑。等到你把军粮吃光,开始人吃人的时候,他再领着他的河谷大军攻进瑞恩堡,把我们敬爱而机敏的指挥官大人吊起来并肢解。”

    “那就先坚壁清野,把民众们全部赶去桥堡内。”

    此话一出,乔恩就知道,这位克罗尔伯爵根本没打过仗。对方蠢笨的发言已经令所有人厌恶。

    乔恩蜷缩在椅子里,大气也不敢出。他一把老骨头了,此刻最想要的就是能安享自己的晚年。

    但他更希望这些追求和平的贵族们能够占得上风,说服公爵大人送还王子殿下。

    他叹了一口气,面对自己要守护的孩子,他的公爵大人,丛林守护,却不断地将丛林推向深渊。

    而上了年纪的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却无能为力地坐在椅子上苟延残喘。

    “够了,”赛里芬公爵出声打断。就连公爵大人也听不下去了,“现在停止你们无用的争吵,”他环望一圈他的“御前会议”,“会议不是你们争夺话语权的地方。”

    “我不可能投降,”赛里芬公爵宣布,“那个该死的肥猪国王,已经践踏了他封臣的尊严。你们真的以为在这高台上,站着的还是艾德勒公爵吗,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我有勇气向那该死贪婪的肥猪国王发起挑战,说明我有挑战他的资本。”

    台下的封臣们看着他们的封君,全都默不作声。

    乔恩突然发现,自己的国王陛下并不像其父那样软弱。这是唯一令乔恩感到舒心的地方。

    “现在,由我宣布我的决定,”赛里芬公爵站起身。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封臣们,“由于马兰•巴克利伯爵大人于瑞恩堡的失误决策,致使瑞恩堡及其附近村庄尽数落入敌军之手......”他面无表情地宣布着。

    乔恩偷偷看了一眼坐在长桌前端的马兰伯爵,对方的表情阴冷,眼神中的寒意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来,如同北境凛冬之时呼啸的寒风。他嘴唇紧闭着,唇角微微下压,喉结快速的上下滚动,努力抑下翻涌而上的气血。

    “......现决议撤销马兰•巴克利伯爵的元帅职位,另由泰里•科达侯爵掌军,”他看向那位小个子贵族,“泰里•科达侯爵大人。”

    “陛下?”拦山城侯爵起身。

    “上前。“

    小个子贵族单膝跪在赛里芬公爵高位前,跪下的他更显得自己矮小,“科达家族永远是凯恩斯家族忠实的拥护者,唯您马首是瞻,玫瑰旗将永远团结在您的旗帜之下。”

    “现在你是丛林军队的元帅,我将此职位授予给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侯爵大人。”公爵大人用象征权力的黑檀木手杖,在侯爵的肩膀各拍了一下,“起来吧,现在你是元帅了,侯爵大人。”

    一步好棋,前一会马兰伯爵和泰里侯爵还是同是主战的共同伙伴,后一秒却被赛里芬公爵一次授职引发两个丛林贵族之间的猜忌。

    这毫无疑问能够缓解君臣的矛盾,但是这对战争来说又有何促进作用。

    “还有,”赛里芬公爵的声音大了起来,“从今往后,我不允许我的会议厅再有此等嘈杂与聒噪,这和早市叫喊的摊贩有何区别?”

    公爵恶狠狠地扫视一圈,台下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两侧的檀木门中立刻涌出数十位全副武装的板甲侍卫,手中的长戟闪着锋利的寒光。

    “履行你们作为封臣的义务,”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阿利欧伯爵,仿佛壁炉里的火光仍然倒映在他的眼中。

    “否则,”公爵大人的眼神让乔恩打了一个寒战,“别怪我不履行我作为封君的义务。”

    乔恩看了一眼这位圣炉城伯爵,此时的阿利欧伯爵正双手抱怀,嘴角微微上扬地看着自己的封君。

    这位伯爵大人显然不服气,乔恩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他更想看看公爵大人该如何处理。

    就在此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老瑞克•马尔基尼伯爵眼眶通红地走了进来,乔恩能感受到,这位伯爵大人已经被愤怒和悲伤紧紧攫住。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位伯爵大人没走出几步,便拔出了自己的长剑。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能听见刺长剑出鞘时的刺耳的声音。

    他有些担心地看向台上的公爵,他的国王陛下却毫无动静,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快步向他走来的伯爵大人。

    罗莎伯爵指着瑞克伯爵,“他疯了,快拦住他。”塔罗拉爵士第一个冲进来,其次是戴维爵士,两人快步跑向这位伯爵大人。其他的贵族们都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伯爵,直到看到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剑,都慌了神,赶忙上前阻止。

    两边的护卫却仿佛没有看见这位冲上前的不速之客,仍然眼神冰冷地盯着会议厅里的众人。

    就在几人快抓住他时,瑞克•马尔基尼伯爵却将长剑丢在赛里芬公爵脚下,顺势单膝跪在地上。

    “我儿子死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响彻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阳光照在对方的盔甲上闪着金光,“我要我儿子回来,”他盯着自己刚刚丢出去的长剑,那柄长剑还在地上抖动着身躯,仿佛是被伯爵大人的怒气所驱使,“我要长矛大人死!”

    赛里芬公爵起身,朝着塔罗拉爵士和戴维爵士挥了挥手。

    塔罗拉爵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马尔基尼伯爵,随后果断地抱着长戟朝门外走去。戴维爵士仍旧担心地看着国王陛下,又看了看乔恩,于是学士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让戴维出去门外。

    他走下台阶,扶起跪在地上的马尔基尼伯爵。

    “马尔基尼家族向来是凯恩斯家族忠实的拥护者,”公爵宣布。

    “是的,”老瑞克伯爵胡子抖动着,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伯爵比乔恩年轻不了多少,却穿着一身厚重的锁甲上朝,学士担心这锁甲的重量会不会压垮他的肩膀,“马尔基尼家族永远伴随陛下左右,我的剑听凭您所指。这次,我要长矛大人死!”

    乔恩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公爵大人仿佛知道他的想法。

    “诸位,”他宣布着,“马格兰三世已经在践踏丛林王国的尊严!丛林外的那帮软蛋喊我们叫野蛮人,他们自诩为高高在上文明人,可他们哪个家族经历过丛林家族开拓的劳苦?”

    “就让那长矛大人有来无回!为断头林里死去的人报仇!”泰里侯爵低吼,其他贵族们纷纷表示赞同。

    “桥堡是河谷军的坟墓,”马尔基尼伯爵咬牙切齿,“让这帮肥猪的忠犬去见深渊!”

    气氛被推向高潮,乔恩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台上的国王,这样高涨的情绪在他父亲的殿堂之中不曾有过。老艾德勒只会缩在椅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一部分本是主和派的贵族们也纷纷加入,但罗莎伯爵和阿利欧伯爵仍旧不为所动。而阿利欧伯爵仿佛是在动物一般看着其他人。自此,主站派完全占据上风,主张投降的贵族们纷纷将自己隐匿起来。

    想必公爵大人已经将他们的表现看在眼里了。

    “给予这帮侵略者迎头痛击,”马兰伯爵宣布,“吾儿可担前锋重任,望陛下恩准。”

    “批准,”赛里芬公爵眯着眼睛看着他,“如果再出什么岔子,我要你提着你儿子的头来见我,听懂了吗,伯爵大人。”

    “这次绝不让您失望,陛下。”马兰伯爵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罗莎·威金斯伯爵和阿利欧·珀兰伯爵留步,其余人准备启程。”赛里芬公爵高声宣布。

    乔恩正欲起身。

    “学士留下,让我听听你的谏言。”

    “遵命,陛下。”乔恩再次瘫在椅子里。

    贵族们都走光了,这时候再给公爵大人谏言还有何用。

    待到其余人全部走后,赛里芬公爵缓步走下台,看着两人。

    “陛下,”罗莎伯爵识趣地跪了下来,但阿利欧伯爵仍旧站着不为所动。

    “起来吧,”赛里芬公爵看着圣炉城伯爵说道。

    这是公爵大人的第二次警告。

    “你们两个,”他抚摸着手背,“各送一名质子到雨栖城,以示你们对国王陛下的忠诚。”

    “为什么,”罗莎伯爵抬头,震惊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这件事情的荒谬。

    “有何罪行,”赛里芬公爵笑了,“园林城伯爵和圣炉城伯爵真是履行了自己作为封臣的义务,两位大人。自我父亲继承爵位来,所有的贵族诸侯里面属你们两个最不安分。我可是从来没在朝堂见过你们,今天应该是我赛里芬一世最受诸神眷顾的一天了,诸神在上,送来了你们两位稀客。”

    讲到这里,赛里芬公爵突然变了一副脸色,“倘若不送,”他拍了拍手。

    两边一动不动的侍卫们突然上前,把乔恩吓了一跳。

    “你们就在雨栖城的地牢里度过下半辈子吧。”

    阿利欧伯爵脸涨得通红,“你这是非法监禁,老公爵大人会诅咒你。”

    “别跟我提我爹,”赛里芬公爵嗤之以鼻,“我告诉你,正是他的放纵导致了你们这样的嚣张。别跟我讲你们两个人这些年交上来的赋税没有老瑞克·马尔基尼伯爵一年交的多。”

    “不可能,”罗莎伯爵警告赛里芬公爵,“囚禁我们,你想想你的封臣们会怎么看待你。他们只会对外称自家封君是位暴政的统治者,践踏法律,蔑视生命。”

    “你说得对,”赛里芬公爵笑了,“其他封臣哪个不知道你们的不忠不义,都会认为你们死有余辜,而他们自己只需要保证自己对封君的忠诚,对凯恩斯家族的忠诚,自己就能避免无妄之灾。”

    赛里芬公爵仿佛是在看猎物一般看着两人。他舔了舔嘴唇,“所以你们想在地牢里怎么死,行刑人布兰登的好‘玩具’可多了。”

    那些侍卫们举起了长戟,对着台下的两位封臣,寒光照在了他们的脸上,阿利欧伯爵已经没有了会议时的嚣张。

    “我送,”罗莎伯爵单膝跪下,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立刻叫人给陛下送来。”

    “你呢?”赛里芬公爵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罗莎伯爵,而嘴巴却是在向阿利欧伯爵问话。

    “我也送,”阿利欧伯爵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等我返回圣炉城,我立刻派人给陛下送过来。”

    “不用麻烦你了,”赛里芬公爵挥了挥手,“喊你最忠实的手下送来就行,你就在我这里吃好喝好,等着和你自己儿子见面就行,还有,”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圣炉城伯爵,“我要你的格林·珀兰,那孩子多讨人喜欢。你们父子俩如果不介意,还能在地牢里叙叙旧。”

    阿利欧伯爵一时语塞,“大......大人?”

    “叫我国王陛下!”赛里芬公爵提高声调,“你是脑袋不中用了还是怎么了,见到自己的封君大人还不跪下?”

    阿利欧伯爵瘫倒下来,单膝颤抖地跪在地上,赛里芬公爵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我要你送你的继承人过来,就是要看看,他会不会向自己的封君卑躬屈膝,如果不会,”赛里芬公爵笑了,“我会好好教他的,伯爵大人。”

    “好了,”也许是玩够了,赛里芬公爵扶起两位伯爵,“塔罗拉爵士。”

    大门打开,铁甲碰撞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送我们的伯爵大人回客房,严派守卫看守,保护好我们的伯爵大人,如果他们受伤,我拿你是问,塔罗拉爵士。”

    “遵命,陛下。”

    两排的侍卫将他们押走了,乔恩从椅子上站起身,突然他从身后感受到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环住他的胳膊。

    “戴维爵士,谢谢你。”

    “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殿堂里已经没有别人了。赛里芬公爵看着乔恩缓缓向他走来,手中不断地抚摸着一柄黑檀木手杖。手杖的头端已经被历代雨栖城公爵抚摸到光滑而平整。

    “不用跪了,老头,”赛里芬公爵扯来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戴维爵士,”公爵大人挥了挥手,“去门外等候。”

    “遵......遵命,陛下。”

    “好了,”赛里芬公爵坐在高台处的楼梯上,他坐下后正好比乔恩矮了半个脑袋。

    “告诉我,学士,”赛里芬公爵看着老人,“我想听听你对这次决策的意见。”

    “陛下,”乔恩揣摩了许久,“泰里侯爵是位能担大任的贵族......”

    “不,”赛里芬公爵打断他,“你是想投降还是继续战争。”

    “我想要和平。”乔恩的话毫不犹豫地出口。

    “我也想......”赛里芬公爵低下头,那是公爵大人第一次在他面前低下头,他抬头望着墙壁上挂着的绘图,那是首任丛林公爵“断臂者”雷卡·凯恩斯公爵,他是当年被格兰·瓦兰纳斯公爵杀害的瑞克·凯恩斯伯爵的儿子。国王巴利一世为了勉慰在战争中损伤惨重的凯恩斯家族,便将整个丛林王国封给了凯恩斯家族。

    “谁愿意发动战争,学士?”公爵大人不断地摩挲着那柄手杖,眼神变得冰冷,“除非那个肥猪国王真的惹毛了我。”

    “我手下底的这帮封臣各有各的想法。为了自保,那帮家伙保不准他们哪天全部都背叛我。把我的头砍下来,送去给那个肥猪国王,将我的脑袋插在白城的枪尖之上。”

    “管理国家总是费力的,陛下,我老了,望陛下能饶恕我不能为您分担劳苦。”

    “是啊,”赛里芬公爵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小时候的我看着老爹在高台上缩成乌龟一样,”他握紧了拳头,“他根本没有让我感觉到,凯恩斯家族是这个领土的统治者,而艾德勒公爵大人是雨栖城公爵,是丛林守护。”

    “当那个该死的猪国王从我这拐走了佩拉亚,我的挚爱,我所珍视和守护的红宝石,我的荣誉之花,我的王国之光,”泪水滴落在殿堂的地毯上,印出了一个个深红色的印子,“温柔如她,对待自己的侍女彬彬有礼,对待下属如同对待自己的亲子嗣。那双眼如明月般清澈,脸庞如世界上最好的工匠雕刻出来的一般细致,她如红宝石般耀眼。她是我从小到大在雨栖城里最好的玩伴,我最好的老师。我爱她,我爱她胜过这个国家的一切。”

    “即便她比您大了七岁,陛下。”

    “七岁?”赛里芬公爵双眼通红地看着乔恩,“就算十七岁我也愿意。那个该死的肥猪国王,深渊诅咒他!带走了我的挚爱,我那该死的老爹,懦弱地就像一只只会叫唤的绵羊,自己的继承人被别人骑在头上拉屎,也不愿意放个屁。那时候我还尚年轻,那老东西安慰我说这样可以促进王领和丛林的关系。我去他妈的关系。”

    乔恩坐在位置上,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封君。

    “佩走的那天,我强忍住泪水,望着那远去的马车,恨不得立刻举起大锤,将那辆该死的马车,那个该死的囚笼砸个稀烂,再把我的佩带回来,把我挚爱的知更鸟带回来。”

    “当佩结婚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几天刚好是那老东西去世的日子,我在梦里不知流过多少泪水,美梦噩梦全都有。美梦尽是我手刃了那头肥猪,而噩梦......”赛里芬公爵闭口不言。

    “佩的死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却一滴眼泪未流,因为我知道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苦痛。死于坠崖,他们是这样说的,而我相信她选择了跳崖。”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忍辱负重,准备着对抗那个白城里的庸王。而我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了,那个该死的东西活不了多久。”

    讲到这里,公爵大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他话锋一转,那双黑色瞳孔锁住乔恩,学士仿佛能在他的眼里看见深渊的样貌,“你认为我是在绑架国王的继承人么,学士?”

    “我不这么认为,陛下,”学士想起前几天从卡林顿修士那里看到的黑龙王朝史,“‘蕊沁夫人’和哈尔·泰耐斯提公爵大人的爱情故事,我相信陛下一定读过,那是我为您讲过的故事。”

    也许眼前的公爵大人真的长大了。

    赛里芬赞许地点了点头,“哈尔公爵只想要巴利三世送还他挚爱的尸首。”

    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我要马格兰三世死。”

    “自会有人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