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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横尸

    作为自己能写出兵书、能上疏平辽策略的总兵,赵率教自然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不一样。

    赵率教是看过戚少保《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紀》的,当然明白三眼铳和真正精良的火铳或说戚家军鸟铳的巨大差别。

    三眼铳常被人与火铳并列而谈,其实三眼铳是没有扳机的火门枪,而此时的火铳早已进化为有扳机的火绳枪,不说射程,单只点火方式的不同就使二者的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三眼铳的铳管只有尺许长,三根铳管用铁箍箍在一起,铳管尾部三根铁棍汇合成一根铁套管,后面套入一根四尺余长的木棍做柄,就像一根没有利齿的狼牙棒。射击之时,一手持铳,把木柄夹在持铳手的腋下,另一只手拿火把点火,一点三响。

    由于是夹在腋下,属于腰间射击,本身就不能用眼睛精确瞄准,全凭感觉对向敌人;再加上没有扳机和火绳,需要用另一只手拿火把去火门点火,更影响瞄准时的注意力;铳管短,导致弹丸加速时间短、初速低、射程短、威力小。

    三大特点决定了三眼铳射程、威力和命中率远不如戚家军的火铳,辽东骑兵大多只在冲锋时于二三十步距离燃放一次,然后就是利用战马的冲击速度、握住木柄抡起来当铁锤砸人了。即使是力气最大的辽东骑兵所定制的三眼铳,铳管最长也不过一尺半,砸人的分量更重一些而已。

    其实一尺长的铳管,射程三十步都有夸张之嫌。

    大曌度量衡一步为五尺,约相当于彼世一百六十厘米,三十步就已经接近彼世普通非军用猎枪的有效射程,而猎枪的枪管通常至少二尺半,用的是现代火药,短铳管的三眼铳凭一尺长的铳管和此时的黑火药,根本不可能在三十步对甲兵形成有效杀伤。倒是守城之时,夹在腋下,搭在垛口,站在三丈左右的城头向斜下方射击,反而比平射容易瞄准一些,距离也正合适,威力足以杀伤一层甲的棉甲弓兵。两层重甲就只能看运气了,黑火药的膛压和短铳管的弹丸初速在那摆着呢,除非是打在脸上。不过即使打不穿,撞击力仍然有伤害。

    那为什么除了骑兵,辽东许多步兵也用三眼铳而不用威力更大、精度更高、射程更远的鸟铳呢?其实还是跟军纪、训练和鸟铳质量有关:

    一是怕质量差的鸟铳炸膛,而三眼铳的铳管短,容易打制,铳管厚薄质量容易保证,很难炸膛,燃放之时又远离头脸,很安全。

    二是鸟铳需要耐着性子接受严明的军纪约束、严酷而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平时还要细心维护,只此两样,大曌中后期便只有戚继光戚家军可以做到。

    北地之民性子粗疏,不耐日复一日枯燥繁杂的训练,又没有戚继光那样的将领,没有严明的军纪强力约束,最主要的是军饷时常被克扣,种种前因,恶果便是普通操练都逐渐成了问题。很多军伍连五日一操、十日一操都不能保证,士卒根本无法熟练的使用鸟铳,更不要说像戚家军考核军士哪样,在八十步外立靶考核鸟铳射击。如此下来,北地军伍逐渐就抛弃了鸟铳,用上了三眼铳这种本来就不能精确瞄准、也就不必严苛训练、关键是在他们眼里还有砸人优点的狼牙棒一样的落后火器。

    然而,优缺点对比如此明显,射程和杀伤力相差如此之大,结果还是有糊涂大臣因为辽东用三眼铳的多,居然就把三眼铳吹上了天,吹上了朝堂,可见昏聩。

    这些糊涂大臣根本没有看到问题的本质:戚继光的兵调到蓟州,能够在暴雨中伫立两个时辰,纹丝不动,蓟州本地的兵却根本不在雨天出操。别说雨天,晴天也没有按时操练,军纪涣散。

    严明的军纪、熟练的战技、无畏的勇气就是一只军队的成色,而此时锦州城头这些大曌军卒身上披着的盔甲就能显出这支军队的成色:多种多样,有一些是铁甲;多数是棉甲,普遍陈旧,看那软软囊囊的样子,里面也没镶嵌铁叶;还有的干脆就是破烂不堪的大红胖袄,面对弓箭毫无防御能力。

    听到城下东金甲兵的疯狂呐喊声越来越近,一些军士脸色开始发白。

    以萨尔浒之战为转折点,此消彼长,东金威名日益显著,大曌军卒胆气日渐暗弱。随着之后的一次次战败失土,此种情形越发显著。

    好在赵率教平时的训练在现时的大曌军中还算严格,对手下军卒也不错,克扣不多,要不然他也不能有近四千的骑兵,所以赵率教在锦州各部中名声都算不错,此时的城头之上,军令与鼓励都还有效。

    特别是前几天传来的圣旨说不以建奴人头首级论功,只要参战就人人有赏,让一众军兵十分高兴。皇上又提前集中了兵力,送来了粮草弹药,这十几天守城又守得不错,所以此时城中士气比以往已经好上许多,脸色虽是有些发白,还是没人擅自开铳。

    随着城下东金盾车甲兵的逼近,军中镇抚不断巡视、呵斥,纪用手下小太监们尖利又带点颤音的嗓音传遍城头,压制着开铳的恐惧。

    城头上除了喝令军卒不得擅自开铳的声音,一片安静,只有猛烈的阳光近乎垂直的照射在身上。

    不管穿着何种铠甲,终究是比布衣厚得多,此时也终究是夏天,阳光下的温度令人宛如身处蒸笼之中,各人脸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淌下。不过没人想着擦拭,只是紧紧的握着手中的武器,盯着城下。

    城头草厂棚子中还剩下许多青壮,他们都是被组织起来的民壮,负责运送物资、伤员、抛掷滚木礌石、倾倒金汁这些事。这些民壮还是紧张得多,一个个不停的吞着口水。

    “开炮!”

    “开炮!”

    “轰轰轰......”排炮再次轰鸣。

    “开铳!”

    “嘀......嗒......”铜喇叭曲折的天鹅声刺入耳孔。

    “啪啪啪......”随着铜喇叭声刺入耳孔,火铳紧接着便响成一片,城头烟雾弥漫,徐徐散去。

    城下又是一片哀嚎。

    那些推着土车的辅兵和阿哈奴才纷纷蹲伏在了小车后,如同被雷惊的鸭子,茫然失措,犹豫着不知是否还要向前。

    此时的东金不愧是正在上升的武力集团,如此猛烈的火力过后,前面的盾车内传出一片叫喊声,躲藏在盾车后的擅射轻甲猛然从车后闪出,迅速的射出一排利箭,然后在城头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又迅速躲回盾车。

    城头立时一片惨叫,许多开铳之后张望战果、没有及时躲到垛墙盾牌后面的守军火铳手纷纷中箭。凡是中箭的,不是面门就是颈项,有些人还能惨叫,有些人倒下便再没有声息,只有汩汩冒出的鲜血,染红城头。

    城头惨叫之时,城下白甲凶狠的喝令声响起,辅兵和阿哈再次向前,没有一个人敢于掉头回顾。他们很清楚,向前还有一线生机,回头则必死。

    “盾牌手都挡的严一点。二排火铳手上前,躲在垛墙后面,往斜了打。”赵率教看着城下扛着土袋、推着土车再次向前填壕的奴才们,眉头越拧越紧。

    喝令再次传开,先前开过火的火铳手退下装填,在第二排的火铳兵顶了上来,他们将身子掩在墙垛后面,往斜前方瞄准。

    民壮们猫着腰,在喝令声中奓着胆子上前,将死伤的人抬下城墙,身后留下一趟趟鲜红的脚印。

    “打!”

    “嘀......嗒......”

    铜喇叭尖利的金属音响过,铳声再次响成一片。

    此时盾车己是冲近至二十步以内,在火铳兵开火后,各个盾车内轻甲弓兵再次迅速闪出,崩崩崩弓弦连响,一波利箭宛如泼洒,向城头垛口射来。

    城上城下都是惨叫连连,那些东金轻甲的弓箭快准狠,只一瞬间,城头起码又有几十声守军的惨叫响起。

    在城上城下的对射中,初时铳声密集,声势烜赫,逐渐的就弱了下去。没办法,火铳的装填速度远不如弓箭的射速,除非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用射程足够远的精良火铳、用三段射或四段射才能体现出热兵器的优势,眼下三眼铳居多,训练显然也不行。

    不过火器终究是火器,有城头垛墙的掩护,有持续不断的号令弹压,形成了齐射的情况下,一波波对射,城下的甲兵、辅兵和填壕奴才还是被打死数百。

    ......

    时间不着痕迹的流逝,高天上的太阳渐渐由南偏西。

    方才还鲜活的同伴越来越多的变成尸身横在眼前,绊在脚下,但在身后白甲兵的死亡威胁下,奴性早已养成的阿哈奴才仍然潮水般涌向已经填得差不多的护城河,飞快的把土袋土筐抛进去,然后转身飞跑。

    被填得最实的地方,云梯和部分盾车在箭雨的掩护下急速向城墙逼近。

    ......

    东金中军大帐,天聪汗黄台吉面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