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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夜雨

    天色昏沉,已然是流连了一天的淫雨。乌云细的像丝,吐出一缕轻飘飘的月光,在刺骨的风中荡漾着,照亮这处村庄。

    若不特意注目于此,难以发现在这山阴终日找不到阳光之处还有一簇村庄。

    据说,这里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房顶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足以隔绝暑热或冬寒,每每春末夏初,霉斑渐渐将一切包裹,给生气不多的村舍增加几分沉沉死气。

    人们有一种习惯,他们会用锉刀把那些黑色的污迹全部清除,因为让那些霉菌留存在那里仿佛是在昭示天下这个村庄的贫弱和衰颓。这些污渍总是在无人注意时潜滋暗长,也或许,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蔓延。

    土路已经泥泞。

    路途消失的远端闪出一道黑影,待月光来得及照亮,才看到一席麻布的斗篷。兜帽下一片漆黑,隐约似急促又克制的喘息。长长的拖尾在泥泞中摩擦出长长的轨迹,在点滴落下的雨水中逐渐弥合。

    奇怪的是,这些轨迹当中仍旧显现出深深的脚印,那些低洼处正缓缓积累起闪烁的水潭,映照出一地的月亮。

    他的目的地不难寻找,因为这条路上只有一户还亮着灯。当然,你若是跟随这个人向前奔跑,你不会发现这份明亮的来源——此刻,在村中一座三进的大院里,等待他的人正关上窗户,轻轻地用剪刀恢复烛光的活力。颤抖的火焰里是一张紧闭的嘴,堆叠着两条薄薄的唇,嘴角微微抽搐,好像在暗暗咒骂什么……

    少顷,麻布斗篷已来到大门前。

    两扇门不算高大,但是足够厚重。他扣动门环,三长三短、又两长一短,交杂在雨声中,听不真切。门倏地开了,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看不到开门的人。他没空管那么多,继续向前,拖出一地的泥来。走进小院,穿过游廊,来到和内院相接的入口。此处分为三扇门,中央一扇,左右各两扇,院主人有规矩,右门只进不出,左门只出不进。麻布斗篷大概深谙此理,他来到右门前,扣动了一下门环。

    “麟获安天下。”

    “鹊起惊树梢。”

    是暗号。

    他打开右门,却不往前走。闪身进入一间小屋。他进来时速度太快,带来的风险些扑灭矮小的蜡烛。

    “诶,小心点儿,灯灭了,我怎么看书?”那人悠哉地说道。

    “姓万的,你别在这装蒜了,东西我拿来了。……今夜无人打更,我估计大概已经三更了。你定的时间,别装不知道。”麻布斗篷还没喘过来气。

    这位“姓万的”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仔细观察,才发现他手中攥着一本已经被翻破了的书。他仍旧垂着头看着书,悠悠地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他妈的,老子的时间紧得很,这东西分量也不轻。……万管家,你知道我没读过什么子曰诗云,这话我也听不懂,记你那个暗号就够我受得了!要不你们读过书的都说‘三十老明经’,原来是不过能记住点暗号便罢了……”

    原来这姓万的并非这大宅子的主人,而是这门院的管家。也难怪麻布斗篷在二进院里就走到了目的地,这家的真正主人大概正在酣睡之中。万管家把书陈在桌上,烛光映照下,赫然两个大字“春秋”。

    “老梁,小点声啊,老爷在内院已睡下了,”万管家抬起头笑笑,“拿出来吧。”

    “又认得我了?”这老梁解下斗篷,展开放在桌上,将手向兜帽之间一伸,又一提,这麻布斗篷便成了个麻布口袋。

    “村镇里也有这样的衣物?”

    老梁只是张开口袋,并不理睬他。

    万管家冷冷一笑,不去纠结老梁的沉默。他抬起烛台,微微欠身,口袋里映出暖光来。

    “果然吗?”万管家自言自语。

    老梁提起袋子,正要把其中宝藏倾倒出来。

    “欸,不必。”万管家止住他。他淡淡伸出一根手指。“就看一件便够了。”

    老梁轻声地哼哼两声。随手掏出一件放在桌上。

    却道这是何物?了无杂质,一览耀光,原来是一件金器。不过这金器确实不同寻常,远远看去不过是一张金箔,仔细端详,方才看出这原是一个小小的金“布片”。一根根金丝密密地斜织着,把空隙映出光彩。

    万管家也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家主每月朔日见“高宾”时,他隐约见到过这种光泽。不过,那可是宫里的东西,这种金缕,在此间纵有百万家财也难得。他面不改色,不过还是没有控制住紧张,连咽了几口口水。

    “好啊。”

    “你相信我了?”

    “半点不假。”

    万管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

    夜风渐渐地歇了。雨点竖直地打在房顶上,势头却越来越大了。那声响仿佛是有人在砂石地中奔跑,碎石的摩擦把双耳占据。室内,反而静的如死一般。

    “我不想做什么,我保护你的安全,帮你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雨愈发急了。

    “这件事情你务必要保密。”

    老梁瞪了他一眼。

    “这是为你好。”

    话音未落,老梁将麻布口袋一翻,取出一把黄金匕首,将万管家按到墙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劝你快点摊牌。”

    “这样是否有些无礼?我是主人您是客……”万管家清清嗓子。“你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吗?你真的觉得自己经历的这点子运气是天下独一号?还是你觉得你的两条手臂比——”万管家将手向天一指,“还要更宽些吗?”

    訇訇雷声。这声响雷快把全村都唤醒了。而老梁在一旁,悻悻地默然着。

    “我所知道的很少……但我还在查。今天我就说到这里,对你而言已经太多了。”

    老梁正要张口。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由弱渐强,直连上笃笃敲门声。老梁架住万管家,紧握着金刀,示意他答话。

    “管家爷!”

    万管家听明了,这是府上的小厮,便作出困倦态来。应声道:

    “闹什么呢?大晚上,又是下雨!”

    “管家爷!——那,那后院一声巨响——只怕!”这小厮还没倒过气来。

    “怕什么?”

    大概是万管家的疏忽,屋门未锁,那小厮推门便进。

    “管家爷,老爷的那间房塌了!”

    万管家自是一惊,然而又被劫持,不便移动,现在小厮又撞进来,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万管家后顶手肘,把老梁一撞,出其不意,老梁右手一松,匕首脱手,万管家顺势捡起,向前一冲,直塞进小厮喉咙。

    小厮双眼圆睁,大概想不到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能够被现实的变化连连震撼,低声地哼鸣着。血液顺着脖颈汩汩流出,小厮已不作声响。

    另一边,老梁也瞪大了眼,显然是惊魂未定。他心里暗暗承认小瞧了万管家的手段。毕竟是一府管家,手段自然还是有的,不过老梁怎么也想不到他出手竟然这样决绝。

    万管家长舒一口气,把匕首往袋子里一扔,开口道:

    “梁不狃,这下你能信我了吗?坦白告诉你,这件事在整个欧阳府上,我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是绝对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单纯为了好奇,或者是喜欢你这点金子的成色,我是有敌人的,这敌人——”万管家抿了抿嘴唇,“事态紧急,这内院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现在就要过去,这小厮早已惊动了全府上下,我若还不赶到,下人都要怀疑。那欧阳野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幺蛾子,变化情急,不容多言。从这里数地面上第二个砖下有一个空腔,你且帮我把这尸首存在这里。”

    万管家少见的焦急起来。他又看了看那麻布口袋里的金器。

    “这些东西,你一定要秘密地保存起来,不然,我只能说你的儿子很危险。处理之后,速速离去,此地不宜久留!”

    ……

    雨已渐渐稀了。零星的碎片滴滴点点地落在倾覆的瓦砾上。一众小厮和女婢跪在内院的门外。万管家载着一身散乱的衣物,披散着头发,叫嚷着扑过来,在瓦砾堆中疯狂地用手无力地挖掘着。

    “管家爷,老爷!——”其中一个圆脸蛋的女孩喊着。她跪在地上,两条长长的袖子沾湿在泥泞里,整个被雨水打湿,贴在她的身上。她低下头啜泣着,不时微微抬头看着万管家的表情。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成股流下。她的头发是草草梳理好的,被雨水沾湿,粘在一起,贴在她微微抖动的脖颈上。

    万管家没有看她,他只顾着自己一刻不止地哭嚎着,仿佛这欧阳家的家主已然命丧于此。发生了什么?他心里隐约有个答案,不过还不够确定。

    “管家爷,佑安他去找您——”她闭上了嘴,因为她从万管家望过来的眼神里读出了“闭嘴”的示意。她愣一愣,转而哭得更加伤恸了。

    哭声,雨声,瓦砾和地面的撞击声,交叠在一起。雨在下着,万管家在无意义地挖掘着,仿佛这个场景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

    他停下来了。因为他渐渐发觉,这瓦砾堆里,并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