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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教育改革浪潮中的天瑞中学

    城子回到了天瑞中学。

    区里有规定,学校任用中层干部,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去偏远地区支教过的老师,彼时天瑞中学教学处副主任一职还是空缺。老师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着谁是最合适、最有可能补上的人选。

    多数老师都认为应该是城子——学识、能力、品格,他无一不合适,无一不出类拔萃!

    可惜,老天常常会让人失望。天瑞任用一个中层干部,往往不会采用如“能者上”的竞聘机制以选拔干部。学校的校长管理包括人事在内的一切事务,大家都知道。

    庸仁志校长在行政例会上就“教学处副主任”一职的人选提出了看法,想听听各部负责人的意见,不出意外,以德育处主任严冬儿为代表的干部主张应该重用江城子这样的年轻、有想法、有干劲的优秀老师。而以办公室主任申婕为代表的干部则极力反对作用江城子,他们说出一个令人无法反驳的“事实”——江城子地广西都安支教期间经常到学生家长家里去喝酒,不务正业,并且每次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酒便睡在学生家的院子里,严重影响了深圳支教老师的良好形象,这样的老师怎么可以给予重用呢?

    听申婕说得如此言之凿凿,庸仁志校长便也否定了江城子——他素来不愿意将时间与精力放在一个有争议的人身上——不管人们的争议是否合理。

    庸校长提出否定之后,就没有人敢支持江城子了,就连严冬儿也不再说话,她知道与这拥有着绝对权力却又不分是与非的人议论是一件极其痛苦而毫无意义的事。

    江城子的“入仕”之事又这样断了!

    不过,他倒没有觉得可惜的,天瑞中学的大环境就是这样的,特别是在徐校长走后,整个学校弥漫着“顺申婕则昌,逆申婕则亡”的气息,也就难怪大家私下都叫她为“申校长”。城子也适应了这样环境,习惯了看不到希望的平凡生活。许多时候他也不再抱有希望,和讲台、和学生在一起是他在天瑞中学最大的快乐。

    不久后,学校的人事任命书就下达了,“申校长”的一个亲信——张根,被任命为天瑞中学的教学处副主任。

    申婕,一个离异的女人,其实也过得不如意,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没有爱人,没有孩子,回到家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如果在单位里玩一玩权力的游戏能给她带来一丝丝快乐与安慰,我想这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这样的一个女人,多么不容易!

    夏天来了,又走了。

    时光从教室的黑板上悄悄流逝,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好像被值日生用湿抹布狠狠擦去的粉笔字。

    城子是真的习惯了与世无争的简单生活。

    那几年,好多学校都热衷于打造自己学校的“教学模式”,并且不少学校会将自己的“教学模式”以研究成果的形式在核心期刊、报纸等公开出版物上刊登,以扩大本校的区域知名度与影响力。

    这是许多学校领导曾经乐此不疲要做的事。

    天瑞中学,过去的许多年里在学生的中考成绩上曾经创造下了不小的辉煌,那几年区里的中考表彰大会上都能听到天瑞中学的名字,天瑞中学是福永的教学的标杆,是领头羊。不过近几年以来,兄弟学校也大力加快了发展的步伐,许多学校的成绩也在不断进步,尤其是一些新建设起来的学校,他们的中考成绩也能做到与天瑞中学的旗鼓相当,甚至做到了后来居上,一度超越了天瑞中学。

    常常把“学校未来的发展”挂嘴边的徐校,他还在天瑞中学任职时就一直关注这个问题,并且曾经召集了学校中包括科级组长在内所有管理人员召开了专题会议,尝试着分析原因以期找到解决问题的对策。但遗憾的是,在这项工作还没有得到落实之前徐校便已经轮岗到了其他学校去任职了。

    从此,这件事也就没有人来主持,最后不了了之。

    学校的发展?新来的庸校长压根不想管这些,他还有一两年就要退休了,能平平安安退休才是硬道理。天瑞中学也会从众,也会跟风,用申婕的话说“天瑞中学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不久后,由申婕牵头,教学处主抓,打造天瑞中学“三有”教学模式的热潮就拉开了序幕。

    本该是学校校长要做的事,却由办公室来牵头,而不是教学处,真是耐人寻味的事。

    三有?哪三有呢?简而言之就是有趣、有料、有味。也就是说天瑞中学的每一节课,不是什么科目的什么老师上的课,都必需致力于在整个教学过程中实现“有趣、有料、有味”的教学理念。

    这样的教学模式,在一次教师大会上宣布并做了简单的阐述与培训之后,便要求全校老师落实。有不少老师对这些一知半解,也有不少老师私下对学校要打造的“三有”教学模式提出了质疑:每节课都要体现“三有”?怎么体现“三有”?谁能给大家上一节示范课?这样一刀切的要求对我们的教学、对学生真的有益处吗?这会不会只是一阵“风”,风头一过便一切照旧吗……

    凡此种种,大家议论得比较多。不出所料的是,这样的议论很快就会传到申婕的耳朵里,自然也就传到了教学处那边。教学处的几位主任并不急于表态,他们到来以申婕马首是瞻。

    申婕一向做事强硬,甚至于有些专制,许多时候,许多事情她不会去考虑老师们的想法与意见,这次倒有点反常,她给教学处提议,说:不妨民主一些,找个时间召开个专题讨论会,听听老师们的意见。

    教学处的尹小尹很赞成,特别是刚刚被申婕举荐提拔的张根点头跟小鸡吃米一样频繁、虔诚。

    几天后,天瑞中学“三有”教学模式的专题讨论会开始了。会议由教学处伊小伊主持。她说:“老师们,深圳站在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潮头,经济、科技等领域都在高速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在这样的背影下,时代对我们深圳的基础教育也提出了更新的、更高的要求。为了适应新的教育形势,提高我校的教学质量,前段时间学校发布了打造‘三有’教学模式的方案。方案一经分布,引起了老师们的热议,有赞同的声音,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我们学校在庸仁志校长的带领下,一向讲求民主。所以,今天我们召开专题讨论会,想听听老师的意见。大家一定要畅所欲言,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不同的意见都尽管提出来。”

    伊小伊的话说完后,良久都没有老师发声,那瞬间的沉寂,让会场如死一般无声。

    如果是在“徐校时代”,老师们一定会踊跃发言,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自从徐校轮岗后到其他的学校后,天瑞中学便开始变了,变得乱了,申婕带着自己的一帮亲信把学校当成了自己的“小公司”,许多事由她说了算,不管是哪个部门要做什么决策,得像请示校长一样请示她,不然工作就难以开展。

    无奈的是,庸仁志校长不管事,任由申婕在学校里折腾。

    天瑞变得乌烟瘴气,学校在许多时候都表现得很尊重老师们,希望老师们平时能多多提出具有建设性的建议,但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老师们说得好的建议往往不可能得到实现,说不好的建议却又常常容易得罪人。慢慢的,天瑞中学的老师们也习惯了保持沉默,他们只是默默地做好本职工作,其他的便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大家都说,一定要得罪人,宁可得罪校长,也不要意得罪申婕,所以万马齐喑。

    看到没有人说话,伊小伊又忙着补充道:“老师们,大可不必顾虑些什么,大家有一说一,都是为了我们天瑞中学的发展,千万不要担心说错话……”

    “伊主任,我来说现金句吧。”江城子站了起来:“打造符合我们学校实际情况又具有高度引领作用的‘教学模式’,我个人觉得,学校的动机与初衷一定是好的。一来,可以让我们的老师们摒弃一些陈旧的教学思维;二来可以鼓励老师们及时更新自己的教学理念,与时俱进,毕竟教书育人是不能只依靠‘吃老本’就能完成得了的;这三来嘛,打造我校的‘教学模式’也是专业发展上要求老师们在教学工作之余要多钻研,多探索,做一个不断进取的终身学习者。身为人师,本应如此!但是,关于要打造我校的‘三有’教学模式,我一直也有着不少疑惑。首先,我们是否是突然间忽视了每一节课都有它的独特之处?‘三有’中的‘有趣’我就不敢苟同,上美术课中的‘剪纸’要讲求有趣,上历史课里悲壮的‘抗美援朝’战争,也要讲求有趣吗?从这点上而言,‘三有’不可能贯穿每一节课;其次,我们是否是突然间忽视了学科的特点?比如语文课程的人文性与工具性,科学课程的综合性,美术课程的感情性,音乐课程的实践性……每一门学科的课程性质是不尽相同的,真的要求所有的课程都应该遵循一个共同的教学模样吗?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这些课程就失去了它本来应该具备的知识魅力、文化魅力;第三,我们是否是突然间忽视了‘教育没有万能的模式’这样的真理?我们学校要打造‘三有’教学模式,认为这样就能倒逼老师们提高课堂效率,进而提高我校的教学质量,认为这样的模式才能体现我校的特色……须知,关于教书育人谁也无法找到一条可以永远参照的定律、方法或者所谓的‘模式’。如果有,那极有可能是工厂生产流水线上的程序,任何人都可以按部就班地去操作,但是物体产品毕竟是产品,产品讲求在标准生产线上一定生产出一模一样的产品来,所以就有例可援。可我们的学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个体,不是流水线上下来的无生命、无个性的物体。如此说来,教书育人的事业怎么能想着去打造一个永远可以遵循并落实的教学‘模式’?假若天瑞中学所有的老师都按照一套固定的模式去教育学生,那么产出的‘产品’是否也是千篇一律的统一面孔?再次,我们是否是突然忽视了教育事业应该淡泊名利的初心?是的,时下不少的兄弟学校都乐此不疲地大搞所谓的‘教学模式’,老师们不妨想一想,学校打造一个教学模式真的是在为学生成长着想吗?真的是在为学校的发展着想吗?真的是‘干干净净’地做教育吗?还是仅仅为了‘政绩’出众,可以在兄弟学校以及上级领导面前能‘抬起头来做人’?最后,我们是否是突然间忽视了……”

    “是的,我想我们有些时候也许是会突然间忽视一些重要的东西的,”李君老师站了起来,打断了城子的发言,他看了看江城子,示意他坐下,然后继续说道:“申主任、伊主任,请允许我说两句。我们天瑞中学一直以来都重视学生的成长,重视学校的发展。所以,现在学校要构建起属于天瑞中学特色的‘教学模式’,这一定是学校领导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高屋建瓴的设想。刚才江老师所说,也只是在给我们提醒,让我们在打造‘三有’模式的过程少走一些弯路。这就是我鄙人的一些粗浅看法。”

    话落音,李君老师也坐下。城子看了看他,明白了君老师突然打断他的用意。

    接下来似乎也没有多少老师愿意开口,最后伊小伊不得不指名让老师们起来发言,起来说话的老师大多随口敷衍几句,没有人愿意讲真话,半个小时不到,“专题会议”就草草结束了。

    会后,李君老师把城子拉到学校一个角落的大树下,给他递来了一支烟,城子接过来,点上,两个人在学校的一个角落吞云吐雾。

    城子首先开口了:“君哥,我刚才在会上说那样的话,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李君吸了一口烟,弹了弹烟灰,说道:“城子,你像极了年轻时的我,年轻气盛,有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认为是对的就会全力支持,毫无保留;认为是错的就大力反对,毫无保留。”

    城子也吸了口烟,弹弹烟灰,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党徽,又看看李君胸前的党徽,然后对李君说道:“难道,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城子,你还年轻,其实许多事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我不管什么简单与复杂,我们的胸前一直佩戴着党徽,可以不伟大,但一定分得清什么是对与错,什么是黑与白,什么人与事应该热切地歌颂,什么人与事必须无情地抨击。不然,我们对不起挂着的党徽!”说完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党徽。

    “城子,我们是成年人,不是中学生,我们得知道这人世间的人与事没有那么简单,非对即错,非黑即白——这是中学生才会有的思维——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了!现在的天瑞中学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有些话得忍住,不能说。我年轻的时候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刀刃永远向着黑暗与不平,得罪了别人,也得罪了自己,所以今天的我才如此碌碌无为,毫无建树。是的,正如你所说,我们胸前挂着党徽,不能做出令党徽蒙尘的事。但也正因为我们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们才要有所忍让,小不忍则乱大谋,韬光养晦也是一种方法,优秀的共产员一定要拥有在复杂的环境下进行斗争的勇气与智慧。”

    李君的这一番话,令城子受到了震撼,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君哥,听了你的这一番话,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名优秀的党员,不——,连合格的党员都算不上,因为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学会斗争的方法。”

    李君笑了笑,道:“你好像是一把剑,一把极其锋利的双刃剑,你一定要把控好自己。今天的天瑞中学不是以前的天瑞中学,但我们是其中的一员,不管怎么样都得想把她建设好,在建设她的过程中就得学会斗争,在斗争的过程中又得学会忍让——我们都是天瑞中学的一员!人总是会犯错误的,等到哪一天犯了错误的她们醒悟了——她们也一定会醒悟——到那时天瑞中学定能大踏步前进发展。不过,我想这得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有些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我都得努力,努力在斗争与忍让中找到平衡点,我们每一个老师都这样想,那么天瑞中学这艘巨轮才能更平稳、更快速地驶向彼岸。”

    “我们,这是朋友在闲聊?还是在上政治课……”

    天空中的阳光很灿烂,茂密的大树伫立着,树叶沙沙作响,树枝叶的缝隙透下点点阳光,斑斑点点地落在两个男人的身上。说完,两个大笑起来。

    “三有”教学模式的打造,学校里有着不少争议,特别是在江城子在“专题会议”上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但申婕就是申婕,她做出的决策向来都要实现的——她手中握着无形的“权杖”,而且她极善于运用这“权杖”。

    申婕是个聪明人,在这个位置才有这个权利,一旦身不在其位,还有谁会听自己的呢?人,就是这样,许多时候敬畏的是职位,而不是人。

    后来,天瑞中学的“三有”教学模式就在实践与探索中慢慢建立起来。未出两年,申婕就将“三有”整理成文字,请了报社的记者到学校做专题报到,天瑞中学又火了一把,上级领导夸奖,不少兄弟学校也派老师到天瑞来听课学习……

    教育教学改革的浪潮席卷了宝安,席卷了深圳,席卷了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