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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阳光下的葬礼

    “怎么又堵车?”男人骂骂咧咧地拍打着方向盘,说起来这辆落后的款式如今也没多少人开出来了,他把堵车的气也全撒在了这台“垃圾”车上。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根廉价香烟,扭头对后座年轻的乘客挥手:“抽根烟成吗?”

    乘客点点头,男人熟练地用车内的点火器点火,随后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将烟放进嘴里深吸一口,吐出呛人的烟雾。

    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边陪笑着边给车窗开了道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通通风,你要觉得冷我就关上。”

    “没事儿,开着吧。”乘客开口说。

    “谢谢啊,晚上得去接姑娘,她不喜欢车里有烟味。”男人解释着,怕雨水从窗外潲进来,于是又把缝隙关小了点儿。

    “姑娘多大了?”乘客突然问。

    “14了。嗨,你不知道,可淘了,虽然成绩挺好的,也拿过奖状回来,但是不听话呀,总乱花钱,也不好好吃饭……”男人打开了话匣子,似乎提到女儿他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嘴上虽然唠叨着女儿的不是,但脸上的喜悦之情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炫耀。

    “奖状?”

    “对,老多了,都没啥用,不就是个头衔么,要我说别整这套,直接发钱多好?我还是觉得读书没啥用,到头来不还是像我一样开出租……”男人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有些口无遮拦了,忙回头赔礼:“不好意思啊,没说你没说你。”

    乘客笑了笑,说:“没事儿,开出租挺好的。”

    “啊……?”男人挠挠头,不禁又偷偷打量了乘客几眼。说起来这乘客真是个怪人,下雨天竟然还戴墨镜……

    两人半天没再交流,只有雨水打在车顶沉闷的声响。挡风玻璃上逐渐起了层水雾,看样子车窗上的防雾装置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男人暗骂了一声,从脚下拽出把有些破旧的雨伞,又吸了一口烟,随后打开车门一头钻进了雨中。

    雨很冷,冻得人直打哆嗦,男人往前面看去,数不清的车辆堵塞在了道路上。他叼着香烟绕到了车前,用脖子和肩膀夹住伞柄,眯着眼睛捣鼓起那失灵的防雾装置。

    费了半天功夫,防雾装置总算是开始运作了,挡风玻璃渐渐升温,男人也能透过窗户清楚地看见车后座的乘客。

    “真他妈的冷啊,这该死的天儿。”男人进车的第一句话仍是抱怨,他搓搓手,打开了车载空调。

    “前面还堵着?”

    男人点点头回答:“堵,堵死了都要,怕是没个把小时下不来了。”

    “离墓园还有多远?”乘客又问。

    “差不多三四里地吧,”男人把车窗关上,雨水已经冲淡了车内的烟味:“你要改目的地?”

    “不是,咱还去原地址。”乘客轻敲两下耳后的ID芯片,他向男人转过去车费,顺带又转过去部分额外的费用:“您的伞借我用用?”

    “你要走过去?外面可冷了,而且这钱也给多了,一把伞而已。”男人好心地提醒。

    “没事儿,一会儿我就回来。”乘客接过男人递来的雨伞,打开车门,刺骨的冷风迎面而来,带着他的风衣在雨中猎猎飘扬。

    乘客吐着哈气在车辆间穿梭,撑伞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雨中,只剩茫茫的雨雾。

    男人倒也没觉得这位怪人会回来,不过反正目前还要堵上个半天,等等也没什么。他打开新闻台,清脆的女播报员正说到谁谁家的天才经理去世了,他翻了个白眼,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谁管这事儿啊……”男人嘟囔着,将车窗打开了道缝。

    天空掠过几辆浮空车,如钢刀般破开雨布,连半点怜悯的眼神都不屑施舍于下方蠕动着的蚂蚁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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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晨墓园的门前停放着数辆浮空车,不远处的空中也陆陆续续地有几辆正朝这儿滑行。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他们都身穿黑色西装举着黑伞,无一例外。

    “老韩。”领头人刚下车就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朋友,他喊了一嗓子,周围人纷纷侧目。

    老韩也看见了这位,他隔着众人向领头人挥挥手,下一刻,他的声音响在了领头人的耳里。

    “来了?”

    “来了。忙着呢?”

    “交代点儿事,一会儿过去找你。”

    老韩回头继续和身旁撑伞的年轻女孩吩咐:“告诉下面都收拾好,一会儿人来了该叫什么叫什么。对接的来了么?”

    “来了,还有几个在路上,”女孩犹豫了几秒,问:“韩总,咱们用哭吗?”

    “哭,眼睛没做过手术的都给我使劲儿哭,做过的打一针儿也给我挤出来点儿,实在挤不出来的抬头让雨灌灌。”

    女孩点点头,正要下达指令的时候,老韩却急忙拉住了她。

    “别,不能哭,不,也不是不能哭——先看看上面什么意思。”

    “上面?”女孩不解。

    “傻了?总经理上面没人了?”老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孩,“不开窍呢怎么……”

    女孩喔喔两声,老韩又向她吩咐:“一会儿,看着门口没?就盯着那辆新闻车,画三道杠的那个,等人下来了,直接把人领过来,明白么?”

    “明白。”

    “上点儿心吧,就这点儿事,别办砸了。”老韩缩着头钻入雨内,“我去门口一趟。”

    “韩总,伞!”女孩慌张地向为老韩遮雨,但老韩却摆摆手,避开人群踩着水花小跑向正门,直到跑进另一个人的伞下。

    “怎么,还为你们公司培养人才呢?”打伞的人打趣。

    老韩抖落抖落身上的雨珠,没好气地说:“懂什么叫称职么?给我来根儿。”

    领头人掏出根儿细管递给老韩,食指伸过去为他点火:“人还没到么?”

    “没有,应该快了,”老韩深吸了一口,随后满脸嫌弃:“怎么又是女士烟啊,你抽上瘾了?”

    “雪茄都被扔了,管得严。”领头人也给自己点了根,烟雾从伞下飘出,又很快被雨水砸散。

    “妻管严吧……队里没活了?车上的兄弟们不下来看看?”

    “没,总部那边就我一个过来了,车上的都是普通警察。队里跟公司关系不错,派代表过来探望探望,我就是负责跟过来的呗,权当放假了。怎么,上车暖和暖和?”

    老韩摇摇头:“不了,一会儿人来了影响不好。”

    天空传来低沉的嗡鸣声,两人抬头看去,一辆通体黑色,车身印着三道蓝色斜杠的浮空车正在降落,激得雨水四散。

    老韩吩咐过的女孩也已经来到了门口,她和老韩对了个眼神,连忙迎接了上去。

    车内走下来了几个人,身后还漂浮着两三台专业的记录仪,女孩和带头的女子握手致意,客套了几句就一脸微笑地领着几人走入园内。

    “电视台的都来了?这么大阵仗。”领头人感叹说,“不知道等我死了那天有没有这样的排面。”

    “闭上嘴吧,天天就胡扯,等你死了那天我先往你坟前撒泼尿。”老韩嘴上不饶人,但目光一直在女孩的身上,直到确认新闻台的人招待下来后,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多大了?看你这么上心。”

    “24,各方面的能力都不错,就是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弯。”

    “又不是你家的企业,这么操心图啥?”领头人吸尽最后一口,将烟头弹入雨中。

    就像领头人说的,老韩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上心,自总经理去世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从一开始的担惊受怕到现在的疲惫不堪,他在这半个月里把该交接的事儿都办妥了,心里想着等葬礼办完就辞职,回家好好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

    说起来他在王氏已经快干了十几年了,多少对公司也是有点感情的,更何况他和王家其实关系也不错,不然也不至于把葬礼的事儿都交给他一个外人来办。也许是为了表达歉意?总经理去世后,他也要在这节骨眼上辞职,于情于理都不太好——所以他才这么努力地想为公司留下个能胜任他位子的人才?

    想到这儿老韩突然记起了什么,他把领头人拉一旁没人的地方,低声问:“对了,你们带回去的那个……有什么信儿没?”

    领头人摇头:“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韩叹气,又压低了些声音:“那……真是势能者?”

    “没人知道,你不是第一个看监控的人么?应该比我清楚。”

    “不……我总是在怀疑,每天夜里我都在想,会不会是我看错了?”老韩也吸没了烟,他捏着烟头出神:“每天夜里都在想,都在想啊,想着自己会不会也有一天会突然变成经理那样?”

    “你都成老头子了人家还杀你?别乱想。”领头人搂着老韩的肩膀,安慰这位损友:“人要想杀你你早就死了,还能在这儿和我说话?”

    “也许吧。”老韩咧嘴苦笑。

    “你说人家这是什么癖好?都去世半个月了才放消息出来,”领头人转移起话题,“还挑这么个破天,在这么个破地儿办什么新闻招待会。”

    “这可不破了,想立碑就只有在这儿,有头有脸的都埋在这底下呢。”老韩也就着话往下说,不让自己继续思考那渗人的想法。

    “土葬不都禁止几百年了么?现在天晨哪儿有多余的地给人埋进去。”

    “就那么一说而已,底下实际啥也没有,但能单独给你立块碑放在这儿,就已经算圆满了。”

    领头人唏嘘道:“妈的,合计这辈子就是为了块碑?”

    老韩扭头看向他,“看你这意思是不想为了这碑?”

    “不是不想,是不能,”领头人咧嘴笑:“内部规定,去世后名字就只能写进电子档案里,进全息博览馆。”

    “别贫了,正主到了。”老韩抬头看向阴沉的天,透过茫茫大雨,一辆雪白色的私家浮空车正向墓园驶来。不止他俩,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这灰盲世界里的一抹白。

    雪色浮空车平稳地降落在正门前,没等人下车,数台记录仪就已经从各个角度对准了车门,随时准备将这位“正主”以最清晰的画质录下。人们也渐渐聚到门口,他们都期待着车内的主人。

    门开了,先是一张黑色的伞面从车内探出,随后便是位胸口佩戴白花的黑衣妇人提裙走下车,高跟鞋踩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妇人站稳了,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放在胸前的白花上,向着众人微微鞠躬。

    “谢谢各位能到场。”妇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似乎那位总经理的离世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

    “节哀顺便。”

    “节哀啊。”

    “节哀,王姐。”

    人们纷纷表达对妇人的关心,妇人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在人们说完后又补了一句:“谢谢各位,请进吧。”

    老韩拍了拍领头人的肩膀,后者也明白事儿,把伞递给他,自己则半倚在车内。老韩打着伞三步做两步地走到妇人身边,开口问候:“王姐。”

    “老韩。”妇人点点头。

    “节哀,我扶着您?”

    妇人面无表情,“我还没脆弱成那样。”

    两人走在人群的最末尾,记录仪也全都在碑前就位,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说了什么。

    “王姐,真的要全程直播吗?我担心——”

    “担心什么?”妇人目不斜视,她的眼里只有那座不算大的银灰色墓碑。

    老韩没有回应,反倒是妇人站住了,雨水顺着伞面滑落,打湿了她的长裙。

    妇人扭头看向这位比她高了不少的男人,开口问:“担心我说错话?”

    老韩哑口无言,本来准备好的一番话却被妇人这一句给堵了回去。

    见状,妇人正过了脸,语气平淡:“我只是个母亲,只会说母亲该说的。”说罢,她自顾自地走向人群早已为她分开的,直通那块墓碑的小路,只留下个瘦弱的背影给老韩。

    老韩长叹了口气,将手指插进了头发里。他回头看了看领头人,后者正叼着烟,吩咐手下的警卫将墓园正门封锁起来。

    他知道总经理有多受这位母亲的疼爱,不止一次看见妇人亲自来给经理送饭,每次说帮她送上去的时候,妇人总是笑呵呵地说没事,顺便看一眼儿子;他也清楚地记得,在给妇人看监控录像后,她那绝望崩溃的哭喊,还有那一夜间就全白了的长发。

    但为什么,明明今天是她亲生儿子的葬礼,她却能做到面不改色呢?是什么原因让这身为母亲的妇人,不能在这生死离别的时刻流下眼泪呢。

    老韩不愿再去多想,他只觉得,雨越来越冷了。

    记录仪漂浮在妇人的身旁,站在她面前的是新闻台的记者,记者冲她点点头,随后便开始了直播。

    “今天是个惨痛的日子,我们在今天失去了这位著名安保公司的总经理,王自启先生。王自启先生,他是个天才,是个人才,年纪轻轻的他为天晨贡献了太多太多。大家应该对他都不陌生,绝大多数人,甚至就连我家也都用的是王氏公司的安保系统。几年内对产品不断迭代,价格却不涨反降,如今的市面我们还能找出来第二个像王自启先生这样为民着想的人么?可今天,偏偏就在就在今天——不好意思,能请王璟瑜女士再次告诉我们,王自启先生的死因么?”

    妇人清了清嗓子,把雨伞压低了些,遮住了自己的眼眸。她的脸色很白,或许是这场雨导致的,也可能是妆容的关系。

    “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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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面封锁了,请改天再来吧。”

    “别啊哥,都到这儿了?”

    “里面已经封锁了,无关人士请改天再来。”警卫不为所动。

    “别介,哥,”男孩鬼鬼祟祟地拿出盒价值不菲的香烟,塞进了警卫的手里:“下雨天儿的,通融通融?”

    警卫斜眼看了看他,没说话,男孩也识趣,悄摸地从警戒线下面钻了进去,也没往里走多深,就站在了门口,打着把脏兮兮的雨伞注视着那边的人群。

    “你和里面的,什么关系啊?”警卫倒也偷个清闲,回到车上点了根男孩送他的烟,随便问了句。

    “啊?我啊,”男孩吸了吸鼻子,“他欠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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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男人被敲窗声吵醒,他揉着眼睛看向窗外,发现那个戴着墨镜的乘客竟然又回来了。乘客打开车门钻进车内,连同带进来一股冷气,激得男人打了个寒颤。

    “还堵着呢?”他问。

    “啊,堵着呢。”男人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得,一路直接到学校吧,”乘客把兜帽戴上,双手插进袖管里:“我眯一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