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志怪录 » 第二十八回、黄泥滩

第二十八回、黄泥滩

    走石飞沙,木屑飞溅。灵寿君和乌衣君再一次狠狠撞在一起,震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

    从旁人的角度上看,两人似乎依旧斗志昂扬。可只有两人心中才清楚,自己的体能已经快濒临极限。

    如果再不能破局,两人最终恐怕会力竭而亡。

    乌衣君再一次发出声动四野的暴吼,如墨般漆黑的背甲朝向天空,刺目的阳光照射在上面,却犹如泥牛入海一般,似乎被那背甲直接汲取而无。

    乌衣君立时变得精神大振,暴吼一声,双爪抓着灵寿君的脖颈,张开獠牙密布的血口狠狠咬了上去。后者立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庞大的四肢朝着乌衣君的两条粗腿一阵乱抓,在上面留下了数道凌乱的血痕。

    “难不成我们就这样干看着?”凰儿紧握着双刀,将焦急的目光投向周屿安。

    “要不然呢?你想怎么干?”周屿安抱臂而立,活像个置身于外的看客一般:“现如今他们两个人都身有数十丈,凭你,能强行破局么?”

    凰儿梗梗脖子,没再吱声。灵玉子怀抱琵琶道:“那依纂官之见,如何?”

    周屿安没说话,只是挥手抓住了飞溅而来的一枚甲片。

    “依他的意思,那肯定就是不插手。”姬怀尘接话道:“这是灵寿君报仇的机会——如果他是在我们帮助之下复仇成功,恐怕他心中也不会释怀多少吧?”

    他们说话的同时,灵寿君和乌衣君又一次如蛮牛般撞在一起,地动山摇。

    两人都是遍体鳞伤,都是血目相对,可体内那股滔天的恨意却如狂瀑一般喷涌而出。

    两人都想尽快解释这场战斗,可对方却都如粘糯米般,就是死缠不退,韧劲十足。

    乌衣君双目血红,边发出一连串凶狠的吼叫,边轮爪打在灵寿君的脖颈上。后者张开巨口,一口咬在对方的小腿上,拼命向后拖拽的同时,尽力缩回脖颈,防止脖子上的伤口再次遭受到对方的袭击。

    两人都已到达了极限。

    乌衣君的尖牙深深刺进灵寿君的脖颈中,血如泉涌,灵寿君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可仍不放弃抵抗。

    在最后的关头,他从鼻孔中喷出两股热气,拼命调动肌肉,不顾脖颈的伤痛,孤注一掷,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撞击乌衣君。而这次,对方已经力竭,没有任何力量去抵抗他已是强弩之末的撞击。

    于是,乌衣君巨大的身躯如山般倒下,伴随着一阵压断树木的咔嚓声,他重重倒在一片云杉林中。

    在眨了眨眼后,乌衣君不再动了——他的力气被耗光,力尽而亡。

    尘埃落定。

    许多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转折点都无法用普通的逻辑解释。

    在真正决定命运的那一刻,人们总是愿意将生死、输赢、对错等等,交托给天意。而此刻,天命已定。

    乌衣君的尸体倒在云杉林间,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小山。而他的对头——那只庞大的日月龟,化作一缕黑白两色共存的烟雾,慢慢归聚为一个人形。

    “你们去把灵寿搀回去。我去送那三十六雷将回天庭。”

    周屿安丢下这句话,便腾起云雾,朝着半空中压阵的那三十六雷将迎去。灵玉子和姬怀尘则是将奄奄一息的灵寿君搀起,在凰儿的带领下回营地。

    “今日劳烦诸位了。”周屿安对着三十六员雷将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笑嘻嘻道:“此间事毕了,诸位可回天复旨了。”

    龟、蛇二将对他略拱拱手,其余人则是没什么反应,更无多话,便都驾起云雾回天宫复旨。周屿安独自哂笑一声,屏息云雾,落回营地。

    营地间,娇娘正细细为灵寿君身上的伤口止血、上药。手法轻柔,动作麻利。

    灵寿君静静地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看上去是岀气多,进气少,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马上就会死去一样。

    在处理完伤口之后,娇娘小心翼翼地从华舆内取出一只盛丸药的小葫芦,谨慎地倒出一丸,然后捏开灵寿君的嘴巴,将药丸放在他口中。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用一方湿麻布擦了擦手,对在旁边几乎注视了整个过程的周屿安说道:“他受的伤太多了,虽然吃了我炼的治伤丸药,但近期也要静养……”

    “缺什么跟我提。”周屿安眯眯凤目,似乎很累,不太想多说话。

    娇娘抿抿嘴,又对周屿安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转头走向正在华舆内休息的灵玉子。

    等到娇娘离开,周屿安这才将目光再次投回到灵寿君的身上:“乌衣君修炼的不是你部族里的秘法,或者说,他所修炼的法术已经和你部族中秘法的关系不大了,对吗?”

    灵寿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昏睡了过去,但眼睑微微的颤抖,暴露出他确实听见。

    周屿安呵呵笑了一声,抱着臂膀靠在树干上:“你们日月龟一族,采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修炼,可乌衣君那另外两个妖怪不一样,他们堕入了魔道——走火入魔了。”

    灵寿君悄无声息地在地上躺着,没有回应。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渗出,将包扎伤口的布条染晕一片。

    “我曾在豢龙氏一族的古籍读到过:'四海内,有龟,名曰日月。成仙者,有秘法,采日月之精、天地之华而修'。古籍后面记载的字迹看不清了,但是也能看出些端倪。”

    周屿安从道袍里摸出一片闪着幽光的黑色鳞甲:“姬怀尘跟我说,乌衣屠了你的部族,就是因为这秘法。而从却才乌衣和你的战斗中来看,他恐怕根本没用上那秘法吧——你部族中那个秘术,只会增长修炼者的寿命,令其正者更正,邪者更邪。”

    灵寿君侧过脸去,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周屿安瞄了眼他用力攥紧的拳头,继续说了下去。

    “乌衣近日以来应该发现了这点,于是他果断舍弃了秘法,开始另寻他路,但是在这个时候,你来了。今日他与你交战,迫不得已使用秘法,不料,闹得个功克身死。”

    周屿安将那黑色的甲片在掌中轻轻一握,那看似坚硬的甲片却瞬间化为飞灰。

    “现在去找乌衣的尸体,恐怕是找不到了,他应该已经变成飞灰了。”

    “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灵寿君终于开口了。

    周屿安拍拍手:“我是想告诉你,他不是死在你手中,他是死在自己手里——他修炼的法术,和你部族的秘术相冲,所以他才会死,并不是你战胜了他。”

    周屿安笑了笑:“你好好养伤罢,等你痊愈,我会去找十殿阎王要出他的魂魄来,让你们真真正正的打一场。”

    灵寿君没有什么举动,似乎只是呼吸缓和了些,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周屿安眯眯眼,转身想要离开,可才一回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龙女的俏脸。后者不由分说,急慌慌地将他拉到一旁。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他?”

    “因为怕他死。”

    “什么意思?”

    周屿安耸耸肩,解释道:“我是怕他死了凡心,又再死了道心。”

    “什么意思?”

    周屿安道:“他已是不想活了,我不那么说,恐怕他抗不过今夜。娇娘说了,他的伤势很重,只有一口气吊着,如果这口气泄了,那……”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龙女已经听懂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灵寿君和那妖怪的恩怨的?”

    “自然是姬怀尘告诉我的。”

    周屿安转身要走,却突然脚步一顿,紧接着重重栽倒下去……

    《志怪录》大荒北卷:玄圃山独峰岭,有妖洞,名逍遥,魔头三者,为巨龟、守宫、大蛇,身长十丈,武力高强。巨龟有玉铙钹,损人精气。其下群妖,骁勇如人间之军。现已剿尽。

    一阵带着夏日燥热的微风吹过,林叶如浪般随之抖动,地上的阴影也随之而动,映在这充斥着忧愁的营地间。

    “怎么样?”

    娇娘才一出华舆,一群人便围了上去,个个目光焦急。

    娇娘将众人环视了一圈,语气有些犹豫:“劳累过度,想来应该是那铙钹伤的。”

    “那我怎么没事?”灵玉子蹙眉道。

    娇娘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周屿安的症状很怪,像是劳累过度、紧张过度,可又像是过于虚弱所致,她已把了脉,从脉象上看,似是有些肾气亏虚。

    总之周屿安的症状很怪,可她一时半会儿没想出什么应对的方法。

    “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龙女皱着眉头,担忧地朝华舆内望去。

    娇娘数着指头道:“肾主五液,五液是人体正常的津液,分属于五脏。曰:五藏化液,心为汗,肺为涕,肝为泪,脾为涎,肾为唾,是为五液。”

    “这五种正常体液是脏腑、组织、器官生命活动所必需的,其中,清者属阳,称为津;浊者属阴,称为液。”

    娇娘又道:“清浊指质地而言,两者统称为津液。津气轻清,布达于外,温分肉,充皮肤,达孔窍;浊质重浊,常聚在里,濡脏腑,利关节,益脑髓。津液为水谷所化生,分属于五脏,而由肾所主。”

    “肾阳为开,肾阴为合。正常的水液代谢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主要由肺、脾、肾、膀胱、三焦等脏腑参与。曰:'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脾气散精,上归于肺,通调水道,下输膀胱,水精四布,五经并行'……”

    “停停停。”

    见娇娘还要引经据典的滔滔不绝,姬怀尘连忙打断了她:“你就直接说,他是什么情况,怎么才能好。”

    娇娘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惋惜众人理解不了医学的奥妙,便道:“他在铙钹里被吸了精气,现在是肾气亏虚,气化不利,固摄无权——得补补,我给他找些药吃,但吃了能不能好就两说了。毕竟说他肾气亏损,也是我的猜测。”

    “那该怎么补?”凰儿是一点药理也不懂,便直接了当地问娇娘。

    娇娘想了想,道:“用熟地黄、酒萸肉、山药、牡丹皮、茯苓、泽泻搓成水丸,让他吃上几日,慢慢调理,过不了几日便补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扭头看向华舆,众人也随着她将目光投入华舆之内……

    微风习习,闷热难耐。天空正中,一轮烈日高悬,似焰火当空,那热气从空中直烧了下来。

    “这日头过盛了。”

    灵寿君一面说,一面耐不住酷热,将袍子脱去,露出粗壮的燕颔虎颈和身上筋努骨突的肌肉,赤膊奔行。

    “出家人寒暑不侵,怕什么热。”

    逼水兽上,摩昂一袭白袍,正襟危坐,手中正端着碗儿香茶吃。他在数日前便已归队,听闻周屿安伤了,又回西海取了一枚明珠,与他温养滋补。

    灵寿君冷笑一声:“你净会说些大话,这么热的天,若是有条长河,你洗不洗?”

    “自然要去。”摩昂不假思索。

    “那便是了。”灵寿君哈哈大笑:“你我都是生灵,哪里来的寒暑不侵?都是自己本心作怪。”

    “闲话少说,我怎么听见水响?”

    一直没说话的姬怀尘突然开口了,他拍拍望天犼的额头,示意它停下,自己则是侧耳细听。

    另外两人见他这样,便也都凝神细听,只闻南方远处,似乎有花花的水声作响,但细细一听,又像是风吹林叶的声音。

    “往南去,那儿应该是条大河。”

    摩昂在逼水兽上直直身子,驱兽上前。姬怀尘也驱动望天犼跟上,灵寿君回身上了华舆,调转车头,向南边进发。

    水族对水源一向敏感,摩昂的直觉不会有错。

    “怎么向南去了。”

    周屿安从华舆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显然也耐不住酷热,将上身脱的赤条条的,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

    灵寿君一边驾车向南,一边回答:“摩昂说南边有条大河,这天气实在炎热,我们去那儿洗个澡总是好的。”

    “好好好。”周屿安点点头,缩回华舆。

    华舆内,灵玉子、龙女等人都在,都只穿着诃子和条小袴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这也正是只有周屿安一人能进华舆的原因。

    周屿安给自己斟了杯酒,靠在驺虞的身上:“南边有条大河,我们去那里,游游泳、洗洗澡,解解这酷热。”

    三匹神马奋蹄疾奔,拉着华舆一路疾驰,在黄土大道上掀起一阵漫天的黄尘。在华舆的正前方,一头精神抖擞的逼水兽与一头遍体神火的望天犼发足狂奔,兽吼震野。

    在他们数百丈开外的地方,一条宽阔的银带分开姜黄色的地面,犹如水银一般,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放光。

    那是一条长河,灵秀清澈,从高高的悬崖上飞泻而下,腾起簇簇如白银般的浪花,翻滚着,咆哮着,向着西方奔腾而去。

    大水狂澜,清波涌浪。水势极为宽阔。

    在华舆抵达大河之畔的时候,摩昂已经骑着逼水兽跳下河去了。姬怀尘正站在水里,仔细清洗着望天犼身上的污垢。

    灵寿君高呼一声,率先跳下华舆,高举着双手,如一条鳝鱼,“扑通”一声钻入奔腾的河内。

    只见他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然后忽然又一下子沉入水底。

    “好水啊。”

    周屿安和众人走出华舆,见到这奔腾的大河,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凰儿瞧着那激起数尺高的浪花,由衷赞叹道:“果然是条狂澜。”

    娇娘瞧着那浪头,摇头笑道:“这条河若是我去,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是寻常凡人,怕算得上是千分难渡,万载难行。”

    周屿安用手搭凉篷向远处看去:“从这里看,这河一望无边,你们说,它有多少宽阔?”

    “应该有个百余丈宽。”龙女朝对面望了望,只觉得一望无际,举目涛涛全是河水。

    “你怎么知道?”

    凰儿有些不服气,叉着腰道:“我看,这河怎么着也有二百丈宽。”

    “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

    一直没参加讨论的灵玉子突然说话了,她将身上罩着的纱衣脱下,丢给周屿安,只穿着诃子和一条水绿袴子便跳入河内。

    周屿安刚喊出一声“哎”来,她的身影便已经没入涛涛河水。

    “真是的,非要我下水。”

    周屿安嘀咕一句,将上衣褪去,露出身上几乎快练成板肋的腱子肉,纵身飞跃朝河水里跳去。

    临入水前,他的双眼勉强看到,一道水花正向远处疾驰。

    河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湍急,周屿安在水里惬意的舒展身体,来回潜泳。继续向南方游了片刻,他看见一条细长的身影。

    是条龙。

    周屿安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条龙。对方赤舌卷曲,竖耳银须,龙角紧贴头部向后伸展,四肢极其纤长,却又劲健有力,一条长尾如蛇般,可在末梢却是微微上卷。

    那条龙体态优美,神态气势轩昂,显得昂扬自信,正回头朝着周屿安眨眼。

    是灵玉子。

    周屿安一口气已经将尽,正要游上水面,却见灵玉子化回人身,如箭般飞至到他身旁,檀口微张,与他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紧接着,一团冰凉凉的圆珠便滚入他的口中。

    “这是我的龙珠,含着它,你在水中就不必换气或是捻诀了。”

    灵玉子双颊微红,拉起周屿安的右手道:“走吧,去看看河对岸究竟离着有多远。”

    与此同时的河岸上,龙女一个猛子扎下去水去,直到水底,摸起一条二尺长短的鳌花鱼来,一把丢到岸上。

    “好水!”

    摩昂跳出水面,畅快地抹了把脸,笑道:“水清鱼鲜!”

    龙女赤着双脚,将鳌花鱼拎到娇娘面前:“这鳌花鱼肉质细嫩丰满,肥厚鲜美,内部无胆,少刺而著称,为鱼种之上品。不如做成鱼脍,让我们尝尝鲜。”

    摩昂在一旁打趣道:“这鱼补五脏、益脾胃、充气胃、疗虚损,适用于气血虚弱体质,可治虚劳体弱、肠风下血等症。正好给周屿安补补,虽不对症,但是也好增些底气,治治他的肾气亏损。”

    众人立即发出一阵大笑,娇娘接过鳌花鱼,麻利地刮鳞去肠,其余人则是都跳入水中嬉闹玩耍。龙女将华舆上的吉量、矔疏、騊駼三匹神马解放,连同青鸾一起带到河中玩耍,一解酷热所带来的烦躁。

    “这河真够宽的。”

    河水内,周屿安和灵玉子踏水而行,朝前游了约有半刻,这才看到深黄的泥土。

    两人浮上水面,却见对岸一大片殿春花正开的旺盛,整个岸边犹如彩色的海洋。

    周屿安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两人爬上岸去,赤脚朝那花海走去。

    大片大片的绿叶夹拥着白、粉、红、紫、黄等各色的花瓣,铺了满地。深绿色的枝茎顺地而生,顶着那些各色的鲜艳花朵,在夏日的微微热风中摇曳,在林光的映耀下,变幻着如长虹般的色浪。

    周屿安的心在看到这么多殿春花的那一瞬间便软了下去。

    花海之中夹杂着些枯木和小树,它们在这么多殿春花的簇拥下完全成了附属品。枯木身上被岁月所摩擦出的苦痕、小树身上欣欣向荣的生意,这些都成了这些殿春花的陪衬。

    在这里,苦痕被溶解、生意被激发,在天地的神力下,生与死、败与荣、伤与全并存。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多日的行路与战斗让他们心神疲惫,突然陷入这种环境里,心里的那一抹柔情都被不自觉煽动出来。

    “涓去狂澜两岸霑,倦来芍药花前卧。”灵玉子突然淡淡地说出这一句。

    热风习习,微风很快将两人身上的水珠吹干,周屿安伸出手,按在灵玉子光环的肩膀上:

    “要不要摘几朵?”

    灵玉子冲着他莞尔一笑,戏谑他道:“怎么?纂官也爱折枝赠人?什么时候纂官也爱学凡人的那套'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了。”

    凡间男女交往,以芍药相赠,表达结情之约或惜别之情,故又称“将离草”。灵玉子这样说,无异是让周屿安这个未开情窦的小道士有些尴尬。

    周屿安轻笑一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姑娘打趣了,我只是看这殿春花花色艳丽,觉得女子都有好美之心,所以才出此言。”

    灵玉子嗤笑了下,安抚他道:“纂官不要多心,我也只是玩戏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长河滚滚,一去不返。

    岸上,逼水兽躺在一处阴凉的树荫下嚼着鱼肉,青鸾立在它宽阔的脊背上小憩。远处,一条细犬逐兔狂奔,三匹神马或轻啃青草,或奔驰于野。

    摩昂抱了捆干松枝点起了一堆篝火,众人打了些野味回来,开始埋锅造饭。

    浅水处,正和望天犼打闹个不可开交的驺虞突然停下动作,从水中抬起身子,回头看向身后。

    随着哗哗的水声响起,周屿安和灵玉子各捧着一大捧芍药花,趟着水走到岸上。

    “水宽有二百一十九丈。”

    一边说,周屿安一边将芍药花放在地上:“对岸有一大片芍药,从那儿采来的。”

    此刻众人正一人捧着一个小碗儿,围着篝火吃着烤肉。见两人来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招呼他们坐下来吃肉。

    “我看看,吃什么呢?”

    周屿安一面说,一面拉着灵玉子坐到篝火旁。

    野味是细犬捕来的一只小鹿,娇娘切下来四条鹿腿放在篝火上烤,此时众人已吃了三条,最后一条还没动,显然是特意留给周屿安和灵玉子的。

    灵寿君把手里的小碗儿向周屿安一递:“用这个。肉没放盐巴,这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你把肉放在碗中擦擦就有咸味了。”

    娇娘一边抽出尖刀给鱼剥皮,一边回答灵寿君的问题:“那些小碗是用盐岩制成的,吃肉的时候在上面擦擦,盐就会贴在肉上。”

    凰儿递给周屿安一把象牙小刀,而那鹿腿还被架在火上翻转着烧烤,依旧保持着热度。

    周屿安用小刀一片一片的将肉片下来,按照娇娘的说法,将肉在碗中一擦,放到口中,果然就有了咸味。

    “喏,尝尝。”

    周屿安擦了片肉,将肉递给灵玉子。后者伸出两根指头捏住,分成两小口吃了下去。

    龙女又递来一盘鱼脍,肉嫩弹牙,周屿安连吃了两块,然后开始用小刀割鹿肉,他割一片,灵玉子吃一片。众人看得瞠目结舌,却都没敢打趣。

    谁知道周屿安会不会因为这个炸了毛,这个霉头还是不触的好。

    这个时候,娇娘在河边将细犬捕来的野兔洗剥干净,又从华舆内取出一只小陶罐——那里面盛的是蜂蜜。她把剥了皮的野兔抹上厚厚的一层蜂蜜,架在火堆上烧烤。

    不一会儿,蜜制烤兔肉的香味就在空气中飘散开了,龙女把兔头剁下来喂给细犬,剩下的兔肉则是一劈两半,分给摩昂和姬怀尘吃了个痛快。

    虽然没有油盐调味,但是抹了野生蜂蜜再用松枝烤出来的野兔肉,别有一番天然风味。

    正在众人陷入惬意之时,危险悄然来临。

    因为河边是一片有三尺深浅的黄泥滩涂,众人将营地设在河边十数丈开外的地方。而这个时候,在其营地数丈开外的一处黄泥地上,突然鼓起了一块。

    那鼓起的泥丘停顿了两息,又缩了回去,就好像是泥沙里的斑鳖,受到刺激之后钻回沙子里的感觉。

    而几乎是土地恢复如初的同时,泥地下面突然起了波纹,似乎是有东西在地下开始活动了。

    在那边龙女开始为众人斟酒的同时,这边泥下的“波纹”正如闪电般朝营地快速逼近。

    “那是什么东西?”

    谈笑声中,姬怀尘率先发现了不对劲,他正要起身,那道纹路却已到达了他们围坐中央的篝火下方,在后面的泥地中留下一道如刀砍斧劈般的深深凹纹。

    噗!哗啦!

    先是一声泥地被突破的“噗”声响起,紧接着便是篝火被撞散的、木柴相互撞击和火星飞溅等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的“哗啦”声。

    粘如糯米团的泥地中猛地冲出一个人形,那速度快似闪电,几乎可以说是从地里”喷”出来的。

    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众人便撤步疾退,同时各自持出兵器,摆出戒备的姿态。

    在此同时,飞溅的火星已尽数落地,众人举目望去,只见垓心里站着个有九尺身长的妖精,生得十分凶恶——

    一张黑不黑、青不青的蓝靛脸,两只黄澄澄的圆睛。赤发红须,剑牙戟齿。裸露上身,露出筋肉虬结的肌肉,下身束着一张斑斓豹皮,青爪手中抓着根扢挞藤杖,恶狠狠地望着众人。

    “哪里来的妖怪!敢来惹我!”

    姬怀尘手持偃月刀,照着那妖怪举头就劈,那妖怪打一个旋风,用手中的扢挞藤杖架住对方劈来的一刀。

    “哪儿来的凡人,敢来我的地面上捕鱼抓兽的撒野!”

    妖怪的声音很是沉闷,犹如老鼓擂响一般。

    姬怀尘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河神?是土地?我抓鱼捕兽,与你何干?今日若不把你剁碎了下酒,就算老爷我手软!”

    妖怪更不答话,扭身提藤杖便打,姬怀尘连忙舞刀相持。周边摩昂、灵寿君提锏奋锤要来相助,周屿安拉开弓箭要射,龙女持出披帛要缠妖怪。

    那妖怪见众人都要来相助,便将藤杖晃了晃,像个老鳖似的缩回泥里,众人赶上去看,却发现那地面变得完好如初,似乎从未有什么东西从其中蹿出一般。

    “这什么情况?跑了?”灵寿君皱皱眉,似乎不太相信这妖怪就这么走了。

    摩昂将钢锏一摆,回道:“当然不可能,都提防脚下,这家伙能在地下行走。”

    “注意西北方!那家伙来了!”位于队伍末尾的娇娘突然叫了起来。

    众人连忙回身朝西北方向望去,只见身后的土地上出现了最起码几百条凹进地面半尺的波纹,泥滩地下好像有无数长蛇游动一般,开始“翻滚”了起来。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波纹都打着螺旋朝他们涌来。

    龙女看着围过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背上瞬间暴汗淋漓,她将披帛一甩,手中捻诀,那披帛立时钻入地下——她打算以此来阻断波纹的进攻。

    披帛在地下犹如鼹鼠挖洞般行进,瞬间在众人脚下画出一道圆环状的凹痕,将众人围在中间,而那波纹疾速涌来,几乎全部波纹都汇集到了他们所在的这圈凹痕外,整个地面就像是有人用犁杖耕过一番般。

    灵玉子敏锐地注意到,更远处的波纹也陆续围绕过来,就像是蚁群一般,分工明确,丝毫不乱,一层一层,在那圈凹痕前方停了下来。

    似乎是龙女的披帛阻挡住了它们。

    “嗖——”

    周屿安朝着那些波纹发出一箭,银色的长箭瞬间刺入地面,同时,从四周的泥土中,猛地伸出了无数只由黄泥构成的“手”,齐齐向那枝长箭抓来。

    那一瞬间的感觉太诡异了,就像是漆黑似墨的夜空中,在不到一息的时间里,猛然开满了一种奇怪、暗色的焰火一样。

    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绽放了,而且还不是一朵烟火的绽放,而是一整片黄泥地瞬间完全炸开。

    只是一时间的功夫,那只银箭飞回到了周屿安手中,后者拈弓搭箭,在不到半个弹指的时辰中再次发出一箭,长箭在半空中闪过一道银光,直直没入一处凸出地面的泥地中。

    只听一声轻微的“噗”声,长箭齐根没入泥地,周屿安将手一招,那长箭又快似流星般飞回到他手中。他向众人亮出箭簇,发现上面并没有血迹。

    摩昂的语调很冷:“看来碰到硬茬子了。”

    众人迅速调整好状态,紧握兵刃,死死盯向那些波纹,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突然之间,那些波纹瞬间缩回了黄泥地里。与此同时,泥地里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拱了起来。

    “看来这妖怪要憋不住了。”姬怀尘舔舔嘴唇,手中的偃月刀微微放出光芒,身旁的望天犼也发出一声低吼。

    眼看着那泥地不停地拱高,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沙丘。接着,黄泥飞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爆炸了一般,可纷飞的泥块、泥点之中,空无一物。

    “嗯?”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凰儿却突然听见脑后传来了一阵风响。

    调虎离山!

    仓促之下来不及转身,凰儿直接就地一滚,偏离了原来位置几尺,起身的同时,她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砰”。

    她连忙抬头望去,却见那妖怪赤着双脚站在泥里,手中的扢挞藤杖陷入泥地里足足有半尺余深!

    还没等凰儿做出反应,摩昂的钢锏便裹挟着滚滚狂风朝对方打了过去。那妖怪眼珠一转,故技重施,手中的藤杖晃了晃,如鳝鱼般再次钻入地下泥内,摩昂的钢锏打了个空。

    摩昂忍不住“哏”了声:“这家伙太滑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龙女那边传来“噗”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破泥而出。

    “真该死!”

    摩昂骂了一声,转头去看,却见周屿安挡在龙女身前,用赤裸的后背硬生生地接下妖怪打来的一杖。

    与此同时,一只琵琶声铮然响起,那妖怪的动作立时为之一滞。

    只见灵玉子怀抱琵琶,赤脚而行,向那妖怪步步紧逼。她的手指快速的拨动琵琶弦,琵琶所发出的声浪迅速压制住那妖怪,令其速度慢了几分。

    而这个难得的机会被娇娘抓住,手中画戟如游龙般疾刺而出,直直朝着那妖怪面门袭去。

    可惜,差之毫厘。那画戟月牙形的锋刃擦着妖怪朱红的头发划过,就差那么一点便击中妖怪。

    机会稍纵即逝,等娇娘变招,斜砍一戟时,那妖怪已滑溜溜地钻进黄泥之中,状如鬼魅。

    “这妖怪太滑溜了!”

    娇娘忍不住叫了一声。

    “先别说这个了,快把周屿安护住,看看他怎么样了!”龙女怀抱周屿安,焦急地叫道。

    “凰儿、灵寿,你们戒备,其余人围个圈子把周屿安围住,娇娘你快来看看。”灵玉子怀抱琵琶,语速飞快。

    “不必!我没事!”

    周屿安躺在龙女怀里,面色如常,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起身来:“他娘的!这妖怪是个黄鳝成精?怎么这么滑溜。”

    摩昂提着钢锏,目光在泥地上来回扫视,笑道:“差点忘了,你可是金刚不坏。”

    “这妖怪不想是个什么畜牲成精。他会钻泥,想来应该是这河边长的。”

    姬怀尘猛一转身,将偃月刀横在胸前。

    在此同时,他面前的泥土猛然变化,黄泥登时飞溅而开,那妖怪如厉鬼般从泥中冲了出来。

    “妖怪!看刀!”

    姬怀尘大喝一声,手中偃月刀破风而出,正好劈在妖怪袭来的木杖之上。

    那妖怪极滑极奸,见偷袭被发现,一击不成,便不再恋战,只与姬怀尘相交一合,便再次钻入泥中,令众人找不见他。

    “我把你这个讨打的泥鳅!快出来!”

    姬怀尘勃然大怒,手中偃月刀猛然朝地上劈去。众人只觉地面猛一震颤,远处的泥地中突然传出一声“噗”的轻响,那妖怪被震出泥来,正好摔了个嘴啃地。

    “嗖——”

    几乎在妖怪摔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周屿安极快地拉圆金弓,闪电般发出一箭。

    长箭破风而去,直直射向对面的妖怪,那妖怪听见破风声,居然毫不慌乱,镇定自然地用藤杖在身后一晃,轻轻松松地将疾驰而来的长箭打落——他连头都没回!

    “王八蛋!”

    周屿安很意外也很愤怒,他这箭发得仓促,失了力道,所以才让妖怪将箭打落。可这弓箭可是玉帝亲赐,非寻常弓箭能比拟,这妖怪能将长箭打落,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周屿安忍不住眯起了凤目。

    看来,这个家伙很棘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