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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收尾

    两道身着青灰色道袍的身影,正在悄寂无声的黑暗山林里前行。

    一者背负长剑,手提白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两侧如若鬼魅的林木,蜿蜒之上的狭小山道,以及青年那颇具特色的丑陋驴脸。

    那驴脸上除开戒备,尚有一抹忧愁。

    另一者上了年纪,拄着一根挂有酒葫芦的柳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

    和青年相反,老者闲庭信步,仿佛走在自家后院。

    “怎么,还在担忧他们?”

    老者徐振之的声音粗犷而沙哑,率先打破这股沉寂的氛围。

    “是,”驴脸青年张正德稍作犹豫,“你也知道,门派先前派出三批人,全都死在了这里,不止是那些杂役弟子,就是我们这种引路人也......哎。”

    张正德不敢说,比起自己,他其实更挂心远在罗家寨那边逃亡的两个小师弟。

    “呵,那两只蝼蚁有什么好担忧的,你不如多挂心一下你自己。”

    徐振之轻蔑一笑,也不跟张正德客气,“你来到这天羽圣地仅有三年,刚刚成为引路人,有些事情不知道,很正常,我便与你说说。按照老规矩,事不过三,连续死了两批负责黑函的要员,龙源镇上那个姓钱的狗东西,就必须停止发函,将事务上报到上一级,不能让门下弟子继续去送死。”

    结果并没有。

    死了第三批之后,张正德是第四批,徐振之是第五批,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张正德听出了徐振之的话中有话,登时色变,“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借机除掉你我?”

    “你说呢?”

    天羽派并不禁止亲传弟子以下级别的人互相残杀,反正各级向上晋升的名额有限,只要能严格按照门派的规矩去做,死多少门派都不会伤筋动骨,更有利于促进竞争。

    仔细想想,但凡能够爬到白虎观十八分堂的堂主位置,每一个都是心狠手辣之辈,手里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

    这一点,只要是天羽派的外门弟子,或者内门弟子,皆心知肚明。

    张正德明显懂得这些道理,但依旧忿忿不平,“这不符合规矩!”

    “怎么就不符合规矩?”徐振之轻蔑一笑,“有句话叫,只要不被人发现,就不算犯规。”

    “从你我被安排到二级禁区镇守的时候起,你就应该晓得,你我早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你和我不同,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隐忍,而我,已经没有咯。天羽派内,想要杀你我的人,大把,这其中的理由,你比我更清楚。”

    徐振之一番话,将张正德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黯然。

    大半天,张正德才挤出有些失落的声音,“他们要真恨我,大可光明正大向我寻仇,我不会抵抗,何须如此?”

    徐振之闻言,笑得更加轻蔑了。

    “你觉得,他们用那自己那高贵的命,去换你一条贱命,很值?”

    每一个迈入天羽门下的人,有哪个不是为了长生久视?大伙客客气气聚在一起,再大的仇恨也只能放在第二位,反正日子长得很,有的是机会,在合理的规矩内搞死仇敌。

    “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当修仙者,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忍耐。

    再大的不公,再大的情绪,也得忍着,忍久了就习惯了。

    徐振之眼角的余光,停留在张正德的侧脸之上,到底是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便转移了话题,“蠢驴,你或许得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的路不好走,先撑到两个月后的天机演武,对于你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现在,我先给你缕缕这事的来龙去脉,顺便给你几个忠告。”

    徐振之娓娓道来。

    他说道,这龙源镇天羽问仙阁的长老钱幕强,是欢喜堂的人,欢喜堂跟张正德的仇敌团伙坐鹿堂走得可近了。

    此次罗家寨的妖魔作祟,爆发在一个月前。

    按道理说,从死了第一批杂役弟子和引路人开始,钱幕强这边的人就已经调查完妖魔作祟的性质,理应第一时间处理。

    但是并没有。

    原因很简单。

    在该妖魔作祟事件爆发前不久,徐振之用门贡换了一个引路人的资格,张正德则通过了白虎观观主玄虚子的考核,也获得了引路人的资格。

    为了一举铲除掉他们两人,欢喜堂的人故意放任罗家寨的妖魔壮大,想趁机铲除异己。

    其实,早在昨日,徐振之得知张正德带着两个师弟,成为第四批黑函任务的调查要员,先他们一步到达罗家寨时,他的心都已经凉了大半。

    没想,这张正德的两个好师弟,还有那么几分本事,居然能够撑一个晚上,坚持到了徐振之带队到来。

    “鬼知道这次任务的主角会是妄妖,你得多亏老头子我,不是那么好糊弄。昨夜那姓钱的老东西想给我安排黑函任务,当我是傻子,哪知我早就接到消息,晓得那狗东西坏了规矩,不然这任务还没那么好接。”

    纯粹的“黑函”,也就是调查妖魔的踪迹,风险不至于太大。

    可妄妖,那就不一样了。

    这玩意的发函对象必须是引路人本人,需要专属的“赤函”,知晓具体的任务情报。

    如果不直接处理妖魔作祟的真正主体,杂役弟子和外门弟子来多少个死多少个,就是更强的内门弟子过来,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想来那姓钱的狗东西,是吃定你昨晚跟着你那两个好徒弟一块死,不然不会那么轻易让我过来接应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忠告,以后悠着点,别想着门派规矩就是一切,这里面的水深得很。”

    按照徐振之的说法,各驻地天羽问仙阁的长老,都很擅长经典的四步走。

    比如这一次罗家寨妖魔作祟的事件。

    第一步,先向上面汇报妖魔作祟事件,发出黑函,派人去送死。

    第二步,死了人,钱幕强老狗明白妖魔作祟的性质,就继续派敌对方的人去送死。

    第三步,在合理的范围内铲除异己,不要触动上头的神经,处理完之后,再告知高层,任务性质已改变。

    最后一步,上面问责,钱老狗大可说,一开始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还以为问题不大,现在似乎有点晚了,愿意接受上头的任何批评与责罚。

    什么是规矩?

    规矩不止是明面上的规矩,问题还在于,尚有暗中的规矩,并且暗中的规矩可以操纵。

    徐振之这把年纪,被坑过不知多少次,见得多了。

    又是一番话,说得张正德头皮发麻,没想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那前辈,既然您接的是赤函,我们之后要怎么处理?我那两个师弟,今晚又会怎样?”

    徐振之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总感觉,这个后辈对于底下两个蝼蚁的关心,似乎有些超乎正常水准了。

    “可能会死,别说是你底下两个蝼蚁,我底下的那两个猪猡也一样。早在来罗家寨之前,我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花费我为数不多的门贡,为我那两猪猡备好十份长春丹。”

    “长春丹?”

    张正德猛然想起,这玩意究竟是什么。

    所有正统天羽派弟子都心知肚明,承接火种后的杂役弟子,身体构造会逐渐趋同于真正的妖魔。

    而长春丹,正是掺杂有部分原生妖魔血液的特殊药物,它能够激发杂役弟子体内的妖魔潜能,加大剂量甚至能够让该杂役弟子发挥多一定匹数的法力,可谓是杂役弟子专属的救命神药。

    可值得注意的是,此药物对于任何一个真正的人类而言,是剧毒。

    并且,即便是杂役弟子,长期服用长春丹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代价之一,愈渐提升的耐药性,一开始只需一粒,就能够巨幅提升该杂役弟子的妖魔潜能,随着服用的次数增多,最后吃再多都没用。

    代价之二,每一个杂役弟子,最终都会失控化作真正的妖魔,长春丹服用过多,会导致该弟子的失控周期缩短。

    “可惜,门贡可不是那么好赚的,1门贡换1粒,你我处理完这里的妄妖,之后所得门贡,不过是1点而已。”

    对于徐振之而言,用10点门贡去换这杂役弟子才能用的特殊药物,已经够肉疼了。

    张正德张了张口,原本想说这玩意对杂役弟子的身体不太好,可联想到,他那两个小师弟即便有那对兄妹的强援,也不一定能活得过今晚,也就释然了。

    “你对于这一次的任务,准备了很久?”

    “是,很多年了,就为了这个机会,不付出点什么,可不行。只可惜,上面不止给你这个蠢驴使绊子,我这边也一样,呵,两个金刚根源的杂役弟子,这种安排......也罢,习惯了。”

    言谈间,一老一少,已经越过漫长的山道,来到一处被浓雾所笼罩的潮湿林地。

    从这里开始,白灯笼的灯光被挤压到极小的范围之内,周边能见度不到半米,两人就和摸黑前进差不多。

    “为我护法!”

    徐振之摸向怀中那一份红到发黑的信函,而张正德则是迅速拔出背后的长剑,护在徐振之的身侧。

    至此,这份红到发黑的信函,蓦然被法力所点燃,化作青烟消散。

    下一秒,徐振之这双清澈的黑色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照出了周边一切景象!

    乱葬岗!

    这里到处都是被杂草所笼罩的坟头,密密麻麻地延伸出了一大片,每个坟头之间仅剩一条小小的荒芜过道,过道上裸露出猩红色的土壤,极其诡异。

    “跟紧了!”

    徐振之率先往前迈步,九转十八弯,就跟绕迷宫一样。

    数百步后,两人的视野豁然开朗,能见度突然提升。

    却见方圆十米内,仅剩唯一一座坟头,这坟头与周边的其他坟头不一样,荒芜,仅有大量仿佛渗透出猩红鲜血的土壤覆盖其上。

    “妄妖,就在里面?”

    张正德问道,他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

    “不。”

    徐振之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了一把铲子,一铲扎进了猩红坟头之上,“它去追那群蝼蚁了。”

    张正德的内心一下子涌出了不详的预感,“他们......”

    “可能会死,”徐振之帮张正德补充道,“放宽心,每一次处理妄妖的方式都是这样,必须得有诱饵,诱开最难缠的妄妖外体,是生是死全看那群蝼蚁的造化了。反正他们本来就该死,就看能否造福门派而已,当然,能活着自然更好。”

    “别摆出这样的表情,这是我给你的第二个忠告,不要在一些该死的蝼蚁身上投入感情,不值当,也会害了你。是了,无论哪个引路人,接了赤函,处理妄妖,都只能用这种方式,你可要记好了,这是你以后最宝贵的经验。”

    第二铲下去,土壤渗出了腥臭的红色血水,徐振之却是面无表情。

    本该是瘸子的他,在挖坟的时候,显得尤为专业,灵活得像只猴子。

    张正德显然听得懂这位前辈的意思,没有反驳,便专心护守。

    气氛登时沉默了下去,仅剩徐振之挖开坟头的沙沙声。

    少顷,坟头已经挖开,一个早已腐烂的棺柩呈现在了他们面前,徐振之明显松了一口气,扬起不知不觉间变得锈迹斑斑的铁铲,一铲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

    破开的腐烂棺柩,敞露出一套棕色的衣袍,衣袍上到处都有着被什么猛兽撕咬过的痕迹,即便历经多年,残存在衣袍上的猩红血迹也依旧鲜艳。

    就好似,衣袍的主人死于昨天。

    “是这里了。”

    徐振之抛开手中这把彻底报废的铲子,拧下拐杖上的酒葫芦,往那砸开的腐烂棺柩内倒进了酒水。

    “逝者已矣。”

    苍老的语音刚落,腐烂棺柩连同棺柩中的染血棕衣,化作熊熊的赤色业火,冲天而起。

    火势燃烧了足足半个时辰,如血般的赤色火光,映照着徐振之和张正德的脸庞。

    一者苍老,如看淡众生那般,平静,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往上攀爬、意图得道成仙的心志。

    一者年轻,于心不忍,侧过脸颊,从来没有过笑容的脸仿佛是在哭,却又不像,只有挣扎。

    “妄妖是什么?”张正德问。

    “蝼蚁们死后的执念所化,是属于天羽派的罪孽。”徐振之答。

    “未来他们也会这样?”

    “可能会,每一个蝼蚁的命运皆是如此,他们或彻底化作妖魔,或葬身妖魔腹中,仅剩一抹临死前的执念,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为害人间。”

    “我们所做之事,可曾正确?”

    “正确,成仙得道的背后,有多少冤魂,在你成为外门弟子之前,理应知晓,也理应做好觉悟。即便有些事是错的,错的也不是我们,而是天羽派,它是天羽派的罪孽,而非我们的罪孽。”

    “第三个忠告,”徐振之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这熊熊燃烧的业火,“蠢驴,你还年轻,别做傻事,活着就有仙道,活着就有未来。就算双手沾满了鲜血,就算有一天,放弃当一个人,也必须走下去,这才是修仙者的宿命。说白了,纵观所有历史,又有哪个长生久视的人,还称得上是人?”

    张正德没有回应,他沉默了好久,等到这业火即将燃烧殆尽之刻,才问出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此地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过往?”

    徐振之记性很好,他闻言,回想起了好多年前的记忆。

    “一个蠢货罢了,差不多二十年前,有个叫做罗双华的小伙,喊着什么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在伏虎山山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就为了成为杂役弟子。”

    “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大哥曾死于妖魔口中,他的双亲因邻居一家被妖魔所杀,而被怀疑与妖魔有染,备受欺凌,就连他的教书先生都看不起他。他说一切都是妖魔所害,他要报仇雪恨,即便就仙道途中死去也再所不惜。”

    “天羽派有不收天羽圣地的凡人作为杂役弟子的规矩,但凡事皆有例外,这天羽派所有的规矩,都是各分观观主定下的规矩,是一言堂。前任观主,就是那个早已去往仙界的观主,为他破例了。”

    “他很厉害,顺利承接火种,然后豁尽毕生的力量,去斩妖除魔,直到即将失控的前夜,他心知肚明,便孤身去往六级禁区,试图斩杀萧山老妖,然后死在了那里。负责与他交接的引路人,去往当地回收,最终带回了他的一根手臂以及一套衣物。”

    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连遗言都没有。

    那个杂役弟子是如此特别,特别到徐振之而今想起,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蠢货罢了,也不想想,他死后,他的生父生母该怎么办。”

    “确实。”张正德听到了一些很不好的内容,心情更为沉重。

    “他还为他的生父生母,积攒下不少银两,哼,在他死后,他的引路人竟以门派体恤金的名义,归还其父母,门派未曾出半分钱。哪知,这笔钱很快就被乡绅地主们巧取豪夺,抢得一个子都不剩。”

    “之后,他父亲罗显达在一个月前,不知从哪打探到了风声,竟把儿子仅剩的手臂填进腹中,化身妖魔,也提前促使妄妖的诞生。妄妖就是不该有的执念残渣,执念犹在,其生前所拥有的妖器荧光,就会再度显现并化身不灭妖魔,通过吞噬凡人血肉继续壮大,直至重塑罗双华生前妖躯。”

    加之杂役弟子,对于妄妖有致命的吸引力。

    一旦化身不灭妖魔的妖器荧光被引走,徐振之他们就可趁虚而入,借机直接消灭源头。

    就结论而言,今晚真的很顺利。

    “走吧,该擦的屁股已经擦了,剩下的还得收尾。”

    徐振之反身,不再去看那坟坑内的漆黑余烬,神色如常,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

    他又在胸前抬起右手。

    登时,悄寂依旧的黑夜吹起了寒风,被寒风所引动,身后坟坑内的漆黑余烬皆有了活性,盘旋而起,追着徐振之的背影,缓缓在其手心凝聚,终究化作一枚圆珠,虽漆黑,却是晶莹剔透。

    张正德叹了口气,眼见危机已经安然度过,便将长剑塞回剑鞘,提着白灯笼迅速跟上。

    此刻,原本分布于各个坟头间的猩红小道,已经渐渐褪去色泽,化为原有的灰黄,而周边本应目不见物的浓雾,也开始化作云烟消散。

    事情是顺利解决了,就是开心不太起来。

    “我们先去哪?”

    “罗家寨,把该处理的活死人,都处理掉,顺便,罗显达会知晓我天羽派的秘密,不是意外,其背后只怕还有什么化形妖魔在指点他。这头化形妖魔,已经越过了门派的底线,今晚必须将其诛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徐振之满脸的暴戾与杀气,阴沉无比。

    他甚至翘起了一抹狞笑。

    “蠢驴,这是你我的福气,今晚若能顺利解决,你我都能安心度过这两个月。”

    “这......”

    张正德原本还想问为什么,怎想,徐振之打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疑问。

    “因为,钱老狗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