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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苏醒

    “你还能……带我找到回去的路吗?”

    少女从一片朦胧中拨开迷雾,大理石白的光辉中,她见到一条紫罗兰色丝带,于是顺手去捡,岂知它突然紧绷。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在边界不明显的地方,那阵白光越来越黯淡,直到一片漆黑。

    梦的外面,少女的发条散逸出不大明显的幽紫。

    明明并没有到时整点,桌上的钟摆却莫名震荡,发出悦耳的铃声。

    雨夜之后的几天,天空变得非常晴朗,上弦月和星海在黑曜石般的毛毯绘制如流,仿佛无形中为迎接仪式做足氛围。

    光芒逐渐凝聚棱角,浓雾逐渐沉淀附着。她看到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除了大理石柱,脚下的天鹅绒毛毯正是少女身穿的浅海蓝,紧握的紫色丝带不断延伸,开始缠绕她的裙腹、腿脚、双肩。

    远处的金属磨蚀声清脆贯耳,她不断奔跑,丝带的束缚,让她很快只能蹦跶前行。

    “考奈薇特,你等我。”她呼唤着远方的声音,请求它能够再来。

    跑到不知什么时候,前方的荆棘逐渐显露,一开始只是在柱的边缘滋生。

    少女手上突然多了一把扇子,烁发寒气,她已经能见到考奈薇特的脸。

    荆棘遍布人偶的全身,扎入皮革,她觉得全身酥软,毫无力气。

    少女放出话:“很好,本小姐奉陪。”

    她将荆棘一扫而去,扇子挥舞的寒风像一把刃,将其冻裂破碎。

    “那就留下一片霜原吧!”

    在凌空中跳起,双手紧握蓝面白柄花扇,以一点拍打出近乎雪崩的霜阵。

    所有的束缚都被渲去,留下幽蓝色的光芒,它们绘成了蝴蝶群的模样,向高处飞扬,这已经是终点了。

    紫衣人偶就坐在她面前,她们终将拥抱。一跃而起,依着蝴蝶群的方向漂浮飞踏。

    娜莎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日胄两点整,在略带模糊的视线之中,兰色光芒异常耀眼。

    困意很快被一扫而空,她转个身,考奈薇特就躺在她面前。

    大小姐越发觉得诡异,她不是被放在书桌上了吗?

    揉捏一番之后,估计得要重新转动发条才会醒来。

    “脸永远都是忍不住想要捏,太好玩了。”当娜莎将发条逆时针转动到三圈半,考奈薇特开始发颤,僵硬地起身,直到双手拖着她的下颚,大小姐还是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危险。

    考奈薇特干脆一头槌撞到她鼻子上。

    娜莎捂着鼻子死盯着眼前的缺德姐姐。“你干嘛捶我?!”

    “当然是因为你活该。”考奈薇特叉着腰,以嘲笑的心态摇头侧视大小姐。“你全身都把我摸遍了,还捏我的脸,怪让人害怕。”

    她们走到客厅,向母亲问安。母亲早就吃完早餐,看着《利波内早报》,头一次看到她拿着放大镜,仔细琢磨一个消息,其他的早就拿笔画好重点。

    洗漱完后,娜莎看到报纸上的头条,这才感到母亲脸上的不可思议,紧接着是疑虑,但很快就放下报纸。

    头版根本就没动过一笔。

    因为她虽然觉得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不至于输得这么惨,这还是经过王室上面审查过的结果。

    头条的内容:弗兰格亚王师首度折戟,今保持守势蓄势待发

    当然,长兄的信件上,对战争的描述更不乐观: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不要惊讶,我安好,也祝愿家人每日过得安稳踏实。

    还有替我问候一下妹妹,确保她不要为这多愁善感。

    接下来的事情,千万不要感到意外,因为我自己也拿不准,我的长官目测,在特典纳茨,我们抛下了五千具同胞的尸体,写信的时候,我看到我们的血液在灌溉普兰卢茨的丰草,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主帅面前,能有如此犹豫不决,且荣誉败坏的行为。队伍严重脱节,他们只管前冲而不计后果,英勇而轻敌,也是最大的过错。”

    这封信写于六月二十三日,寄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天。

    娜莎摇摇头,但也无可奈何,眼前的战争,嚼着面包也感到失味。

    “听闻你上次去劳斯丹德邸宅为佃农说话。”安娜看起来并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而且对考奈薇特的出现并没有预期的惊讶。她手里有三枚五弗兰郎面值的银币,一并交到娜莎的面前。

    娜莎并没有想母亲索要的意图。“不要紧啦,母亲大人,何况这都是上几天前的事情了。”

    “那怎么可以,这可是我对你的支持。”

    考奈薇特静坐在一旁,完全不知道隔了将近一个月发生的故事。

    她感觉像是被疏离了。

    “那……就谢谢母亲的一番好意。”娜莎将钱揣在兜里,不一会就跑到房间去。

    安娜坐到人偶跟前,窃窃私语。

    从远处听,她们倒是有说有笑,人偶师时不时抚摸她的作品,就像是看到当初的自己也在母亲的怀里。

    大小姐依在长廊边,不禁开始沉思。她想起在病榻,看似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疲倦和冰冷的折磨,印象之中,夜晚看似是可怕的存在。

    当时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如今都实现在那尊没有血肉的活体:

    “能多陪我一会么?”娜莎将母亲的手握得很牢。

    她依在女儿肩边,稍微点头。“当然可以,而且我告诉你,很快就会有新的朋友了。”

    “是什么?”

    “她比你矮小,小巧玲珑,总有一天,当你拿着信物,她会向你走来。”

    那天的上弦月,依旧像昨晚一样,如玉石般透亮。

    娜莎抛弃对往事的遐想之后,她们从庄园门前出走,看着门外的原野,从左侧看,是西尼乌尔和莴那勒山。

    从正看,略看远处的雾涅雅山顶还带着些许雾霭,从经过雾涅雅的分叉路,看似有些向左曲折的一路,那就是往查翁地方。

    考奈薇特撑伞漂浮,也不知道哪学回来的能力,娜莎印象之中很早就有了。貌似那一次上房顶被乌鸦啄,她就见到作案工具,伞边带有亚麻制的康乃馨花瓣做饰品。

    无论如何,娜莎还能与她并肩前行,有时候如果看到考奈薇特要摔空,就往她悬下的位置靠肩,看着如此笨拙的模样,一路上可没少忍笑。

    她们在背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姐们早上过得心情舒畅吗?”

    回过头来,还真是小查茹兰特。

    “都很好,看到你来就更好了。”

    大小姐已经达成一种如果没见到仆人就不会精神抖擞的既视感。

    可有些人还是习惯性唱反调。

    “不好。”

    “随你吧。”拉特利耶脱下帽子扇风,临近中夏[1]时分,太阳还未到顶就有让人慢火烤石板的炙热感。“考奈薇特你一向如此,兔子张嘴还磨牙。”

    拉特利耶接着问:“她什么时候醒的?”

    “早上我有预感,就把发条转开,她就又好了。她令人琢磨不透,貌似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娜莎仔细一想,早日的场景看似很不自然,感觉像是被安排。

    他们径直往查翁方向走,这是他们都没涉及过的地方,在路的中段,路的两边都种着白桦树,不过看上去还是小苗,估计是最近才种上去的。

    泥路也被重新整理过,杂草被割去的痕迹,切口清洗可见。

    很显然,道路被拓宽到一弗杖多一弗尺。

    在他们的左手边,一半被划分为果园,剩下的就是麦穗的地盘,它们仿佛为自己的饱满谷粒而骄傲,否则怎么会稍微昂头望向天?

    远处看去,一群白鸽子结队翱翔,比今日卷云看似更显眼,比贝壳凹处的表面还白。前方的炊烟袅袅高升,村子的路标清晰可见,一群村民坐在路边跳言舞臂,有些还拿着枪。

    但有一人,仪态完全不一样,他蹲下来,富有耐心地听他们的诉状,即便是听到骂娘的口气,他也会跟着乐呵。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的王师摔了跟头,先生,那个蠢材,把我们的儿子们全挥霍在枪炮里头。”那村民非常愤怒,杵着拐杖敲地戳打。

    另一位村民往地里吐了口痰。“听说那些可笑的报纸,还自诩国王的军队会蓄势待攻,要不是我可怜的孩子,这消息你们还听不到。他他能够淘到一份传令兵发差事,那是我觉得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很好,还有什么?”那个年轻男子,随手从背抽起木板,在上放起纸张,肆意挥洒笔墨,为了怕自己忘记,特意自语强调刚才的话。

    三小只走到跟前,好奇地竖耳旁听,村民们感到有些惊讶,都以脚步表明态度。

    娜莎说:“不用介意,你们继续聊。”

    大家向大小姐靠拢,其中有位村民摆出试探的口气:“你和国王是一伙人吗?”

    这话让他们三人(实际上当成两个半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我们都还是半个大人,不懂你们在聊什么,就单纯好奇。”拉特利耶直言直语,他很爽快地打消了大家的疑虑:“我家大小姐没什么问题,也不欺负人,至于国王,没什么联系。”

    蹲着的写者,身子转向他们一边。

    “我做个自我介绍,很抱歉让素未谋面的小姐和先生感到疑惑。本人查翁男爵德·罗比士,你不介意叫我道格就行。”他挥舞着笔,接着说:“我在写一些纪实文学,当然我也经常在这,如果村里的图书馆能做好的话,就能在外厅坐下闲聊了。”

    娜莎也蹲下来,细看纸张的内容。还挥手向大家说:“各位,可不能让我扫了你们的兴致,请继续。”

    年轻人在人群中控诉。“前面第十四团南下征兵,是因为他们跨过玻璃仑斯大道往北的村子,搞得遍地狼藉。”

    又有个跛脚村民,嘴里还担着一缕草根,要扫他的兴:“早知道了,还用你说。只不过是村民不肯缴税,非得撞到刺刀上,吼,老爷们可说了:这可是意外啊!”

    又有一位矮个子插一嘴:“你确认了吗?”

    其中有个猎户肯定地回答:“我当时就在场,正躲在墙的另一边,查翁男爵都教我们认数了,那‘14'qu’看的可是清清楚楚,你就算找猫头鹰来,它也认得这个数,这个符号,这个番号。”

    这消息让三小只感到被冰水从里到外被洗漱了一番。

    娜莎由不得想起那天父亲大人为什么这么恼怒,还要说道别。

    真的就只是因为掌旗官推搡引发的争执而轻易和全团的旧人闹翻?

    烟花的绚烂,原来还带铁锈味。

    他长叹一声,略有所思。然后说:“要不是劳斯丹德大人冒着要撕破脸皮的架子,我敬佩那群黑色骑士,一百多人,我原以为他们会站在国王一边,他居然要为他们打擂台。”

    娜莎不相信,就站起来问:“你说的是老伯爵的长孙?那个白痴?”

    “对啊,小姐您对大人他有什么过节吗?”猎户的眼神看着感觉有些被冒犯的感觉。

    娜莎对他们说:“只是听闻有些出乎意料。”

    拉特利耶由不得大为惊讶,昨天的剑术教育,查理可是一口一个“废物”、“过于失雅”、“摆相难看”、“完全不懂礼节”的人。

    看着自己被剑面鞭打过的右手,昨日发垂头丧气又发迎面而来。

    查理对仆人的批评也毫不吝啬,哪怕是有些东西做的不好也很挑剔。

    宅邸的仆人居然没怎么抱怨他。

    完全不能想象他会是这样的人。

    “他……原来不是坏贵族啊。”拉特利耶还在查翁男爵的身边,他感到了对劳斯丹德大人印象之中的迷茫感。

    “嗯,我和他也有些认识,看你的脸,你应该也认识他,可是还不熟。”道格正好歇笔,想起以前的事情,忍不住大笑。“别看他这么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心里面早就被心仪的姑娘软化了,嘴倒是比手里的剑还硬。”

    拉特利耶接着问:“你最近还见到他吗?”

    “没有。”

    查翁男爵将笔墨都装在挎包里,纸张衔在木板的夹子之间,怀表告诉他们即将要规避的风险。“日胄四点半要到了,大家早点去工作,还得避开那些高头大马的绅士。”

    村民们各自散去,向他们眼中的“领主”告别。

    道格顺便提醒拉特利耶:“那可是王家宪骑兵,可别冲动。”

    “你知道我?”拉特利耶非常惊讶。

    他点点头。“你小子可算是在这一片地方出名了。我将你记在王储当时的记述之中。当时他还特别好奇为什么你会突然Oui一声,说什么可敬的骑士们。”

    查翁男爵将木板放回背包里,对娜莎说:“对了,大小姐,忘了告诉你,你兄长亨利跟我提起过你们,可你们还不知道我。”

    “我管他干什么?”娜莎稍微噘嘴。

    “怪不得说你们有趣,你别承认,我们都知道。”查翁男爵又盯着娜莎肩上的生命。

    她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

    “你兄长说——把自己心里面的分量放重些,不要以为自己是别人的目的,你才是自己的目的。”

    这绅士向大家行礼,扬长而去。

    三人站在村口前,别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滋味。

    这时候才感觉到,安慰人的,原来自己才最需要安慰。

    正当大家都冒着太阳,却又一无所去,毫无动力的时候,娜莎突然像是一根弹簧,举起左手,她说:“我能去找父亲吗?”

    他们并未言说,但都在默认以一个路线上前行。

    此举是为了找到真正的答案。

    在两侧林丽的泥路回身,又看到熟悉的庄园,只不过目的并不在这里。

    一刻钟后不久,建筑的轮廓逐渐细明,来到镇上的商馆区,还是熟悉又令人忍不住喷嚏的烟草味,马车停靠在行人道上两侧,这是他们繁忙的时候,潘诺镇他特殊地位,使得每天从镇上的贸易行来回穿梭的人流挺多。

    这都不是重点,更关键是,眼前的钟表店近在咫尺。不过,当他们进来的时候,早已经满脸是汗。

    当然即便大家都快变蒸面条,还是给店主道了一声:“早安。”

    帕洛斯正要拿出信,这份还是新鲜出炉的。“早安,虽然这很不合适,可我说,你们为什么看上去像是赶驴用的鞭子?”

    “爸爸,有些事我要问。”

    “你等一下。”帕洛斯仔细看清信上的每一个字母,行里字间都是期盼,平缓而舒畅,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愁。

    他看到认同的地方,有时间他会点头,有时候他会眨眼。概叹道:“什么也带不走,就只剩下一身学识,也不失为另一种传承。我的女儿,让我猜猜你想问什么?”

    娜莎深呼吸一口气,想了很久才能开口。“当初你和那个叔叔闹翻,是不是因为他们在北面的村子杀人了?”

    “不,我没有和他决裂,他依旧是我的朋友,可我的女儿,你是我最值得珍重守护的人之一,所以我不想和他们有更多交涉。他们沾染的鲜血让我大失所望,他们的做派再也不是我见到的,如沐春风,为人所敬爱的样子。”

    他摇摇头,手抵着桌子,被手掌遮住的双眼看似隐藏无限的悔恨。

    直到钟表再次打摆,铃声再一次灌入大家的心灵里。这一瞬间,大家都感觉苍老许多,沉淀的往事成为了负重。

    “很抱歉,女儿让你感到忧伤了。”娜莎长叹气。

    “没事,这不怪你。”他接着说:“还有吗?”

    娜莎看着肩上的姐姐。“嗯,还有,在你们眼里,当初为什么要让考奈薇特降生呢?真的就是为了我吗?”

    “是,又不是。”帕洛斯的话说的犹为悠长。

    父亲将信递给他的女儿,让他们一块看。

    大小姐将其主要字段一并读出:

    “不仅是您女儿的愿望,更是她自己所渴望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渴望的力量。宛菈狄罗将迷题交给我们,将生命交给他们自己,注意,我并没有按照用‘它’——活人偶。制造者相当于他们的父母,与他们心灵相通,但并没有完全控制他们的权力,因为他们也有‘生的权利’,意志就是证明。”

    信的最后,是这个写者的告别,因为他是给一对夫妇的遗书。

    这一刻,大小姐豁然开朗,与考奈薇特相拥,“我并没有辜负你。”

    “我也是。”这一刻,紫衣少女终于担不起自己的压抑。“我还没找到除了你们以外的……”

    她不堪哽咽,只能默泣。

    这也许就是梦彰显的意义。

    整个乡野,连在镇上的每个人,都貌似要迎来看冬望春的转折。

    但身在酷暑,心在寒冬,莫不是一件可悲又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