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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受害者的声明

    当叶子开始靠着蛋橙色的痕迹分崩离析,这个时候风已经相当津凉,娜莎却尤其兴奋,涌向麦黄色的涓流。她很喜欢这些麦穗,捻起一片又不敢折腾,在掌心里安然无恙,随后又递给那些佃农。

    “今年的收成很好,小姐,我们几个麻袋都装不下了,它们被捧溢在手心里,我们来年的肚子都很踏实。”

    娜莎又询问道:“我的母亲有亏待你们吗?”

    “诶,为什么会这么说?”那个农妇脸上有些疑惑,想起上次的传闻,她回答:“小姐您能解决劳斯丹德那边的事情,她的母亲大概不会对我们血盆大口的。”

    为了消除娜莎的疑虑,农妇完全愿意展示自己的和善,捧来一篮子粗制面包。

    农妇接着说:“天底下哪有拉兰诺斯的好田地,伯爵夫人——也就是您的母亲,她收我们一家人五十五第尼小麦,我们今年收成都有二百九十第尼,称都称不过来。”

    “有没有让你们缴纳弗兰郎?”娜莎照来两张木凳,一张请她坐下,另一张给自己。

    “这就是更稀奇的地方了,没有。上一辈时,抱歉小姐,我可能要说些不得体的话。夫人的父亲可榨我们很多油水呢,什么农具维护,土地损耗,数都数不过来,我们又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否则我们就没农活干。”

    娜莎手上的面包,她很快就不觉得吃香了。

    “小姐怎么不吃啊?”农妇问。

    “我们拉兰诺斯家族对你们肯定很恶毒。”大小姐心想劳斯丹德庄园上当时饿得面黄肌瘦的佃农,心里发怵又不知道怎么评价,她十分同情那群碗里都没有几分面糊的农户。

    羞愧渲染着她的脸,不禁低下头来。

    农妇握着她的手说:“所以我们才把盼望放在夫人和小姐身上,我们只是不想挨饿,这就很满足了。”

    拉雅从庄园另一边的栅栏走到农田外围,看到似乎很不高兴的小姐,连忙溜到她的背后。

    那双手放在大小姐的肩膀上,份量十足。她说:“娜莎今天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我可以对这些事情袖手旁观,可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意欲,我好像看不得别人的苦楚,哪怕被人误以为惺惺作态。”

    另拉雅始料未及的是,大小姐转过身拥抱着她,毫不迟疑地说:“我想使唤你们,嘴却说不出口。”

    忽然一阵风刮过,娜莎亲手挂上,在农田中央的稻草人,它的铃铛摇曳作响。拉雅陪着拉兰诺斯夫人的时间越发长久,也潜移默化地成了她的半个臂膀。

    但论真正的心灵依靠,娜莎的拥抱可含着充足的力量。

    “好舒服,要是你能多抱我一会,我也就知足了。”

    她们趁着还有时间,向麦田的巧手请教经验,娜莎顺势也换上农妇打扮,穗浪里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一开始拉雅和农民们都挺担心大小姐的手势,怕她伤到自己,不过半个小时一来,这些东西被证明是多虑了。

    心灵手巧之人,得到的赞许比单纯的美貌被赞得更精神。

    但娜莎也就干半小时左右,不一会她就满头大汗,很快回到庄园里,她头发还被插一根麦穗,略显可爱和朴素美。

    农妇装束丝毫没有冲淡她的精神气。

    与此同时,稀客也赶到这里,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

    “请问拉兰诺斯的娜莎在吗?”她柔声柔气地说。

    “你是谁啊?”应门的仆人问。

    “娜莎的朋友,薇若妮卡。”

    “嗯?”仆人认不出她,上下打量一番之后,他转去禀报拉兰诺斯的临时主人。

    当两主仆的耳朵听到这消息,哪还管得住腿,还没等应门的仆人反应,就溜到大门了。

    “你害得我们得亲自迎接。”

    “很抱歉我突然来访,可思念是抵不住的。”薇若妮卡的双臂足够拥抱她们两人,三人的情意没有因为时光流淌而捉摸无踪。

    她们的脸颊被互相揉得一阵通红,这才回到庄园宅邸里面。

    娜莎坐在沙发把手最近的地方,瘫侧在内外,说:“很抱歉,我们刚才去干农活嘞。”

    薇若妮卡端坐得体,又握着她们的手,“我们看起来都像是喝醉了。”

    “巴不得这样。”拉雅给她们倒茶,随后又递过饼干,要吃的干甜品一应俱全。

    情谊让大家免去感谢的口舌,大家心知肚明。

    “你能来这里我很高兴,但还是想问到来的缘由。”娜莎提裙致意。

    按礼仪来说,她作为罗艮蒂瓦的继承人,有理由接受这份礼遇。

    薇若妮卡也如此还礼,即便衣服如干涸的墨流河道,她来这里之前,将衣服熨得尽量整齐。她说:“拉雅叫我来的,貌似有要急之事。”

    “也不完全是要紧事。”

    这句话让众人的目光都放在拉兰诺斯的主人身上。

    “嗯,我觉得当前的麻烦还不至于烧到眉毛,但拉雅经常跟我说有位要好的朋友。”安娜靠在她们后头,向她们释放善意,双臂抵在沙发的边缘。

    “母亲大人,想必不只是这些。”娜莎心领神会,就请她们自己单独坐在客厅里。

    毕竟不只是两个要好的朋友,母女直接也很久没落话给对方。

    拉兰诺斯的主人和她的女儿,步过走廊,相邀于橘叶和玻璃构织的遮罩下。

    “我的女儿,最近心情好吗?是否如丰收的果实般甘甜可口?”

    “嗯。”娜莎稍微停顿,她想了想,又说:“最近母亲好像没那么忙碌了,这是好事。”

    安娜给女儿倒茶,随后才是自己的,她们以茶代酒,相碰茶杯,就足够欣慰,母女之间最得以有兴致的——服装审美和设计要点,在整个上午,都在为这些事筹谋。

    考奈薇特随后也加入,她不愧是算账量度的好手,一眼看出尺寸的误差,唯一的缺点,正是过于嘈杂。

    无所谓,她们没有一丝责怪。

    “这边的褶皱还能在多一层吗?”娜莎含着羽毛笔尖发呆。

    “这就得取决于你们的思路。”

    两姐妹都还没意识到,安娜正在将设计决策让路于两个后继者,她仅仅是对其微笑,望着天边逐渐缓和的光芒,天气爽朗多云,这是最恰当的时间。

    除此之外,因为一封托命信件,拉兰诺斯夫人想起她的父亲,和罗艮蒂瓦的交情,当时一言不合与父亲闹翻,是罗艮蒂瓦的卡洛为其求情。

    即便事情没有预料般发展,一波三折,这份人情她始终记在心里,她估计丈夫已在赶往佩尼萝王家法院的路上。

    娜莎也有些不专注,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更加迫切地想知道拉特利耶身在何处,偶尔会郁闷,凝视着庄园的藤蔓长廊。

    拉特利耶被裹挟着与父亲赶去佩尼萝洽谈生意,此时不知道哪来的一个哈欠,整得他有些厌烦。

    “啊!真想找活娃娃暴揍一顿,尤其是大的。”

    说完,拉特利耶也愣在一旁,看着佩尼萝第六区葆丽什克塔街道的风景,过了很久,他皱着眉头感叹:“前进,为了那几个弗兰郎,我枯萎了。”

    他用纸笔写下这段聊胜于无的文字,本来是要用珀利尼士语写,等要落到纸面,又摇摇头,弗兰格亚语更能表达当下的语感。

    “Afordire,vradéx-limFlanlangvousEléuffetá.(前进,为了那几个弗兰郎,我枯萎了。)”

    他迫切地寻找更加能表达心情的词语,无序、迷茫、烦躁、黏滞。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佩尼萝,等到洽谈之后,假期就结束了。

    最后他写下两个词——Inosieetemile(知晓和喜欢)

    他从窗外看到熟悉的身影,不算很高,身骑棕色小马,马产自南边,呼吸和步伐都很平稳,由于走的很快,无法认清楚他的脸。

    从后脑勺看,白色假发十有八九准是贵族,还绑着小辫子。很出奇地是,查茹兰特先生,他的父亲居然主动靠近,寒暄一会,期间那个骑马绅士也停下来。

    从侧脸看,脑海里浮现一个人,很熟悉,一时间名字却很陌生。

    隐约听到几段字:“要紧事……重担……需要马上去法院。”

    法院?

    拉特利耶在窗口边缘徘徊,来回踱步。也许这就是普通的纠纷,又或者父亲的朋友要打官司,毕竟认识的贵族也不少。

    自上次第一团的军服赶制完成,手里赚了不少钱,也扩大了生产规模。

    一向被这个毛头小子看不太好的父亲居然也会为纺织工们涨工资。按道理,涨到八弗兰郎一月已经是很丰厚的薪水,至少不愁饿死,不愁衣衫褴褛。

    就在他们离去后不远,远处的一个传令兵纵马奔跑在大街上,不断呼喊着:“德·多马克桑将军在莫桑托克群岛大捷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胜利,因为莫桑托克群岛可是在斐欧弗西亚洲,在依米颠列帝国加入对普兰卢茨的支持后,首次出师不利。

    眼见着大街上到处都是欢欣鼓舞的人群,拉特利耶也振奋起来。

    海军大臣德·彼留特当时就在大街上,近拉特利耶对面窗口的咖啡厅里,当耳边刮其一阵风,他站在窗边,向他的同僚们说:“我们继承了卡洛的遗愿,替王师的陆军在卡尔夫里茨洗刷了耻辱。”

    “以狮鹫之名,万岁!”他的部下们忍不住慷慨激昂,敲碎咖啡厅的宁静。

    海军大臣替大家赔罪:“很抱歉,各位,这是我们的无礼之处。但是,今天我请客。”

    他接着狂妄地说:“我打算制定计划明年,直接将舰队开进茉修奈尔[1],彻底结束战争。”

    德·彼留特他的下属早就看清楚自己的意思,也跟着附和:“很好。”

    其中有个海军中将更是锦上添花:“如果能策动奥格顿人也加入战争,这就更好了。”

    拉特利耶就在一边看着,这自然也是请示父亲之后的结果。

    “那又是什么地方。”他喃喃自语。

    奥格顿可比弗兰格亚远得多,是一片北寒之地,据古代的帝国人说——那里常有海上巨兽出没,骇人得很。

    旁边有个少年,面色清白,脸板稍长,耳朵倒很能抓耳边的话语,他看着书,“奥格顿……据说是奥诺塔特人土生土长之地。”

    拉特利耶却向他抛话:“不明白。”

    “世界如此庞大,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弗兰格亚已经足够宽广,人们却有着更大的舞台。”他抹去额头上的汗,又翻阅下一页。

    拉特利耶再度靠前,他问:“既然能搭上话,阁下,能得到你的尊名吗?”

    少年白发黑瞳,这长相十分罕见,如果不是“白魔”症状,也算得上是众神的祝福了。

    “叫我比菈,倘若你真的认为我高贵,这应该是你的殊荣。”他将书本搭在拉特利耶的肩膀上,像骑士授勋仪式般,以书本为剑。

    “你这句话说的很奇怪,难不成小市民也能自诩了?”

    拉特利耶的话语丝毫没有刺痛对方,举止投足之间稍有异样,甚至比他更拘谨。

    “那么你呢?”比菈把书本夹在腋下,他请拉特利耶坐下来,促膝而谈。

    “拉特利耶。”

    随后比菈叫侍应点了两杯咖啡,特意强调,这钱只能由他付。

    “好,进取者,这名字很好,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也听得出来。可见识嘛,却比我少。”

    “难不成你还要斗我们谁吃的书多?”拉特利耶略许难堪,甚至不满,他摇动勺子许久,如果自己还能再急躁些,估计咖啡就要甩溅出去。

    “抱歉,并不是。”比菈毫不吝啬地施以微笑,为了让他舒服,又补充道:“我只是想找些人闲聊,看书太久了。”

    “那么你从哪里来?”

    “我经常在这住,偶尔会返回查维希以北的小宅。我向你抛出麦穗,那么你呢?”

    “我在潘诺,舒适宜人的潘诺镇南边。”拉特利耶对甘苦的东西很难品味得来,他的眉头露出凹浪,但还是能咽下去的。

    “那还有些远,我也去过那里。”比菈将书中夹带的地图摊开,他圈出弗兰格亚的位置。

    瞥眼一瞅,拉特利耶想到了一只狮鹫。

    “我们的对头,是一根羽毛,一只比羽毛还小的天鹅以及一片碎叶。”

    比菈的比喻相当贴切,当时世人如果能瞧见地理学者和教士绘制的地图,估计也会大吃一惊。

    “不过,他要说什么闪击茉修奈尔,恐怕太夸夸其谈了,希望你不要被胜利冲昏头脑。”

    拉特利耶看着比菈的眼,感觉深邃而沉稳,更像是谨慎的人。

    看起来只有十二岁,白发少年却显出不与他匹配的老成和判断。

    他继续听,也没有争辩,仅是点头。

    “这只不过是故意的虚妄直言,我略懂一些,依米颠列帝国的舰队绝非如此贫乏,倘若他们真如此,又怎么能维持相当体量的开拓地?一时的失误,也许会酿成更猛烈的反击。”

    “你的意思是……”小查茹兰特突然警觉。

    “没错,他们的船比我们多。”比菈肯定地点头。

    交流不仅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感受。

    在下午,四个少女游荡在雾涅雅山的外围,除了丰收的喜悦,还有具体的策略。

    安娜似乎永远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这和她相差接近一倍的岁数大不相称,如果四舍五入也算一个少女,关键是她心态还很年轻,也不失仪态。

    娜莎就……只能说被称呼为孩子也不太过分。

    拉雅和薇若妮卡有话要说,在洛那修斯特的时候,她们可是亲密的好友,不能说如胶似漆,只能说同甘共苦。

    就她们都在树边聊了许久的往事,欢乐暂且莅临在她们的周围之时,有人预料罗艮蒂瓦的事迹会逐渐发酵壮大,安娜有些忧虑,卡洛的遗书牵涉的人不只是拉兰诺斯和劳斯丹德两家。

    王国的重臣——瓦德士的沙列多瓦,科洛南的墨尔亚特,也已经收到了潘诺的来信,这是随同卡洛遗信的手抄一并发出的。

    拉奥列斯最近都在宫里忙活于军区的调度,暂时帮不上忙,克慕莱·格黎梭·德·墨尔亚特表示同情,这是科洛南公爵的亲自手抄的全名,是一种确认的信号,他愿意为此聘请律师,甚至亲自下马(他以前就是律师)。

    但除了这以外,劳斯丹德认为如果将事情扩大,那么当事人兼受害者可就会陷入众矢之的,即便她并无任何恶行,然而人的嘴不担保不会长些歪牙。

    对方的布局还在暗面,稚嫩的人却在明面试图妥协。薇若妮卡对控告手段展现被动和不情愿的态度。

    她听到这些也很忐忑,就在娜莎和拉雅聊的正欢,她们愿意为朋友主动出击之时,却时常摇头,来回踱步,甚至差点摔倒,好在三人及时扶起,这才不至于啃泥。

    安娜直截了当地说:“你身上的一撮重木让你举步维艰。”

    “难倒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薇若妮卡面露难色,安坐在草地上看要撤散的卷云,她感到虚幻。

    拉雅却不认同:“你也不能担保他们不会继续派遣打手远处袭击,很显然,如果不敲打继母和背后支持者的软肋,就是给群狼随时出击的机会。”

    “其实……我知道你很不愿意看到她。”她继续说,为往日的伤痛而难过:

    “南蒂洛瓦的小姐如此蛮横毒辣,又能伪装成鲜花的模样,好一副面善如鸽的造型。早些时候你替我挨打,我就内心发誓要在她面前保护你,如今我们暂时脱离‘獠牙丛林’,都是遍体鳞伤着逃出来的。”

    拉雅主动抱紧薇若妮卡,言辞激烈:“我不管你是谁,这件事你在情理之中,也在情谊之内,小姐啊!无论是为了挣脱枷锁,还是为了大家,请鼓起勇气,大家都在竭力帮助你,它的力量能顶得住三年的折磨和侮辱。”

    一旁的母女向她们点头,坚毅的目光表现出强有力的支持,无形的剑刃仿佛为她们所把持,是一种要誓死力争的态度。

    这一瞬间,周边没有风,鸟虫的鸣声也正好消隐,它尤为漫长,看着被揉动的树枝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幅度逐渐停摆,正好落在要停滞的时刻。

    薇若妮卡的答复很简短。

    “那就不要停,继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