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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日无事】三把佩剑的宣言

    “今天的报纸——我们被女王击败了。”卖报童的吆喝传遍大街小巷。

    大街上流传着这一呼声:“国王用自己的智慧向大家诉说着王国边境难不久矣。”

    直到八月上旬,弗兰格亚人惊讶地发现一百年后自己的王师被维斯安特人首度击败,这一情况无法被隐瞒,就连己军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情况。

    远在数百弗里外的维斯安特王国,现在由罗霍斯伦王朝,普兰卢茨国王费迪南德一世的妹妹克里斯蒂安执政,这正是本次战争的起因。

    谁都没想到“关键”居然临阵指挥,就连围绕在她身边的将领也过犹不及,在身边的言论无一不看好女士的筹措,雅·艾伯塔次将军甚至认为这是“对战争的亵渎”,然而经此一役,对计划的批评和攻讦变成谄媚与赞许。

    与此同时,拉兰诺斯和劳斯丹德宅邸变成蓝与黑及白绶带茶话会的开会地点,本着当时仅仅是帮助宅邸里做工的某个受害者所成立的字面性组织,因为它根本连实质性的纸也摸不到,没有纲领和文本,更像是一种口头玩笑。随着罗艮蒂瓦公爵小姐的危机暂时解除,茶话会更虚无缥缈,倘若添油加醋一番,它抵不过是闻起来很酸的空气而已。

    不过,拉兰诺斯之女兑现字面上的承诺,每逢苏拉日之时,总是少不了拉雅的茶点、娜莎亲手冲泡的红茶和巧克力、珊妮的蜂蜜水,至于薇若妮卡——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很多,以一人“抵挡”在座的操作,并非痴人说梦。

    当大家看到一整个小匣子装着的米洛么(Milome)[1],她们就知道对于甜品厨艺来说,罗艮蒂瓦公爵小姐在众人之间成为一支标杆。

    她让大家凑在自己身边,“我做了甜品,趁此大好时光,你们一定要品尝。”

    “好耶。”他们眼前一亮,手指早就摁捺不住。

    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今天是八月九日,按道理说明日才到的。”

    “什么?”薇若妮卡问道。

    “还能是什么,战役失利的头条。”莫林愁眉苦脸,寄希望是自己的眼睛看错。无论眼睛如何揉搓,看到的单词依旧刺眼而可怖,弗兰格亚的确输了。

    拉特利耶搂他的肩,把米洛么置在他的眼前,“即便它很意外,马有失蹄,矛有断柄,火枪总有打不着火的时候。”

    劳斯丹德大人拾起报纸打量,描述的文字即便糟糕,还不至于令他吃惊到气急昏头。他说:“前线的军官估计也很着急,可我们却无能为力,当前情况下我们是观望方。”

    莫林质问得很大声:“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难倒这不是未尽人事的后果?”

    这一声咆哮令大家沉默不语,周围的气氛变得浑浊而乐观之气枯竭的地步,这场茶话会就如在充满瘴气的沼泽森林里展开,森林之间没有流动的空气可言。

    “即便塞拉斯瓦荒唐而拙劣的指挥令人生气,你这小子还不至于火冒三丈,难倒你能够个将军的位置不成?”查理还以同样的声色,他对忽如其来且歇斯底里的举措感到厌烦,用手杖捶打地面,又说:“如果急躁有用的话,这世间上不知有多少个疯子疾行如风,我也在观望他到底搞得什么鬼。难道为这件事,所有人都要寝食难安吗?”

    拉特利耶担心大人会暴怒,连忙说话缓和周边的不妥氛围:“我看这件事不如就算了。”

    “大人说的是。”莫林灰溜溜地坐在台阶上。

    查理并没有回应,他像是被怨言驱使着回到桌台上看报,周边的文书和记录让他十分头疼,线虫蠕蠕般的潦草笔划无言以述说当事人的焦急,自六月底以来,火器厂又要赶工,在战争时期这难以避免。德·塞拉斯瓦是否无能,还未知定数,他在七月上旬的胜仗[2]无足轻重,以不足百位数伤亡造成对方七百多人伤亡兼俘虏,但从今次以及之前的大败来说,他差不多声名狼藉了。

    普利特在农庄边探查回来,随身还带着佩剑,向小姐们提帽致意,“各位小姐下午好吗?”

    “一切很好。”她们说。

    普利特的境遇比当初欠租的时候来说大为改观,大人知道他擅长狩猎,就被传唤为试枪的人,并知道哪个时机打鸟最为准确。

    查理知道他偷猎的事情,并没有责怪或要挟他,即便他经常抱怨身边的周遭事物令他不满,反而向他说:“我明白你们的感受,很多时候事物看来恒常不变,枯燥乏味又无可奈何,仿佛都是注定的那般,实际上对身边察觉敏锐、能遇见时代激荡之人少之又少。以身尝试本非阻止罪恶的禁令,不妨将潜藏的危险变成随手能把玩的机遇。”

    当时他随口一提,不把大人的话放在心上:“例如?”

    “用火器厂的枪,试着给我把那边的青苹果打下来。”

    查理的话在他眼里看来并非难事,在五十弗仗以内唾手可得,他道出平淡的口吻:“随你。”

    普利特拾起火枪,那把旧枪是军用的L1772式王家亨利–劳斯丹德式火枪,全身带三个铜箍,通条用铜打造,并与其他的不一样,通条头部似喇叭式的凹陷,而不是平滑的。

    “有趣,它的细节和我们作坊自己做的不一样,有一根被封住的漏斗头形状的通条。”查理递给他油纸包裹的弹药,咬紧牙关示意让他嘴撕突出的条。

    “真麻烦,好罢,费我一口牙劲。”这孩子一口撕开之后,拉琴般地填满火药槽,盖子弹合啪嗒一声,一开始还觉得剩余的火药该干些什么,一拍脑袋瓜才懂得其中的智慧。他自觉装填的手感变得舒坦很多,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又不忘随心吹响口哨。

    普利特知道这有些失礼又向查理说:“大人,我习惯了。”

    “不要紧,随人喜好。”宅邸的主人不计较这些。

    他将眼睛视作为枪管的延伸,哪怕这把枪没有准星,它只是损坏掉罢了。不知多少次眨眼,火光突起迸进,顺着在外延伸一线呼烟唤雾,树枝轻微抖动,一瞬间为之凝固之时刻,苹果应声倒地。

    普利特的眼神充满自信,看着断裂的苹果蒂,又举起来向大人看,高呼一声:“你若是不嫌弃,大人请将这苹果赏赐给我。”

    查理靠在树边,拿过他的苹果,口气冷淡不少,“不要太过得意忘形,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让你做,但在此之前,你满足于那个苹果吗?”

    “您应该话里有话,不妨直说,我是农民之子,照道理来说,老爷们应该很不喜欢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布鞋才对。任务?怕不是苦差事吧?”

    劳斯丹德伯爵的笑声没有苦涩冰冷可言,也不带令人不自在的拘礼,“对于拿起锄头劳作而言,我也许能让你见识更多,你的牢骚我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从未间断。用鞭子招呼租户也太失礼了,不妨换一种别的方式。”

    “什么?”普利特有些意外地问。

    “你务农之后,就来我身边,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人领他坐在前院的白漆藤椅上,令仆人给他们上茶,他们谈了一个上午,婉婉到来如涓流漫灌,数不清的静水巡巡之声在耳边贯成诗词,它偶尔有些急涌,两人却颇为投契。

    拉特利耶不久之后就见到好友时常在黑色宅邸的身影,俗话说:嫩草不见几日多云,能与鲜花堪比高挑。劳斯丹德同样把剑术偶尔传授给普利特,他们在剑术交手之中就日渐长进,人也变得更精神些。

    他拿着两把佩剑,剑尖早已钝磨不堪戳刺皮肉,都快要变成圆头剑了。

    “大人今天还教剑吗?”普利特随在他后面说。

    劳斯丹德大人对他说:“有些人让我们干着急,我郁闷得很,渴望墨利乌斯让这场战事快些结束,我的上天,哪怕是双方无功而返,别再抛下如此多妻儿老小,他们都是我们的弟兄,如今成为异乡土地的肥料。”

    说完,他接过普利特拿来的佩剑,拿出其中一把,它的护手略有锈迹,剑出鞘处,滑拉声顺隙而出。大人又站起来,对着空气摆样挥砍,要把心中的闷气一扫而尽。

    “我知道你心里亦无可奈何,对他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他不知道应尽的礼仪。”拉特利耶挠自己的眉间,夏日的灼辣搞得他能扣出一抹脏油。

    娜莎也过来劝述:“何妨因为只肯敌后喊嗓子的粗汉发愁呢?但也不要着急工作嘛。”

    查理喜逐颜开,若是没有他们,恐怕他就要溜回宅邸里睡午觉了,“要知道你们俩说话灰尘都不会抖一抖,好,顺溜话真令人动听。就是脑袋瓜有些天真。”

    娜莎眼睛瞪得圆润显大,叉着腰略为不屑,“乌茶不要借话找我们便宜。”

    普利特靠在桌旁替劳斯丹德伯爵将剑入鞘,“大人说的没错,小姐说话的口气就很童稚,也很悦耳,我们很希望宅邸之间能听到这些。”

    话语声中掺杂着快活的气息,带的香草味,即便是大小姐并没有觉得不快,不自觉地靠在仆人身边,偶要拍打拉特利耶的肩膀时,他们主仆之间就更开心了。

    “莫林还是不高兴么?”娜莎直摇头地问。

    薇若妮卡也觉得过于意外,她来到他们身边,听到疑惑,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作何态度。“他对战争的态度似离弦之箭。”公爵小姐如此评价。

    “只要不当刺猬一切都会好。”

    大人的话语颇为直接,他接着补充:“在这个年纪,不动血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厉害一样。”

    拉特利耶说:“他只是一时兴起,没上过沾硝烟味的卷心菜谁都想试一试的。”

    “那你呢?”查理反问道。

    “这句话应该问你,大人。”棕发稍微杂乱的少年仍然记得帕拉斯勒街的黑衣骏马直线驰骋,不顾对敌之性命跃蹄踏击,在此之前一些匪徒已经尝过铅弹的滋味。伯爵前蹄勾立,持缰架枪的姿势感到飒气不凡。他又解释:“但凡一位感到自己荣誉和帅气集齐一身的机会,我们的心里尚有一丝渴望。”

    “我看大人明面上是火器厂的总监,背后有一些令人战栗的砝码紧握在手里。”拉特利耶意会清楚,不与这些幕障纠缠清楚,接着说:“兴许是这样。如果是我,我不喜欢父亲让我留在纺织厂里长蜘蛛网,我虽然有一点点对查账的经验,这微不足道,不足以挂在心里,只能说看一步走一步。很抱歉,这并不是吹嘘,查茹兰特家族好歹也是持盾骑士的后裔,在你们眼里散发不了光芒,萤火比不上太阳。我即便想当兵,上天还不知道让我未来干什么之前,尽自己的事,种大家之愿就好了。”

    “回答很中肯。”查理稍有点头,他挪身走到失落的少年身边,缓缓而坐,一行人也跟随他坐在台阶上,脸上的油汗被照得既粗糙又泛亮。然而,大人又突然站出来,看似冷笑的背后,望着拉特利耶,油然而生回忆往事,当时他坐着的地方就是被自己用剑砍翻在地的失足处。

    除此之外,伯爵还有话要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他问莫林:“先生知道西洛佩斯古时候的夕阳战争吗?”[3]

    莫林的眼神游离,“不知道。”

    查理端起推车上的茶一饮而尽,这貌似很费口舌,他开始长篇大论:“史学家们评论这一古时候的战争,扑朔迷离又不乏传奇色彩,这场战争居然打了三十年,以前面我们弗国参与的两次继承战争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

    “古时候的战争没有硝烟,是实打实的对抗,西洛佩斯人的智慧算尽在这次消耗战中,城邦之中的王国派首先发难,他们在战争的初期占尽优势,一路攻克许多民邦派的城池,但不久之后就停滞了。阿子特洛战役使得王国派首次失利,是在战争进行后的第六年,在那时候,民邦派面对战争即将战败的失望,头一次爆发惊人的勇气,王国派联军的盟旗被烧毁,仓皇逃往讷俄斯耶,这座现今还存在却屡次被烧毁的名城,如今面对柔和的阳光依旧宁静宜人。”

    拉特利耶反复思考这段不恰当的例子,“我知道现在的失败令人沮丧,可你想说——最后的胜利会倒在我们一方。用西洛佩斯的往事来比喻,恐怕有失巧妙。难倒王国派和民邦派谁也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不是吗?”

    他认为既然没有输赢又怎么能激起莫林对当今远数百弗里战事的认知呢?

    “夕阳战争”是在远古时期非常奇特的战争,围绕在城邦事务之间的统治形式展开的会盟破裂,以及氏族权贵和新晋市民之间的斗争,在此之间谁要掌握管理权力居然要导致整个昔拉培利岛屿链和西洛佩斯山林盆地厮杀数十年。

    难怪有学之士谈及这片纷乱的年代,感到荒谬神秘,又赞叹精彩绝伦,勇士和智者频繁亮相,至今仍能在陶片和石碑上满找到这些彩陶图案绘制的文字史实和艺术。

    正当伯爵大人要再继续说下去,薇若妮卡跃到他身边来咬耳朵,稀疏语落之后,唇边还想衔着他的耳垂。

    他心领神会,也就不再发声了。

    “我替他答,以我的看法,民邦派和王国派的轮番攻势,由卡因所忒在LII.261-263年的改革虽然失败,但这火苗却越烧越旺。待到LII.302年,露尔狄亚国王阿西特阿征伐侬拉人大获全胜之时,氏族权贵和城邦市民的对立已经变得严峻起来。战争是由人推动的,而市民们是当时的中坚力量。在战争的第六年(LII.321年)原本的王国派士卒也开始担心未来的前途,即便补给仍然充足,但战斗意愿却缺失了。

    “战争陷入焦灼之际,不知不觉城邦之间变换阵营、改换门庭者比比皆是。但他们发现无论是谁都无法消灭任何一方,甚至请外族君王介入也如此。不过时间一长他们会发现请都赫人还是请松达尼亚人都是引狼入室,造成生灵涂炭被迫称臣的教训,终于引起城邦们的暂时休战,将外人赶出内战才是真正的胜利。

    “在后期,无论是武力还是政令,无一不是在双方妥协要利为目的。他们在旧体系的废墟上重建新体系,无论是君王政治还是市民政治,城邦之间都需要合作,免受东方君王的干涉。因此也两种制度被西洛佩斯新体系中认为是能够接受的体制,对战争也有相当的盟规,在体系内享有一定的贸易惠利,促进金属货币的使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战争的结果遏制西洛佩斯的分裂,避免进一步死伤和沦落到他人之手,两种制度能得以并存,实际上是双赢。”

    拉特利耶在她的理据下也不得不承认:“小姐的论据估计还能引出更多,我无法反驳。”但他站在劳斯丹德伯爵的身边说:“这比喻我认为用在当今的战争中稍有不当,战争的形势是会改变的。如今因为王位继承的争执围绕在身边的争霸,战争一旦打起来,即便是消耗战也不会太长了。”

    “以现在的眼光看待,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当时西洛佩斯人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娜莎给公爵小姐递茶,话茬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她边嚼软饼边用手额头上的汗,又接着说:“不过,莫林独有他一份可爱呢,沉不住气也是人之常情。我从宫廷里偶有听到德·塞拉斯瓦的消息,就连一向不喜欢发火的沙列多瓦大人心有不忿,恼出苦瓜脸呢。”

    “我没有那么蠢。”莫林试图争辩这点,“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德·塞拉斯瓦这种草包能号令数万人去死,可国王却一直用他,这有悖常理。”

    微风拂过大人的脸,前耳边的头发徐徐飘动,他玩弄手杖,原委之深浅他多少明白,又不能明说。

    大人的冷笑足以说明问题的有趣。

    查理拐杖递给薇若妮卡之后,他从宅邸的储物室拿出一把没怎么使用过的练习剑,双手平放,躺置在莫林的头顶,他用类似于诵经的口气与他说:

    “拉特利耶和普利特已经讨教过拉尔比禄斯的剑术,你要明白其中的奥妙,才不至于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发出蝉鸣般刺耳的杂律。荣誉是自己挣取的,不是看别人丢脸的时候批评得来的。”

    “这是?”莫林往头上看,剑鞘压在他的头顶上,沉重感沉浮在他的脑门上,开始让他思考过往的问题。

    剑影从他眼前剥离开来,矗在他胸前前,话语依旧不落俗,也不失雅:“拉特利耶常在我面前提到你,你敢为人先,尝尝大破“敌军”,但在街中同辈面前,以弱耗强恐怕不足你的胃口吧?”

    他说:“早就听闻伯爵大人的剑法令人眼花缭乱无法招架,如果授剑,我愿领。”

    “那就去得到我授予你的一份。并用它去做你想做的,只要不是为邪恶挥剑。”

    毛糙小伙如愿以偿得到剑,握得又不只是剑。大人令他们也拾起自己的一份,三把佩剑交错叠加,紧密相扣,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它看似已经牢不可破。

    “我们都有各自从剑术上所得的愿望,但凡它不是用来制造邪恶,做不人道的事情,都可以允。”拉特利耶高举三根手指,立誓般地说出自己的宣言:“我愿以剑寻求公义的答案,以斗争求和平,以包容求多元。”

    莫林摘帽致意,将它放在剑面上,铿锵有力地说:“那么,我愿以剑寻求王国的安泰,恢复过往之荣光。”

    普利特右手扪心,他高声呼喊:“我愿以剑斩除一切不平等的待遇,打破一切上下层的隔阂。”

    伶俐悦耳的钢铁撞击声随后跃成三把高耸望阳的标杆,他们的身影能够笼罩多大的地方却尚未可知。

    至此之后,劳斯丹德宅邸的仆人们经常说:

    “我们这里出了三个未熟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