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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日无事】 褶乱之愿

    “都已经到容妮儿月嘞,心想什么事也未必能成罢,总不能举手把星星摘下来,我看自诞生之日也以此类推。”

    她好像并没有生日的概念,更应该说——抗拒它,觉得自她能记着写字以来,亦没什么特别的。

    “你这么说我真就生气了。”

    还是熟悉的风铃摇曳,呼唤着两人互相垂眸于对方,到午夜为止,几近失眠的娜莎想起些糟心事,她的思绪也不再安宁。

    “那我是什么?”考奈薇特叉着腰跟她说话,“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我的确是从母亲大人之手诞生、委派于你的。”

    娜莎一听更觉得不可理喻,“你不能与礼物相提并论。你是活的,有自己的个人意志。我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兴起魔法奴隶制了?你在我生日的时候被放到我这里,但我并没有力量唤醒你。”

    “也无妨,我们换个话题。为什么你不喜欢过生日呢?”

    “也没有,就觉得没有值得开心的。”娜莎感觉乏累,就挪开凳子,全身舒展在床上,像一张手帕般整平铺开般躺着,“有印象记得来,也就只有你和琉夏斯来找我过生日,之后就是那臭小子,查茹兰特家的霉叶白桃。”

    大小姐噗嗤一笑,忽然就起了兴致。

    “怎么,你不喜欢他?”

    “怎么会?当然你要说,友谊是最珍贵的,能离开宅邸以来第一个见识到的生面孔。”做“妹妹”的心思从没欺瞒过她,“我倒是没怎么指点他去做什么,似乎也不舍得,也许是他太废物了,很多时候给我惹事还多过给我办事。”

    “我总觉得拉特利耶背后蕴含着掀起巨浪的潜能。”考奈薇特就躺在她的怀里,“能得到青睐绝不简单。”

    “你真是太抬举他了,拉特利耶就是杂鱼,仰仗我的打点,哪能认识劳斯丹德的查理。不过……”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感慨旧日的回忆,“那场雨瓢泼数不见的针,可真让我感到心挂在悬崖边的压迫感,他对这件事来说完全有退缩的理由,但并没有这么做,真害怕他被打死了。抛开令人无法安宁的剑影,如果它是影子戏,两只黑影的轮番弄剑,颇有骑士之风嘞。”

    “有时候,他的确不乏帅气,更多时候还是那个草包。”娜莎长舒一口气,依旧得不到安宁。依稀记起要保护被打的神魂出窍、还要履行所承诺之事的仆人,有意识以来头一次为他人撕破脸皮。

    “讨厌鬼的脑仁是小些——半个核桃般大,一旦急不可耐,他是会应激些,但也很贴心,把我们都放在心上,还会说俏皮话嘞。而且关键是,他泡的茶好喝,太神奇了。”考奈薇特咳嗽两声,亦脱下鞋蠕爬在床上,站在娜莎的面前,仰视掌握它发条的少女,心里感到舒坦安慰,随后又跪坐在大小姐的耳边,“不过我话说在前,手艺与薇大姐姐还是差一大截的,当然也没你好,以免你觉得我是在给他说好话。”

    “你不挠刺猬针是不会叫疼的。”

    她们相视而笑,拥簇在被褥内相拥而眠,窗边缺阖一眉的月亮,映射在姐妹之间的心扉里,永远都是如此幽蓝多白,都明白只有这世间一个月亮在自己的印象深处烙下倒影。

    皙白见骨的双手稍扶裙边,顺带捎到自己盖下的一撮浅奶灰色卷发,由三束藤蔓似更小的发簇缠绕在它们的周围。

    娜莎偶尔会说一两句梦话,但却也未见经常,这反倒是稀奇事,念叨着熟悉的名字,所念的伙伴和亲人都在一起。

    那是一束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稀疏而富有活力和希望的朦胧,是梦中能够被掰开一丝又一层的绸缎和丝纱,总能拼凑一群鲜活的身影,更重要的是所在之灵魂留下的烙印,是无法磨灭而挥散的。

    等到又一日太阳升起,这一天倒是有些利好的事情,无论对弗国来还是她心心念念的哥哥来说都算好消息。

    四月十七日早,家中终于又收到一份报纸和信笺。

    娜莎如下是读信中的内容:

    “我军大败维斯安特军队,来之不易的胜利使得大家非常激动,塞拉吕耶大人与我说:‘虽然王师不能长驱直入,应点到即止,这实则是非常令人振奋的消息,洗刷了一年以来不快的经历。但愿司令能够及时止损,立即撤军,这样还有与普兰卢茨再度交手的可能。’

    “当然,说这么多,对于小女孩,你应该也会厌烦的。我在这里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从雾舒斯特[1](Weschysiter)的珠宝店里定制了一只手环,花了我二十八铎司,也就是二十六弗兰朗六吕讷,从卑马斯克堡那里来的,那里是铎卢洛斯帝国最擅长雕刻和切割宝石的国度。如今应该就在你的手中。

    “还有,考奈薇特最近没唠叨我么?别把她的一份也独吞掉,她有一把簪子——银色的橄榄枝与珍珠交织相绊,看起来相当袖珍,都不够我手腕宽。我记得她生日也在你生日的前天,怕不是连这个都不记得。

    “我期待不久之后能回家与之见面,酣畅思念如稠醇甘蜜般可口香甜。”

    “他能够这样我很开心,真的。”考奈薇特将发簪捧在手心,一刻也不敢怠慢,“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礼物。”

    娜莎会心一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镇上的无色涌流扫挠她们的头发,跌宕多澜,并非小瞧她们的仪态,以沙粒大的虫子来说,足以旋行而下,在尽头上坠落,没有一丝阻滞。想起佩尼萝那些手指从不打结脱靶的甜艺师傅,巧克力的勾丝能搭出一窝鸟巢叠花,勾勒旋风的模样使得它们能成为甘苦的留影,真想令人从后脑勺咬一口。

    街道上同样恼风嬉戏的乱象,很多两街墙上的藤蔓烦躁起来,鞭打冰冷漆黑的铁质栅栏,野雀和野鸽的确不同以往,被风摇滞似堕入河流里的老鼠般昏头昏脑,有些甚至一股恼摔到海军蓝色烤制的瓦片屋顶上,轻微摇曳翅膀彻底躺平。路边的行人一样不好意思,他们折煞在行进起舞的砂砾尘灰之间,不少人被迫停下来靠到墙边,亦或者眨眼前行。

    其中有些担抬工具的建筑工死不服输,据说锤锯之重能够领风回旋于肌肉的侧边,如今也成了一句诳语,哐当声打碎了这些疑惑,一群壮汉之中的领头直摇头道:“真奇怪,也许我们活的长,今天的风堪比活跃至极的妖精,如果按小孩子的说法——那魔法师的风术也太调皮了。”

    娜莎在经过他们的路也用手肘挡着脸,飞硕的沙粒打得她脸也略麻,在一群工汉靠在路灯歇息的时候,她也搭一把茬,“为什么不靠在墙边,那店外的橱窗不是有布遮伞么?”

    那工头闭着眼睛说:“姑娘,我们未必能接受这种要求,手里的家伙可怕伤着橱窗嘞,我们皮糙,这点不算什么的。”

    “诶?”疑惑之余,娜莎才发现这门面是父亲的钟表店,心想事情就更好过些,“你们能进来躲一会,那钟表店的我父亲开的。”

    “你这小妞真是善心啊,非常感谢,我们领了你的好意,但时间是折磨人的,它从不等人。”

    领头说罢,建筑佃工一撮人就走了,那风似乎还没有消停的迹象,他们走走停停,直到喧嚣渐隐才好大步挺进,往南边的集市去了。拉特利耶有与他们打招呼,来到钟表店门前再告诉娜莎,“他们说你人挺好,就是太白净。”

    “什么意思?”大小姐把他迎进门来。

    “你听完不要生气。”

    娜莎不以为然,“有话快说,不要毛毛糙糙的。”

    “毕竟尊贵的人身上总有些难以沾染的气,所以有敬畏之意。”拉特利耶说这番话的时候愣了好一阵子组织语言,“他是我们镇上专门维修的工头,布达斯特街的昂利(Agnie)平时脾气就这么硬,人称‘巨岩’。”

    那不愿领受的帮助,在他人心目中也许是过而不及的馈赠,亦或者是许久不见的施舍。她愣了一会,依在门框上抱胸沉思,融为镶在门把手前的蓝窗帘,银流苏在帘头垂落,阴影在它面上熏蕴墨灰一撇。少年就站在她的面前,一眼就觉着大小姐的心思如何,干脆一副皮肉不绽,脑仁装不下烦恼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捣鼓自己的心意。

    两双望着秒针的眼瞳,一份无法理解而莫名感动亏欠,波涛汹涌亦浪静涟平的海蓝,一份在沉溺于安逸与隐忧之间之思考,于春日之风跳跃到秋季原野的枫橙。在钟声连续嘚噔五次以后,仍没出现沙斐拉日先生的身影,似乎还要再等一会,后台内室出现叮铃翻杂金属部件之声,毫无疑问是在翻箱倒柜。

    他们看向对方,想不清楚的委屈和柔和知性的笑容兑出来的情感似柠檬红糖茶,涩口又温甜。

    拉特利耶捻起书来仔细打量,“你还是想不明白么?”

    “嗯嗯。”她渐显的泪泉尚未成样,“可那也不是……”

    他不得不承认,“要不然怎么说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贵族小姐,可不是恶毒的南蒂洛瓦家阿尔芬妮,狡猾的巴拉斯卡家阿奎提亚能够比的。”

    “当然如此。”娜莎还是不愿意起身,“哼,这点不能再小的事情,举手之劳,也会有人拒绝呢。”

    “有些物品韧,如长弓之弦,有些则硬而脆,只能如石头玻璃般自表坚硬,一扭就碎,一折就断,怨不着谁。他能领你的心意,我认为这就很好了,并没有怪责你自着高贵。”

    “说的颇有道理,这脑袋并不能归入鼠类范围,也算是可喜可贺。”考奈薇特从后门走出,手拎花裙一跃而起,站在空落落的前台桌子上,“父亲大人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说也料不到今天居然会出反常的天气,特意令我把牌匾换回打烊状态,他今天看起来不太舒服,倒是有一封信要交给拉特利耶,对妹妹也有话说。”

    “你看,这不就能解释了嘛。”他脑袋蹦弹根筋,冒出想法,“如果你自己都没察觉到,但昂利见到了,有可能也觉得打扰赫米特先生,就不怪得他婉拒好意而离去了。”

    娜莎只能就现在的说辞半听半信,背也被门框木硌得发疼。

    人偶抻出双手,八指晃摆向己让他们靠近台来。

    大小姐一脸诧异的看着姐姐手中的信笺,“拉普洛教授给他的遗言……”

    “你这小鬼。”可可从他脖子带着的发条凝视了好一阵子,才舍得把信交给他,“虽然很不情愿,但我想要告诉你,以后制造机械之心的愿望就交给你们。”

    “也未尝不能接受,但这太突然了。”拉特利耶对此难以确信,硬是要把信塞到娜莎手里。

    可她却扭扭捏捏地,脸颊逐渐变得红润,“也不是不可以……那个,今天你生日对吧?”

    他想着要展现表情,又找不到合适的,说出来却有一种怄气的感觉,“我没告诉你这个,原来你还特意记。”

    “才不想记,是……莫林有时候过来找我,他顺口一提。”大小姐对此恨不得把情绪甩个精光,一如脸上的含羞之意,猫抖水般摇头,眼瞪得比常时还大些,“你要记住,你还是我仆人,我只是想给你一份差事,日后饿不死。”

    “我平常不过生日,很少。”拉特利耶双肘抵在桌上,“还记得上年和在上一年,你认识我的时候,不还照着平日一样过的?很少人知道我生日,仅凭母亲和哥哥的问候,我也就不用再求‘应有的赠礼’。有时候他们还是会送点东西,例如做些比平日丰盛点的大餐,木刻的小玩意,父亲多赏我一块钱而已。”

    娜莎说:“难道你不在意我没送你什么?”

    “对于我来说,陪伴在光芒的周围就已经够悦目畅心,无需再送。况且你又不是没请过我喝东西,你的钱包从来不瘪,喝咖啡喝慕斯蛋糕都快让我打嗝了。”

    拉特利耶很满意自己的答复,是基于娜莎的笑容决定的,比平日更加无所谓拘束而灿烂。

    考奈薇特抱膝而坐,“可惜我没什么好送的。”

    “你又何尝不是光芒呢,女士?”拉特利耶话锋一转,“我真好奇一副陶瓷皮囊和金属支架镶合的躯体,是如何活灵活现。机械之心……真是古怪的名字。”

    “智慧的载体在于书,你大可在父亲大人的书架上见得一窥。它很神圣——你们听说过宛菈狄罗吧?”

    娜莎想起父亲所说的神话故事,“宛菈狄罗可是神之时代[1]中期的新神,祂向人们提出过一个题目——人能不能造出一台活的机器?它要像人一样富有情感,又有智慧。被报梦的四个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为此聚集起来,一直做到老死也不能做出来,后来围绕在他们之间的弟子成立宛菈狄罗修士会,不得不说能够维持至今亦是奇迹。”

    “拉普洛教授其实就是宛菈狄罗修士会的元老级成员。”考奈薇特如今也不再卖关子,“他表面上是数学和物理学者,据我所知,他是最早能组装机械之心的人,是孕育我的理论奠基人。你我的父亲是他的门生,为数不多领悟到制作机械之心的人,母亲亦然。人们常说爱意盎然会使人昏头,她却反对这一常理,从丈夫那里学会了这一着,于是就有了我。”

    “你说这么多,就是他们不想干了,就把题目交给我们,拉兰诺斯夫妇可真滑头。”他丝毫没有感到被强加于自己的意思,“露出鱼尾巴不给人吃鱼,这没有道理。这一坚定的信念就是为了做出你这样的小家伙,这挺好,我巴不得做一个你,让她去欺负你。”

    娜莎摩拳擦掌,“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考奈薇特暗自窃笑,但凡遮唇之手再度摆在腰间,就是另一副嘴脸了,“有较劲的能耐,没有长参天巨树的能力。由你们去好了,去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羽毛。嘴说无凭,你们拿起发条碰杯,这件事就这么答应下来。”

    “这里面有什么含义?”拉特利耶还是有些生疑。

    紫簇蓬裙之少女意味深长地说:

    “肢体之举措也是彰显意义的一环。”

    眼细诩针的大小姐立马翻开信封内侧还有一行字,拉特利耶从前台拿到拆信刀,沿着粘合处呵护备至地掀开纸间,最终完全拆开,没有因为粘合过力被撕掉的痕迹。

    那段话诱人去读,仿佛具有魔力一般:

    “我们承诺——追随宛菈狄罗之命题,如大河奔流到海不再回头,淌入其沉思终寻碧蓝。”

    他们拿出发条,随着不甚清脆的扣银质感声,总觉得比以往更加精神焕发起来。

    “我想这就是誓言。”考奈薇特将两把发条握在手心,“这样就离见证奇迹更进一步了。”

    “被绑上海盗船的滋味的确不一样。”拉特利耶看似无奈,属有一种期待而荣幸之感,便迫不及待握住娜莎的手。

    似有一身蕴柔藏在她的心头。

    娜莎居然没有生气,哪怕是因为主动牵手必须展露的矜持,她深以为然,没有让他出声,将右手食指放在他的唇中线。

    “我们是什么贼船?”她阖眸颔首,眉毛像修长的弯麦,稍硬却又蓬松的糕感嫩手背轻抚他的脸,“它真弹滑且朴实,或许……以后你就不再亏欠我,那些沉淀的记忆只剩风啄糙岩,粘沙粘泥般的荒凉。”

    然而仅过了一会,她又化身为另一本书的语段了,“不过,现在这一刻,你……还是我的仆人。”

    “哼,我要打你!”小子刚要握拳,“果然如此,小姐的橘猫味我早嗅出来了。”

    “还……”

    岂知娜莎奋力一踩,蓝色柔矢刚压鞋面,鞋𨁈一崴善摔,一后臀坐板朝天,磕当声屏息可闻,“好痛!”

    他们都凑近大小姐的身边,伸出手来,“你还好吗?”

    她有些生气,脸肿得跟刚出炉的面包一样,回答道:

    “拉特利耶不好,一点也不好。不仅要打我,居然还不给自己好过生日,你答应我,我生日那天,你不仅要来,也要与我一同高兴才是。”

    “我一定会来。”小查茹兰特拍胸口应。

    “他要是不来,我替你拐到宅邸。”考奈薇特转身察觉到了脚步,并未倾诉这对俏小无猜。

    两只机灵怎么会想不到有这一回事,很快就不再说话,而是让他们互相猜唇咬耳,不知芥蒂和局限,不晓规矩和礼仪,唯有纯粹而找不到的朦胧、诗画般的情谊,貌似找不到友情的尽头。

    他们心中当之无愧的道德,仍照在这一间小木阁里。

    温暖却随处可见。

    沙斐拉日先生在门前瞄了一眼,听他的女儿们闲歇载梦,品尝不思议之滋味,它以忧虑与欣喜伴成沙律,疲惫和安慰做酱料,这一觉仿佛不太漫长,又亦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窸窣。

    很快风乱散去,街道不堪绽妍,倒是一番风尘仆仆的样子,像刚刚混入粉尘派对兼蒙面舞会的绅士,潘诺正是如此风光无限淡雅的地方,行人没有被它们吓破胆量,车水马龙的地方终究恢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