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拉特利耶与娜莎的发条 » 第三十六章 【沉思录】智慧的代价

第三十六章 【沉思录】智慧的代价

    “那么关怀,就是她的灵魂。”

    话外之音,承接了下部分的答案。

    门外有张清秀美丽的脸,熟悉的声音伴宿淡茶色蓬裙,裙边白芍纹在膝下的身影,左手抵在门框,略侧其腰,倒是不像淑女该有的站姿,唇舌甜而不腻,“亲爱的,还有女儿们。你们都在,我倒是没什么印象,你是第一次领她们来吗?”

    “毫无疑问。”帕洛斯脸上冒着的冷汗无疑彰显了家庭定位。

    安娜对拉兰诺斯之女,她期许中的血肉直截了当,“娜莎,你愿意随我的道路,成为一名人偶师吗?”

    “你猜我当不当?”

    “你猜我猜不猜?”

    还得母女之间偶尔拌拌嘴能吵热周边喜悦,很久没有再这么高兴,油熟作热,滋啦滋般的嬉笑充斥手工坊里。不出两步路,安娜将她们揣在自己怀里,享受一切与亲女儿们的接触,简直不能再幸福了。“帕洛斯觉得怎么样嘛~”

    “都依你的。”

    在亲密之间萝莉允诺了这一件事,“我向父亲表达过一次,现在我可以明确再表达一次,我想当——人偶师!——”

    安娜接着遣女儿做事的借口,让娜莎回到二楼的卧室,帕洛斯和考奈薇特自然回到一楼客厅,才好安心。除了托付计算一沓账本,夫人特意等到仆人们都离开卧室,等到只有母女二人所在的时候,才对自己语重心长地说:

    “人偶师绝不是表面风光,而是要知道宛菈狄罗试题的下半部分。”

    大小姐懂得其中的道理,只是猜估充愣更符合萝莉的体质,她以疑问回应:“活人偶需要彰显人的美德,而不是不洁?”

    “聪明。”夫人再三叮嘱,“记住,美德的力量比能力都要旺盛和强烈,后者只是门槛,前者是塑造人偶灵魂的基础。哎,家族百年以来,太祖父家主从国王的财务大臣变成阶下囚,后被遣返回家之后,我们再也没想着触碰宫廷算计,也不打算效力在内部,蛇蝎太多。”

    女儿的声线更为轻佻,“妈妈能成为人偶师是一种巧合吗?”

    “是,也不是。”安娜将女儿搂在怀里,喜欢与之亲密接触的感觉,压力随额头一落而下,长舒口气,脸挨着女儿的脸颊,都很快乐,“我和你爸爸做出格的事情,瞒着你的爷爷逃出宅邸的时候,长期住在乡野,谁也没想到我娇生惯养,居然能耐着住做乡姑的性子。它至少自由,查维希以北几里,有个村庄叫俞隆(Iyron),那有个老婆婆,她曾收留我们,我对此感激不尽,她不要钱财报答,而是让我做一个回答。”

    “看起来高深莫测。”

    “她问我们:‘要完成宛菈狄罗的命题吗?——制造活人偶的有趣试验:是完成它,还是将问题划走?’”

    “妈妈是怎么回答?”

    “鬼知道我怎么冲动,当即就回答——完成它。老婆婆口头祝福我们这对情侣会幸福,神神叨叨的。后来过几年我们再回来看她,老妪已经去世了,记得我哭的蛮大声的,田园荒芜,木屋全都是蜘蛛网和灰尘,只有一尊人偶躯体,也包裹在蜘蛛网中,如今它被存放在一盅玻璃樽里,就是你刚才所来的三楼。”

    “印象里你很少哭。”

    “平白无事为什么要拿你衣服当泪巾?我觉得开心可是必需品,免得将不快传染给其他人。”当夫人记起真正紧要的重点,她突然挪动身子,坐姿亭立端正,“还有一件事,你给我仔细听好——也是承诺。”

    大小姐没想这么多,“女儿一定答应。”

    安娜坐寝端正,用同样不大光滑细嫩的掌心,压实女儿的稚手,略显不安,“替我照顾好考奈薇特——哪怕是她在滥用自己的智慧,不要让幽兰火焰将她烧尽,直至生命中最后的一刻。”

    娜莎知道这份嘱托涵盖的将来的不幸,却情愿含落于心,“她不会被烧死——哪怕是……死后自会长眠。”

    “拉特利耶还没去入伍的时候,我就察觉到端倪了,她有一段时间昏迷不醒,这我也知道。对智慧的过度索取,把自己的身体磨损殆尽并不是好事,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点我批评过你爸爸,他真是的太过分了。”

    “但考奈不会怪父亲,哎。”一想到这里就愁眉苦脸,甚至有些哽咽,“其实我觉得,如果是因为我,亦或者是拉普洛教授的约定,也太残酷了。”

    “不止于此。”夫人摇头否认,“我将她的未来托付于你,是怕我以后……说来惭愧,被摁捺的情感,都和她一同说了,我无法挣脱规范,作为想要的模样,不能当众展露自己,再者说——哪有大人还玩人偶的道理,同辈之中都显得可笑。无奈的思绪没能阻止我对她的思念,对她的地位,和你是一样重要的,都是我的女儿,怎么会舍得让她寂寞潦倒。墨利乌斯和宛菈狄罗,抱歉这不是我笃信异教的意思,只是说如果祂们所在,会知道我的心意。”

    “可……可是,你也不怎么理我们。”一想到此,作为亲生女儿的自己觉得略微心寒,“我总是在想——您在哪呢?不晓得您的身影,兄长也是,二哥也是,怎么都学得母亲这般不肯见人。一开始考奈作为礼物,独一份别人无法体会的喜悦流淌在心里,但我怯于接触它,在黑夜里,它的模样形似如人,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抱歉,但我也有苦衷。”

    “维持家庭的努力,我能感受得到,但塑造另一个孤独的心灵,以求成对,未免也太敷衍女儿了。这也是我后来不愿再窝在家里发霉,病痛和她不应该是我的囚笼,被侵害需要的保护亦是。”娜莎挣脱母亲的怀抱,眼神迷离且不悦,双手垂悬于裙腹,头发也有些乱遭,“母亲大人,我想说的是——女儿没你想得那么软弱,也没你那么不择交代,也有自己的主张。”

    “我不是否认你的主张,只是担忧。”安娜亦下床跟前,“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可能再困顿在这座宅邸里,即便我喜欢这里,宫廷的事情也很烦闷。”无奈和激动,就像面糊与柠檬相混而咽下的味道,她毫不犹豫地说出这道食物的感受,“渴望知道外在的关系,是人,我无论如何,即便内心彷徨,身处无形的囹圄——由孤独编制的大网,斩断它变成我的使命了。但这不代表我要因为它陷入另一囹圄,这使我变得矛盾,根本认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我很难受。拾起剑,是为了保护自己,与人相知相遇,是为了要与所爱的一切战斗在相同的道路上。”

    娜莎便头也不回,小碎步至楼下奔走,向父亲请安之后,考奈还没反应过来,连托带拐放在肩上,佃工扛面粉似的粗鲁样,冒着骤风,雪点缀在她们的身上,没出几步路,就遇到了想见的姑娘。

    偶有不诙谐的抱怨,“快放我下来!”

    “薇若妮卡!”

    冬季能令萝莉濡沫春风的友人,即便是素装面见,总是显眼夺目的,那幢雕塑如今就在眼前,不肆意的微笑摹于眼后,每一刻都感到喜悦和吸引。

    “日安。哎——诶,你别欺负考奈。”短暂的拥抱以后,罗艮蒂瓦的肩膀上嫁接了一只人偶,“对了,能陪我走一趟么?”

    “嗯……”拉兰诺斯之女支支吾吾。

    “发生什么事了?”

    薇若妮卡没有迟疑,不知哪来的指引,迫切握着娜莎的手往查翁方向散步,只有她们的握处感到温暖,大小姐的郁结要化了,比春季化冰还要迅速。

    “你这是……”

    “我还没去过查翁,但有人给我寄来一封信,让我去宅邸找他。”

    “查翁男爵的道格。”

    “是的,我好奇为什么他要请我来。”高窕朴素的少女也有自己的郁闷,声线低沉且略有起伏,“查理最近很忙,又许久不见你,顺着藤蔓找来,雏菊就在我眼前。”

    “我也挺想找茉莉花的。”她又摇头,“不对,我渴望它。”

    少女们便将心中的喜悦,用一把雪抛散在凌空之上,随即了无烦忧地捧腹呵笑。她们行走在将近被掩埋的道路,即便穿的严实,小姐们对裙下风毫无办法,能做的只是用棉过膝袜稍微做些装饰,不一会就抱在一起打抖了。

    “不是说小雪么。”薇若妮卡倒吸一口凉气,就差没把自己当绢布将娜莎包裹起来,“今天还特意穿短裤的,结果还是冷嗖嗖。”

    “人和人偶有颇同的痛苦。”考奈抖动她的厚棉外貂皮披肩,“如今人偶和人也有颇同的痛苦。”

    罗艮蒂瓦扭头就问:“这么说你也怕冷?”

    “她今天学聪明嘞。”她窃笑一番,手不老实,拍打金发织成的花圃球,不料反手就呜呼一声,食指落有两道红印。

    “准确来说,能感觉到罢了。”考奈薇特非要跟亲妹赌气,“哼,再来,我就再咬一口。”

    想要杀人的眼神,萝莉是藏不住的。

    “薇若妮卡,她疑似有点搞不清自己定位了。”

    “你冷静点。”

    这一刻就连罗艮蒂瓦小姐也感到比冰雪更冷的存在。

    娜莎的微笑紧绷僵硬,“我没有不冷静啊。”唯独嘴角的破绽就连自己都快忍不住。说辞未免太没有说服力——她一把挪开挚友的手背,食指、拇指和中指缓缓用力,仿佛见到不太温柔的鹰爪徘徊在洞穴周围。

    “跑!”

    她们便一路追逐,一路抛弃矜持地友好交涉(如果不是因为追路人不太面目狰狞,路人也许真的会信)。远路的骑手慢条斯理,亦为朴素,倒像是个乡绅,身穿棕色套服,在上流社会被批为老土也不为过,他也不喜欢戴假发,书香味很重,直到大小姐追到跟前,才一眼认出骑手的容貌,但当无事发生一样,对马臀后的罗艮蒂瓦小姐继续兜圈,早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花卉在棕皮白鬃,鼻至眉间花白的中等马身边摇曳,甚至还手拍到洁白的马裤。

    骑手一开始看姑娘们的拿手好戏,沉默不语,还抚着马背,它温顺享受,即便受人拍打,也不至于立即惊慌失措,对人脚踢蹄踹。随后又追逐到他们的更后方,耐心看着曼妙身姿闪掠在原野上,他转过马头,看到小姐们逐渐气喘吁吁,快两眼一抹黑的地步,才好用言语清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艮蒂瓦小姐的个性也有活泼的一面呐。”

    “抱歉,在这种时候,我没把自己当贵人,但求身心完全舒畅,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啻是敬仰而已,绝无害意,请于府上做客。”道格下马行礼,用珀里尼士语执以诚恳问候,“我这身衣服不好,但这是常服,我亦不注重仪表,见谅。”

    “不要紧的。”罗艮蒂瓦翘手托腮,眼神直视着他,“但我觉得你还有更深的意思。”

    “小姐真是聪慧,虽然不计较身份,但您是公爵,我是男爵,按道理来说,我才应该说‘您’。”

    大家边走边谈,离查翁村较近的岔口,有一条曲折的小道,在夏日时候,杂草会几乎掩盖这些路,冬天则会被雪埋起来,直到它们消失,岔口有一根尖桩,其端已经被挫裂开,自上次兵乱之后,就不再坚挺了。

    再进一步,映入眼帘的是两边光秃密簇的花圃,径直前走,路越显宽敞,男爵的宅邸本身并不算宽敞,但却特别,是用红砖筑成的墙廓,大理石铺设的阔地自有它的精工细作所在,在其边缘逐渐向中心蔓延的地方,是各色花卉和水浪汇集的浮雕。道格亲自推开闸门,他解释道自己的仆人本就不多,自己也不太需要服侍,因此养成他们“慵懒”的习惯,钱也比外面的姥爷给的多,因此没有不服气的,人也讲规矩,见到客人来了,恭敬向人问安是一回,替人拿好随身衣物的时候,则被拒绝了。

    考奈薇特的惊慌暂时掩盖在躯壳以内,当仆人想要拿下来的时候,薇若妮卡直截了当,“这不劳烦你们,我携着它亦不费力气。”

    道格遣手一挥,仆人们才匆忙退去休息。

    “我看上去像是沾了很多市井气。”公爵小姐又略显腼腆,就把双手靠在背上,“嗯……其实我平时不在意这些,咖啡厅里的人,知道与否,也没妨碍我的工作,看上去给我的头衔丢脸了。”

    “才没有,你看我没有记性,令尊的父亲把一些东西给我,说是要转交给你,可是都三年了。”男爵罗比士没有忘记一旁听话的大小姐,也有话与她说:“对了,蓝色小布丁,你的二哥就在我这里。”

    这勾刺到娜莎的神经,还未等眨眼间,嘟嘴鼓腮,愈傲稍萌,紧瞪着宅邸的主人,耳尖略萎如花瓣,“哼,你也小看我?”

    道格轻微摇头,“很对不起,不过当说到这的时候,我会对你有莫名的喜悦。”

    “我准了~那么史聿官大人,您总得让我们有座位歇脚。”

    “还真是自来熟啊。”

    娜莎把他们都带动起来,众人随着她的身后赶到宅邸的客厅里,相比之下,主人显得黯然失色,当兄妹再相重逢的时候,就傻笑起来,随后将剩余的眼泪都收敛在各自的臂膀上。

    “四年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

    “还像以前那样爱哭。”消沉少年的声线,一副被时间消磨得沙哑,如深渊中低语的呼唤,他仍保留部分稚嫩,亲妹能从字里行间和气质中找到一丝积极。

    拉兰诺斯的路易,亦或者叫沙斐拉日的路易,在娜莎尚未过十二岁生日之前,就被派往比利尔读书,他的老师是拉普洛教授的儿子拉穆(Lamerel),也是精通自然哲学和数学的人,在比利尔忒埃学院[1]学习。

    拥抱的力道不够深,它淡如投入河中溅起水花的卵石,兄妹觉得刚刚好,都细想起手指缭绕半空,细数繁星乌云,看着阿拉尔座和天羊座、罗加尔星的位置。感到激荡的心灵使得眼泪溅落,唯有重逢冲散来自自然的咄咄寒风,他从未中断过对妹妹的联络,只不过信纸敌不过温红可爱的脸,如今学业有成,终于得以回归到宅邸。

    “我在信中得知消息,听说你挂念一个人,战争时期纷扰很多,也许会得到不妙的结果。”与娜莎的发色相近,他的鼻梁却不高不矮,是遗传母亲面容端正的特征,眉毛却比较细,路易自认为是不好说话的人,但唯独对妹妹坦然相告,在宅邸的主人也毅然,“能考的上蓝册子,是有相当智慧的人,可惜……把他当挚友看待自然是好,只不过我不好说更深刻的关系了。”

    接过路易的手帕,兄妹收拾自己的感动,娜莎有那么一刻紧闭双眼,睫毛就不再湿润,“无妨,我知道我的方向,也不会再迷茫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你们都会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会的,都会的。”她的二哥说。

    道格请众人坐在沙发上,他亲自沏茶,而不请仆人,将待客视为一种享受,随后将炉火也烧旺些,“我知道大小姐怕冷,手脚吃不得冰老鼠的撕咬。”

    “非常感谢~”

    “我替罗艮蒂瓦小姐拿些东西,恕我离开稍许。”

    查翁男爵在客厅离开片刻,从书房里拿出一盒箱子,从客厅往上仰望,阁楼就在上方,沿着娜莎所坐的沙发背后方向,也就是正北方,有一道铺着红毛毯的半旋转楼梯直达阁楼,扶手都是黑胡桃木所做。周边的布置整体偏深色,品红墙漆,天花板装潢边缘为象牙白,墙的下方有白桦木排板,蜡层在火光中锃亮,窗户引来的日光也很充沛,即便是在雨雪纷飞的时候,也不会被阴暗侵蚀过甚。

    旧木匣非常有分量,摆在桌上的时候甚至哐当发振,随后沉寂,道格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智慧的代价……”

    “代价?”薇若妮卡有些发愣。

    “嗯,他希望你明白。”长足的叹息正如门外的大雪,一阵涌流携着雪粒卷到客厅地毯的边缘,拥挤成一道似羊绒的边条,查翁男爵正是知道卡洛的嘱托,才觉得扥不起言语。

    他起身挪步,盖住泼打在人们脸上的落羽,客厅顿时变得阴暗,火光随即代替它们,光芒依旧充斥在面庞上。

    宅邸的主人也有自己的看法,“是智慧和怜爱,无论对待他人,亦或者渴望它,就像窗外的,火堆周围的,烛火周围的,令所有人眼前一亮。当初我在咖啡厅的时候,见识到从骨子里流露的优雅和柔美,不见得几分险恶之处,这样我就明白了。他很欣慰能在生前看到自己的长女,但又懊悔不能给些什么,唯独这个头衔担负的使命,是万万不断交给别人的。”

    “我不奢求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陪伴是最好的良药。”

    当道格继续说下去,“他说甚至连女儿都不能保护……”

    “不是这样!”罗艮蒂瓦摇头否定,坚决溢于言表,长久埋在身上的蛰痛不知不觉地浮现,“是我做的不好,甚至做不好姐姐的职责。长久以来,我不受人喜欢,是因为我本就应该如此。”

    少女尚未意识到自己在意识上变得更美,无形的结痂汇结成羽毛,当她站起来用双手抵着木盒上,翅膀便悬在她的背后,即便想象会遮蔽人的眼睛。

    “对不起……我说错什么,您别激动。”

    唯有娜莎在抓紧她的后背。考奈薇特就夹在她们之间,安然自坐。

    “说这番话的应该是我。”她拿到钥匙,“情绪有些起伏,父亲还有话对我说吗?”

    “我不清楚,里面甚至有玻璃制品。”男爵摊开手掌则全然不顾,自己拿着茶水缓缓入口。

    众人好奇残存的秘密,目光锁在匣缝间来回游动,草纸嗅到第一缕新鲜空气的时候,还有些木香味夹杂一丝尘埃烟散而出,里面的各类文件经亲女之手一遍又一遍地翻过,“乐谱中六首羽管键琴曲,三篇交响曲,一首进行曲……我?”

    他们看到的确就是这样——“薇若妮卡之奏快速进行曲”<1>。

    “他说——剩下的词……让我填。”少女紧闭双眼,再也阻止不了思念的冲击,辛辣且浓厚,仅是一瞬间而已,便无法自已,“我……这让我怎么办?”罗艮蒂瓦小姐盖着双眼,拧出一把泪来,难以控制自己的哽咽,“倘若我不能随着你的前路,我该怎么向您交代,父亲大人……”

    “傻瓜!非要难为自己。”娜莎扶在她身旁,其后搂腰,浮现在眼前的压迫传递在她自己的身上,感受无比强烈,又转身紧握薇若妮卡的双手,言辞恳切而包含难过,如鲠在噎,“伯父要的不是让你追求他的道路——他是想让你活出真实的自己啊。”

    “我感觉我真的好差劲,对身边遭受的一切都能冷眼旁观。”

    岂知娜莎突然以双手捧着薇若妮卡的头,硬将她与自己落到对方同一能看到对方的目光上。只有两双剔透的滑膜,皎洁与月白相比的眼珠,接近同一瞳色,皆同属易于湿润的特质,泛在眼上的高光只剩对方能一览无余,不算长久的凝望不知经历多少时光,思绪也被紧攥在一根厚实的绳索里,这样心意就会相通。

    正是因为明白对方,才能肆无忌惮地要挟自己的挚友:

    “你还想一天之内让我哭两次?”

    她的喘息费劲心力,咽气都显得困难,将手掌置在心边,另一只手掌仍落在肩,“对自己视为珍重的心灵,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认为自己渺小差劲,我又能做什么丰功伟绩?连自己最亲近的朋友也要被诬告,拐到战场去,以后也许就见不到了。”

    “我感到好孤单。”薇若妮卡放下一切,脑海中拖拽枷锁的声音消失殆尽,拥抱不算太迟,她第一次抚摸到松软丝滑的卷发,竟是在思念沉淀过于沉重的时候,感到一阵温暖,“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挂念了无止境,爱很宝贵,每当想起来的时候就忍不住。”

    “我们都明白。”查翁男爵也牵思到陈旧的往事里,唯有一声叹息如石投井,“我这里已经是怀旧与悲伤的树洞嘞。”

    毕竟宅邸只剩下他一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路易显得安谧,面露悲伤却矢口难言,“伯父生前也是个令我感到敬重的人,虽然逝去也有一年多。”

    拿到递来的手帕以后,擦干自己的泪,“很是感谢。我亦挂念你们,尤其是娜莎,想着很久很久,漆黑的夜里只能望着阳台,不知道你我是否都望着同一片天空。”

    “未见到我们,又何以挂念?”

    路易又一番话着实给大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你知道,我一向是多嘴多舌的人。”对窘境自有迂回的道路,娜莎只能打岔圆场,“除了乐曲,应该还有东西。”

    罗艮蒂瓦才想起来刚摆在茶几的纸还有很多,思念的心疾难以愈合,只能背负伤痕企图让自己清醒,则不再浑噩。除了曲谱以外,还有当初作战的手稿,为何还能作为遗物保存,而不是放在军部,亦使得她有所猜疑。

    她偶尔还会用手帕沾自己的眼角,呜咽语气依旧蓬勃,“我理解父亲说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茶余饭后听说过这些事,提霍(Trierol)和奈特(Naete)的作战思想是机动,确保自身各队的协同,制造局部优势分而治之,并一举敲打敌人指挥的中枢。”

    “啊?”

    所有人都望着弯腰指色的公爵小姐,当头发垂落在地图的边缘时,才反应过来的自己又变得羞涩起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

    道格试图搞清楚状况,“你是一次就明白您父亲的话吗?”

    “这也不是很难。”薇若妮卡没有迟疑,“我偶尔会去翻他的书看。”

    或许正有人要赞叹之际,只有一个人道出自己的命运,原来亦如此相似,如果他们不知道陶瓷亦能活着。考奈薇特再也不能容忍七年以来,躲在暗处感受寂静,在明处装得阴沉而了无生机的模样,记忆之中认得自己活着的人双手屈指可数。

    她第一次令人听到长姐该有的语气,冷静而沉稳,清晰而明确:

    “这或许就是智慧的代价。”

    薇若妮卡对她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回应是:

    “确实,不过——在今天之前,您为什么要躲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