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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石城不似人间盛

    建康,东晋皇宫,一个凤冠霞帔的美妇正在对镜描眉梳妆,她皮肤依旧光洁紧致,色泽莹白,望之同司马芸明显有六七分相似。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具体年龄,只是目光中不时闪出的一丝深邃能让人觉得她的年纪显已不小,而持着青黛的手上不时可见的皱纹则更说明这一点。这就是当今皇后王氏,她是一对儿女的母亲,比顾佑母亲陆氏尚大几岁,但由于她也曾是修仙之人,外加皇室保养更好,反而看上去年轻许多。

    作为大族琅琊王氏之女,从二十多年前作为一个懵懂女孩无意目睹葛洪王羲之仙迹,再到成为葛洪晚年的关门弟子拜入灵宝派,再到师父仙去后嫁与宗王司马曜,再到夫君在在一系列政治斗争中由旁支宗王先后成为皇太子以及皇帝,而她也自然得以母仪天下。她依靠自己的世家出身可以完全不把自己的傀儡丈夫放在眼中,而与朝中王谢士族尽情博弈。她的儿子司马德宗虽然被立为太子,但资质极为鲁钝,无论是她还是丈夫都对其不抱希望。相反,女儿司马芸无论是容貌还是资质都比当年的自己更胜一筹,于是她在司马芸十岁那年毫不犹豫让女儿拜王羲之为师学道,此后司马芸即使一年也不一定能回得来一次建康,但女儿修为的突飞猛进仍令她甚感欣慰。

    “嘉阳公主将至,请皇后出宫亲迎之!”在王皇后行将化妆完毕时,有宫女过来向她通知消息。

    王皇后身着盛装,在众多宫人簇拥下出门亲自迎接自己的爱女。司马芸此时还是同魔人作战时的打扮: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有的还垂到脸颊;眼睛完全肿了,脸色灰暗无光;一只脚光着,素淡的白色单衣上遍布血污和泥渍;无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金枝玉叶的风范都已经不知何处。更令王皇后不解的是女儿还抱着一个全身皮肉腐烂、头发早已掉光,面貌不可辨识的人,这令她又急又恼,对着司马芸训斥道:

    “这形如骸骨的是何人,你贵为公主之尊,如今却形象全毁,莫非只为了冒着雨带上他赶路?”

    “这人为臣妾挡住毒刃一击,若无他,臣妾现时也无法站在母后面前了。”司马芸轻声辩解着。

    “用毒刃的是何人,竟敢袭击公主?!”王皇后更惊了。

    “有一队西胡魔人,不知从何而来,突然出现在建康城郊,他们想要劫走臣妾,臣妾同师叔杨义以及此人与魔人浴血苦斗,终于将他们全数消灭。有一魔人诈死后挺匕刺向臣妾,就是此人帮臣妾挡住了这一击。”司马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母后解释道。

    王皇后还在沉吟,司马芸又补充道:“此人虽然肌肤朽坏、须发尽脱,但他的五脏经脉似乎仍旧完好,并未受邪毒侵袭,也许还有康复的机会?”

    王皇后走到顾佑身旁,低头侧耳聆听了一下心跳,随即肯定的说:“师尊极擅医术,曾将毕生之医理医典尽数传授于哀家,故哀家也可略为之诊断一二。这人受损的只是血肉,而脏腑俱在、经脉完好、魂魄充盈,若倾力医之不但能为他重塑肌肤,他的外形也可能焕然一新!”

    “唯此人伤势甚重,医之亦必费周章,或迁延数日至十数日。且其必须择室休养,非此则难以康复,亦难免落下遗疾。”看着脸上表情舒缓的司马芸,王皇后又补充说。

    太阳将落,黄昏的余光透过窗纸射入宫城西北的一间地下室中,此时顾佑一动不动地躺在用雪蚕之丝所织就的薄衾之上,还在溢出的体液在身下染出了一片污黄,同其他地方的灿白形成鲜明对比,在不远处还有几个水池,盛着颜色不一的药液。两个身形袅婷的女子轻声踱入室内,虽然身上穿的只是干练的短衣裤褶,但仍可以看出她们就是王皇后和司马芸。

    “人的身体血肉都和脏器密不可分,《内经》就说心主脉,肺主皮,肝主筋,脾主肉,肾主骨。凡人躯体坏伤都是简单以药草针砭疗之,且伤病过重就无力回天,但修仙之人面对此情况则可用脏器生发真气以滋养之。这人已入炼精化气之‘玉清’境,根基是有的,同时脉与骨也并无大碍,故而尚有一医之力。但他皮与肉皆大坏,筋亦受损不小,需以药物配合仙法滋养肺、脾、肝三脏,使真气通过经脉遍及全身,令皮肉重新生发。”王皇后看着女儿娓娓道来。

    “他的筋受伤最轻,同时筋在约束全身的作用仅次于骨,先为他修复筋吧。”

    王皇后小声吩咐,司马芸轻轻抱起顾佑,把他的身体缓缓送入一片盛满深青色药液的水池,水面上不时有白气升腾,顾佑身影已完全隐去。

    王皇后手捏法印,口念法诀,几道细细的青色真气从她指尖袅袅升起,随即竟逐渐实体化,变作一片片树叶的形状,直至多达几十片。随着她双手的挥动,这些树叶也随之徐徐下落最终飘入水面之下,旁观的司马芸已然看不清水中发生什么了。

    真气凝成的叶片落入水中又重新化作无定型的真气,随后又不约而同在顾佑身上汇合,透过血肉流向肝脏处。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顾佑的肝正逐渐被青色真气包裹。过了近二刻王皇后才停止施法,当最后一枚“叶片”也融入水池之中时,整个肝脏已完全变成一个青色的光团,比原本几乎大了一整倍。

    充裕的真气从光团从缓缓流入经脉并遍布全身,随之又分出无数道细线流入顾佑血肉深处,不过这一切暂时都无法从外面得见。但二三字过后,当原本环绕肝脏周围的真气已遍布全身并纷纷涌出后,惊人的一幕开始了:青色的药液在顾佑周身打转,旋涡甚至能在水面上看到,药液和真气纠缠在一起,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由此产生的气泡不停冒出水面,甚至粗略勾画出一个人形,再加上越发弥漫的雾气,司马芸甚至幻想顾佑能马上痊愈如初,然后从水中坐起来,向她欣然招手。

    一刻多后,水面恢复了平静,雾气也消失了,司马芸见顾佑并没有如她幻想的那样从水中浮出想下水把他捞上来,这时王皇后反而劝住了她:

    “虽然表面可能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他的筋已经被修复完毕了,明后天就可以重新生养肌肤,不过这也更为不易,需要多日才能见效。且这过程中还必须在室中焚烧真香,以排除一切污浊侵蚀,然后才能把他捞上来,否则稍有浊气入体就会造成更严重的伤害。”

    这时夜已深,司马芸在母后指点下在房间八个方位都燃起香来,这香乃是皇宫秘藏的太真天香,有道香、德香、无为香、自然香、清净香、妙洞真香、灵宝慧香、超三界香八类,合沉香、薰陆、白檀、青木、丁香五种珍贵香药制成。太真天香下能涤荡浊气,上能通灵仙界,还有涵养修仙者心神意志、加速对身体修复之奇效。当芳香之味已氤氲于整个屋内后,二人才小心翼翼把仍是血肉模糊的顾佑从水池中捞出,放到丝衾上。司马芸在临走前最后瞥了一眼顾佑,感觉本就身长近八尺的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大约是仙药修复筋的影响吧。

    第二天上午,在更换了经一夜已燃尽的太真天香后,王皇后又吩咐女儿将顾佑搬入另一个水池。这其中的药液呈现与昨日完全不同的明黄色,并无雾气升起反而有些粘稠,对五脏五行关系熟稔的司马芸自然能猜得这对应的是主土的脾脏,也就是为顾佑修复肌肉的。王皇后仍是用与昨日相似的手印法诀,不过放出的真气则是黄色,幻化成一只只蝴蝶形,翩飞入水。这日药液远不如上日那般反应激烈,即使黄色真气全数融入水中,也几乎没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司马芸盯着水面看了约莫三刻时间才察觉池壁上多了不少泛黄的印记,显然药液已下降不少,之后药液下降的速度逐渐加快,直到大半个池子都空出来,顾佑身影也在水下若隐若现时才最终停住。司马芸再一次把顾佑捞出,抖掉挂在他身上的黏稠药液,只见顾佑周身仍无完好的表皮,但已遍生出粉红色的新肉,也不再有体液渗出,多少不如昨日那般狰狞了。再细细端详,他的肩膀比受伤之前明显宽阔了不少,而胸背也更为厚实了,腹部更是出现了节理明显的肌肉块。

    “修复皮肉要比筋麻烦得多,以他受创之重绝无可能在一天之内完毕。同时由于皮肉覆盖全身各处而不像筋只是简单的几道线,药液也只能慢慢渗入其中,一天无论如何是治不完的。”面露疲态的王皇后叮嘱着。

    时近正午,有些疲惫的司马芸走出地下室,升到中天的太阳冷不丁相当灼目。当她下意识闭上双眼时,一阵极为清亮高亢的声音传入耳中。她把头转向声音方向,睁开眼睛发现一只羽色皓白的仙鹤不知何时已飞入宫墙里面,此时正单腿傲然立于屋檐之上,算算方位正好是医治顾佑的那个地下室。仙鹤时而仰望长空,纵声长唳;时而垂首低顾,犹欲窥窗,似乎是被太真天香所吸引来的,久久不肯离去。看到仙鹤,司马芸也心中暗喜,这个自己逐渐爱上的年轻人不但能大难不死,又有三清所降之仙鹤护佑,接下来他又将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这日下午二人又将顾佑置入一方盛满乳白色不透明药液的水池。司马芸本等着母后施法,然而王皇后却一反常态,对她正色道:“哀家这两天来医治施法操劳已久,同时这人也是你一手带回来的,也应该让你担起医治他的责任了。哀家把‘三阴三阳决’传授给你,下午修复皮肤就交给你用这仙法完成,它除了能用来医治他,往后突遇不测的时候也可以靠这个疗伤。”

    在王皇后指点下,司马芸双手结起同王皇后上午和昨日一样的手印,对自身经验和修为不那么自信的司马芸保持着这个姿势往前挪了几步,直到脚几乎踩到池子边缘才停下来,伸出的双手更是已经完全位于水面之上了。想到这次施法将几乎决定自己心念之人的未来,司马芸还是有些紧张,在深深呼气之后,她一字字地念出了三阴三阳决的全文:

    “阴阳应象,神明变化;天地日月,生杀化形。三阴三阳,气里形表;枢纽开阖,相始相成!”

    念完后司马芸感到丹田中真气涌动,沿着主要经脉经上臂一路流入指尖,甚至感到有些酥痒,这对于修炼多年的她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未等她回过神来,真气就从手上不住喷出,原来比较稀薄的真气很快凝成一根根蚕丝般的白色细线,缓缓往池中飘去。司马芸试着动动手,那些丝线竟也随之一同舞动,往下飘落的速度也加快了。虽然真气化作的丝线在空中划出上上下下多种径迹,甚至有些杂乱,但当落入水中时却不约而同地交汇到一起。

    在真气的牵引下,司马芸发现自己的视力也变得异乎寻常,竟能依稀看到隐于药液之下的顾佑身影。汇成一束的真气分成多支,最粗大的一支径直流向他的胸口,最终汇入肺部,其他的真气则越分越细,贴着还不具“皮肤”的顾佑身体表面流动,最后几乎遍布他全身。

    司马芸虽有天才之名,但修行时间毕竟只有母后零头,整体修为还是差一些的,再加上经验的欠缺,故而操纵起真气反而比王皇后慢上不少。尽管时间过了大半个时辰,可水下顾佑全身仍没有被真气完全覆盖,而司马芸也已感觉全身发酸,手臂打颤,汗水从鬓角不住滴下。她有些想放弃,望向母后的眼光多了几许动摇,这被王皇后捕捉到了:“你贵为公主几乎没受过多少苦,哀家之前没好意思讲。可你想过其他修仙者——比如你的师父师叔师兄,或者你救下的这人一路都是怎么走来的吗?再说你如果真心喜欢这人,又难道这点苦都不愿意为他付出吗?”

    听了王皇后的训斥,司马芸只得继续打起精神施法,终于把顾佑全身都包裹到真气之中,司马芸也收回手停止施法,不过现下他似乎还能通过透视望到沉在药液之下、全身裹满真气的顾佑。

    为顾佑修复皮肤的过程与之前修复筋和肉似又有不同,虽然白色药液没有如青色药液一样变化迅猛,但也并不如黄色药液那般温和以至于旁观时几乎觉察不到肉眼可见的变化。当真气和药液逐渐交织在一起时,司马芸也感到了丝丝凉意。随着反应的进一步继续,药液越来越冷,以至于水面上也开始飘出阵阵白气,最终白气几乎完全挡住了视线,顾佑身影再度消失。站在地上的司马芸也感觉寒意逼人,发现即使是哈气都会在脸上结霜,想到自己长出“胡子”的不堪形象,她赶紧远远退到后面,把嘴角白霜擦掉。

    等白气退去,顾佑的身体第三次被从水中捞出时,他全身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看不清外表。王皇后仍要女儿把顾佑放在静室任其周身白霜自然化掉,最终现出全身略泛粉白的肌肉来,其上即将重生的皮肤若隐若现。

    第三天与第四天,母女二人仍在屋内遍燃太真天香,并把顾佑身体交替放入白黄两种药液的水池中,药液的变化仍如第二天一样,只是司马芸在几次施法后更为娴熟。这两天他身上皮肤从脊背、臀部等较厚实处开始陆续结痂,直到第五天全身都被暗红色的痂所包围,像是被套在一个壳里,粗看竟像一颗熟透的荔枝。“好了,他不需要继续治疗了,只要这些痂全掉了,就算完全康复了。”王皇后见此发话道。

    考虑到春天气候温凉适宜,不必营造特殊的康复环境,司马芸把顾佑改搬到另一间位于地面上的静室,在其中燃起降真香、每日清扫以维持洁净。这里离司马芸的寝宫也不远,她就这样每天守在他身旁,时不时以艾草、苏子等药草煮汤撒在遍身的血痂上,满心想的是对“破蛹成蝶”的憧憬。

    从第六天起,血痂逐一脱落,露出健康的铜色皮肤,可以看到匀称而健硕的肌肉轮廓,分块明显。日至傍晚时周身皮肤都已再无遮拦,高大而比例优美的青年躯体就这样显现在司马芸眼前。天黑后头皮也显露出来,随之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增长着,到深夜已经几乎长到腰际。司马芸亲手为顾佑挽髻,又找来内衣为他穿上,鞋履也为他备好。这时顾佑只有脸还掩于血痂之下,仿佛戴着面具,也把令司马芸遐思不已的神秘留到最后一刻。

    但司马芸已经等不动了,劳累的她只能倒伏在顾佑身上睡了一晚。到第二天清晨,当司马芸重新睁开眼时,令她多少感到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覆盖顾佑脸的血痂也尽数掉落了,经过淬炼后重塑的面庞展露出来,虽然偏瘦长的大致脸型没有大变,但整张脸的五官与肌肉都几乎完全换了一个样:线条方正的脸孔、修长挺拔的鼻子、薄而微抿的双唇、羚角般张扬的眉宇……司马芸此前多少嫌这少年粗陋,而这时的他已是俊美较她完全不落下风了,不过他仍在静静的睡着,对周围并无反应,外人还无法窥见眼睛究竟。

    王皇后也跨进了静室,同女儿一样,她也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变成极为健硕而英俊的样子,若不是两人亲眼目睹了顾佑外表变化的全过程,她们是断然不会相信现时的俊朗青年竟和之前外貌普通的顾佑是同一人。

    “有谁还能认出他来?怕是他的家人、以及师父都不会以为这是以前的顾佑了吧!”激动过后司马芸反而开始担心了。

    “哀家相信掌门师兄的判断力,但其他人哀家也不能保证了。”

    王皇后回去了,而司马芸在更换上宫装后仍是平静地坐在顾佑身旁等他自然苏醒,如同十多天前一样的凝视再一次发生了,只是酣睡者和观赏者已不知不觉互换了身份。

    此前顾佑虽然一直处在昏迷当中,但朦胧之中也似乎置身一个有如梦境的环境当中。这是一个像渡口一样的地方,眼前是雾茫茫的大江,蒙蒙细雨不断,岸上则是一片随风摇曳、郁郁葱葱的树木,但是看不到往来的行人,只有一叶小船系泊,一片幽静的春日景色。隐约中他能看到一个人影矗立在小船上,走近些后发现竟然是他故去多年的父亲。他兴奋地奔向父亲,向父亲招手,希望团聚。然而父亲却斩钉截铁拒绝了他:“这是通往幽冥的渡口,上了船就永远也回不来了,你还年轻,回头就是阳世!”顾佑还犹豫不决,甚至几欲上去拥抱父亲,但却被父亲径直推开。

    “父亲”的身影笼于一片七彩的辉光之中,逐渐从顾佑眼中变得模糊,与此同时这灿然的辉光逐渐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感觉全身在光芒中自上而下逐渐消融,伴随的却是一种极愉悦的感觉,最终恢复清醒。他举目四顾,自己已经离开了建康城外的驿道,并处在一间华美而陌生的房间之中,原本头上的短发变成了长发,身上的衣服已完全不同,而时间过了多久他也无从知晓,从射入屋中的几丝日光来看,只能说时刻上已日上三竿。

    卧榻旁有几,几上树着一面铜镜,顾佑往铜镜中望去,镜中的少年有着已被司马芸所赞叹的铜色肌肤和峻拔脸型,以及她所不呈目睹的明毅双目,眉目当中最多只保留有三成原本的大体轮廓,看着看着他自己都有些呆了,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变得如此俊美。他急忙捏了捏脸,确信自己还是那个自己,直到摸到黑痣才算是放了心。第一次生死考验让他身体不惧恶劣环境,第二次考验让他真气贯通,这第三次考验竟生生帮他重塑了外表,那么第四次、第五次……的考验会为他带来什么呢?

    顾佑遐思未尽,一阵阵清香的少女气息就飘入顾佑鼻腔,细闻下竟能想起幽谷崖间尽情绽放的兰花,又宛如林中骤雨忽然转晴后的芬芳,转头后果然望见一人正坐于榻侧:素洁的白色单衣改为披红挂绿的华丽袿衣;披散的头发也已经整理成精巧的双环髻;金光灿然的簪钗步摇间于发上更显高贵;脸上也增加了淡淡的腮红和傅粉,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额间一抹朱红的花钿。虽然气质上从往昔的清雅脱俗一变为雍容华贵,但顾佑还是毫不犹豫地认出这就是司马芸。

    “你果然救了我!”顾佑起身握住司马芸的手,乐呵呵地对她说。“母后为了治好你折腾了七天七夜,连我也没能安分。”司马芸把顾佑伸来的手一把推开答道,话里仍然不脱往昔那种冷意。

    “殿下,可我是真的喜欢你的——”顾佑不假思索说出了他苏醒后的第二句话。

    “你如若遇到重伤者,可以用母后所传之‘三阴三阳诀’来治疗,我把法诀授给你,除此没什么可跟你说的了!”司马芸对顾佑示好似乎完全不领情,抖袖子从席子上站了起来。

    “听好了——阴阳应象,神明变化;天地日月,生杀化形。三阴三阳,气里形表;枢纽开阖,相始相成!”司马芸语气中略带嗔意,在顾佑听来却更显娇媚。这个法诀足有三十二个字,比当初王羲之随银松剑附赠的那些法诀都长得多,虽然很快就被记在脑海里,但顾佑还是用了三四遍才能一字不差又不间断地念完。

    “我要回徽音殿了,勿追——”在向顾佑传授法诀完了后,司马芸便不顾头上密密麻麻的珠饰和身上宽大厚重的服饰一路小跑出了房间,留下还在低头一遍遍念“三阴三阳诀”的顾佑。等顾佑把法诀已经念得相当熟练后,重新抬头已经看不到司马芸身影,他走下床榻,看到靠门处放有一双丝鞋,便试着穿上,不过对于他挺大的脚来讲还是小了点,走起路来并不顺畅。由于注意力都放在背诵法诀上,他根本不记得司马芸告辞时强调的那个宫殿名字,只能一边在回廊里四处张望,一边摇摇晃晃往前走。

    没走多远,就有两个年轻女子拦在顾佑面前,她们年岁大约二十出头,头梳丫髻,身着红绿相间的襦裙,很明显是宫女,不过姿色只能说比平常人稍好些,大概只是担负一般杂务的。虽然明白希望不大,但顾佑还是提起胆子问道:“请问嘉阳公主住在哪里呢?”

    “这管你事吗?”一个宫女没好脸色地说。

    “你一个外头来的男人又是怎么闯进来的?”另一个宫女态度同样无礼。但顾佑知道跟她们继续纠缠下去也不占理,只得掉头悻悻返回,由于脚上鞋不合脚,他刚跨进门就摔倒在地上,膝盖更被重重磕了一下。

    顾佑颇感失落,他不顾身上疼痛在席上到处尝试找到司马芸可能遗留下的东西,最后也只找到几粒从她头上步摇冠掉下的珍珠。他一遍遍地把玩着这些樱桃核大小的珍珠,仿佛抚摸司马芸光洁细腻的肌肤一样,时不时还会凑近了闻两下,从中能寻得一丝丝略带甜味的发香。此时他已经能确信,虽然司马芸对他反应仍然冷淡,但内心已相当在意他了,自己与她再会只是时间问题。

    在把玩珍珠也有些腻了后,顾佑只是瘫坐在榻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回想起自己的银松剑不见了,好在他一抬头就望见银松剑挂在墙上,大约是司马芸帮他带进来的。然而就在他起身取下银松剑的同时,有宦者过来了。

    “你就是顾佑吗,现在已经快正午了,皇上要召见你,赶紧换一身外袍去上朝,这剑也不能带着!”宦者尖声道。

    熟读各种典籍的顾佑清楚只有那些史上屈指可数的权臣才能佩剑登殿,本朝即便王导桓温等重臣都未曾有此殊荣,而自己当然更不可能有了,所以虽然犹豫再三,还是将手中心爱的灵剑重新挂到了墙上。

    宦者帮顾佑更换了一身黑色的深衣,像是没有官品的朝服,脚上则穿了黑色的舄,看上去可能是要为顾佑加封官职。更衣后的顾佑随着宦者走过了一道又一道回廊,在窄小幽静的走廊中黑舄的木底撞击砖面的声音相当响亮,提醒着他控制速度和脚步力度。当耀眼的阳光突然倾泻而下以至于让他睁不开眼的时候,矗于高台之上的太极殿也出现在视野里了。

    作为主殿,太极殿可谓恢弘大气,不过见识过灵宝派三清殿景象的顾佑对此也相当平常心了。但看到两队身着金甲、手持斧钺,身高也不逊于他的卫兵在阶梯上分别列队,他还是感到了不小的压迫感,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他以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迈上光可鉴人的石阶。

    在宦者的引导下,顾佑小心翼翼从左侧跨过大门槛,抬头看见一个约莫四十上下、胡须稀疏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御座上,头带通天冠,身著大红的衮服,腰佩白玉。中年男子眉眼当中也能看出三分司马芸的影子,年轻时相貌应当不差,但是脸色灰白看着很不健康的样子,不过顾佑望见他便霎时毕恭毕敬,缓缓双膝跪地,又恭敬地垂首叩拜、三次高呼万岁,而不敢有丝毫造次,其身份显已不言自明。

    “平身——”中年男子又以有气无力的语调说道。顾佑闻声再拜“谢陛下!”然后才敢起身,即使眼前的皇帝是如此软弱无能,自小接受忠君教育的他待之仍不敢轻慢。随之一旁的宦者展开圣旨开念,顾佑从中听得他所获之官名乃是“奉朝请”,这是个四品的闲散官职,拥有每岁朝见皇帝之权限。

    两个宦者分别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盘子走来,大盘子盛着二梁朝冠,小盘子盛着银印青绶。顾佑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里的东西,眉头和嘴角也不由得轻轻抽动,这是在这种盛大场合下表现内心激动的唯一方法了。虽然灵宝派高级道人不乏挂有朝廷赐予的一官半职(比如王羲之的“右军将军”),他所得之“奉朝请”并不算很突出的官位,但相比他父亲穷尽一生才谋得的铜印御史已经是高不可及了。与此同时司马芸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固然她并没有跟他直接提及请封之事,但显然在这其中她必定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顾佑逐渐想入非非的时候,宦者已经帮他戴上了梁冠,又把印绶塞到他手中,反应过来的顾佑赶忙再度叩头表示谢意。

    随着宦者“退朝——”的尖细声音,顾佑不得不起身离开太极殿。出大殿后他仍然步履迟迟,走一步便不时向大殿方向——或者毋宁说是公主寝宫方向再三遥望,以至于手持铁戟的禁军士兵示意他赶紧离开,现下顾佑作为与皇室尚未有正式关联的外朝之人也不敢再轻易回头,只有顶着正午的阳光悻悻离开心上人所居之处。

    顾佑走出了掖门,就有禁军军官牵着一匹鞍鞯齐备,甚至还装有当时不多见的马镫的青鬃黄马过来了,这马论体骨不过中等之资,但在马匹缺乏的江左,像顾佑这样的中级官员能被赏予这样一匹官马已经是相当的排场。顾佑向军官一再称谢,接过马鞭翻身上马,又有一军官递来一个锦缎包裹的狭长物件,顾佑撕开包裹,躺在其间的正是他心爱的银松剑!

    身着官服、胸悬银印的顾佑骑着黄马在建康城最敞亮的大街上行进,银松剑重新挂在腰间。现下他至少还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畅游建康,欣赏帝都盛景。

    未行多远顾佑就从一座方正敞亮的绿瓦建筑旁边路过,这是建康学宫,顾佑幼时父亲尚在,曾短暂于此求学,后来顾佑失怙,家境败落,不得不随母亲回故乡吴郡,他的求学经历也随之中止。听着不断传出的琅琅读书声,顾佑翻身下马,走入其中。

    他对学宫的记忆不多,凌寒盛开、沁香入骨的寒梅算是其中之一,可是儿时的梅花此刻已凋零殆尽,倒是多了几株艳丽的金橘,枝叶繁盛但未至花时。再看公告牌,他较有印象的几位先生现下都不知身在何处,读到的名字是一个比一个陌生。两三个与自己当时年岁相当的学童不经意间跑来,看着年岁不大却身着身着官服的顾佑一再与他调笑,但顾佑却怎么也找不出那种开怀的感觉。童年再也回不来了——从拜入灵宝派起就有的想法现下被他进一步确信,他礼节性地拍拍学童,随即头也不回走出了学宫。

    在下午时分阳光炽烈,人亦多困乏,街头虽然不乏各种装潢堂皇的店面,然而大多客流稀少,顾佑见此也无意停步。倒是在路过一座门前立有獬豸的建筑时他才特意放慢了前行速度

    此时道教甚盛,建康多有大小道观,顾佑沿途亦可得见,大者金碧辉煌,小者亦多别致,限于时间顾佑只是择一香火最盛之“紫霄宫”入内礼拜,而未踏及更多。佛教在南方则还未兴起,且多为天竺等国之外商所崇奉,顾佑在御道之上左右顾盼不曾见到一座佛寺,料其只能厕身于偏僻巷落之中。“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繁盛景象还需要再等几十年上百年,斯时打马行于建康的少年早已位列仙班。

    入了申时,顾佑眼前御道已经接近终点,壮丽的朱雀门标志了建康城的南端。考虑时间已不早,顾佑驱马掉头,重新往北行驶。

    随着天色渐晚,结束了一天忙碌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因而往来行人大大增多,道路两侧多有摊位出现,那些下午时鲜人问津的店铺现时也都门庭若市了。看着许久未曾见到的繁盛景象,骑在马上的顾佑也不由得动心,并自觉不自觉沿着人流的方向前行,随之便离开主道驶入了商业街之上。由于人越来越多,顾佑也只好下马步行。

    自孙吴起,建康借长江之便就同南海诸国多有交流,这里盛产珍珠、琥珀、象牙、珊瑚、鸟羽、香药等多种奇珍,中土显贵之人对此趋之若鹜。东晋播迁江左之后,由于西域之道已无以凭借,更加依托海路,百济、流求、林邑、扶南、天竺等国之贡使与客商皆云集建康,最远有来自安息和大秦的,再加上来自东晋境内宁州交州之类遥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更显风情独特。顾佑也是几乎走个七八步就能看到周身黧黑,或断发或鬈发,有的还在身上涂有油彩的异域之人,他们说着极生硬的中州话,时不时掺杂几句顾佑完全不解的语言,有的客商还热情地拉顾佑买自家的东西,不过顾佑觉得他们所售卖的珍宝只是徒有艳丽外表,而对于修炼并无多少助益,故而一一婉拒了,最终只是应了一个番商恳求买了一些有治伤之效的血竭。

    等从商业街上的人流中挤出来后天已经黑了,顾佑亟需要找一处落脚之地,然奉朝请只是闲散加官,并无固定办公场所,同时作为刚刚取得官员身份的新人,他更不可能在建康拥有私人宅邸了。最终几经打听后,顾佑选取了建康最豪华繁盛的一家旅店入住,掌柜看到他身上的朝服官印,几乎没开口就把最好的一间客房留给他。

    在办完入住后,顾佑注意到一个老者呆呆地倚在墙边,满头乱糟糟的白发,身上挂着一条脏得快看不出颜色的道袍,瘦的如骨架子一样的身体轮廓若隐若现。出于本能的怜悯,他向老人奔去,走近发现老人脸上也有不少污秽,堆积的皱纹几乎遮住了眼睛,但是他对这样一个凄凉如斯的老人却又下意识有某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是顾佑吗?”老人几乎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几个不很清晰的字。顾佑猜到眼前的伶仃老人自非杨义莫属了,没等老人回复便终身把他抱至怀中,随之一路飞奔入客房中。

    原来在司马芸带着顾佑进入皇宫后,她也托人为杨义安排了全建康最好的旅店下榻。掌柜和伙计们起初对这位来自遥不可及“灵宝派”的真人高功还颇敬重。但是杨义没有展现出半分有仙法的样子,又在短短几天里越发衰老,于是就被当成骗子赶出了客房。杨义自觉身体受魔教之毒影响太大,恐命不久矣,也不尝试走远,只是倚在墙头静静等待自己生命走向尽头,至于能不能再与顾佑重逢,就只能说是命数了。

    顾佑进房间后要把杨义安顿到榻上,但只见杨义用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摇摇头,开口道:“将……贫道……火化……交给……掌门……”话说完杨义便头一垂,在顾佑怀中仙逝了。

    自在建康城外击杀魔人以来,这是顾佑入灵宝派后第二次目睹有人去世。虽然他同杨义打交道并不算很多,但是杨义几乎是用自己的全身修为乃至生命挽回了自己的生命,感觉着杨义本来就不温暖的身体彻底凉下来,感激、惭愧、懊悔乃至崇敬……众多情绪在顾佑心中杂乱地纠缠着。想到魔人之毒竟有此等酷烈伤害,顾佑对魔人的忌恨又增上几分。

    顾佑把杨义遗体搁到榻上,噙着眼泪念起“玄火诀”,银松剑所独有的青色火焰随之喷出,不过火焰还不大,看起来同火把无异。他一再凝视着已无生气的杨义,颤抖着下不去手,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把“玄火诀”着重再念一遍,青色火焰随之迅速变大,最终把杨义身体吞噬。顾佑抽回了银松剑,等火熄之后他发现床榻依旧完好,而杨义的遗体已化作不成型的一滩滩白灰。

    随后顾佑下楼找伙计借了一个青瓷酒瓶,把杨义骨灰装入其中,又用朱砂在瓶侧写下“杨真人之骨”五个字,并把酒瓶小心翼翼用布包好。做完这些,他才解衣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