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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忧悒的刽子手

    3788年,5月20日,十七点。

    安德纳撑着一把伞往地主家的后院走去。

    院子里飘着蒙蒙细雨,这雨下得有点令他分不清季节。

    风在树里呜呜地吼叫,绿叶上的积水和树枝上的杨絮毛快一阵、缓一阵地落在地上。这风总是把雨和毛吹到安德纳的脖颈里,他只好握住伞柄与伞面交界的地方,哈腰躲在伞下。

    真的是太穷了,他看着破烂的院子想。

    即便他知道,大多数小地主家的生活水平就是这样,甚至大地主也没好到哪去。

    说是地主,也只是比种地的农民过的得好点。

    可就是那么一点儿,也足以让农民与地主双方的距离长的跟牛胃似的。

    地主不吃糊状的汤,他们吃有形状的面包,通常情况下家中还能有两三个仆人,这是极好的生活,但跟安德纳现在的日子比——不用跟在家族时比——差得远。

    他估计着,巴贝巴拉卡洛斯地主一年的收入大概是十个银币到二十个银币。自耕农一年能赚一到两个银币,种上十多年的地能赶上地主一年的收入。

    粗略一算,他将佐伊与农民的收入进行了对比。

    平均下来,佐伊每分钟能赚的钱跟农民劳作十一天赚的差不多,这还没算他不清楚的黑色收入。

    “呵……”

    干枯和近似悲伤的心情在他的脖子后挑逗着他,他也禁不起挑逗,又开始乱想。

    他先是快速在后院里转了一圈,试图用“超感官知觉”寻找魔药存放的位置。

    可他没感知到魔药“光坠”的存在。

    转了一圈后,他发现地主家里的灵性植物除了无用的猪草外,还有一些不算昂贵的草药,甚至还有一张散发着魔力的蛇皮,可这些都不足以与数目庞大的槲寄生气息相比较。槲寄生,也就是金枝,一种被广泛悬挂在百姓家里的灵性植物。干燥了的槲寄生是金黄色的,与太阳、太阳花、黄金颜色相同,这也就是为什么民众认为槲寄生能招财辟邪,纷纷挂在家中。

    又快速转了一圈,安德纳确认地主家里真的没有魔药的气息。

    希格维尔的消息会出错吗?他思考。

    应该不会的。或许仅仅是这户地主家里没有魔药?

    这里槲寄生倒是多,浓郁得近乎只能察觉到槲寄生散发出来的魔力了。

    这么多槲寄生可不便宜。

    难道魔药的气息被槲寄生盖住了?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猪草,“超感官知觉”却只能感知到槲寄生的存在。

    如果猪草的气息能被槲寄生的盖住,那么槲寄生的气息盖住魔药的气息就不足为奇,毕竟制作魔法物品的基础材料里包含了金枝,它蕴含的魔力也许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强很多。

    也对,以前希格在我房间施展魔法时,她走后好几天我都不能感受到房间里“落日熔金”的存在。

    或许这次也是。

    这究竟是槲寄生厉害还是“光坠”太弱了?

    说起来,我身上为什么一直都有希格维尔的魔法气息?

    现在也有。

    算了。

    没再想下去,为了验证猜想,他往槲寄生气息稀薄的地方走了走,最后又回到槲寄生气息最为浓郁的地方。

    他依旧没找到魔药的位置,但借由槲寄生气息的疏密程度排除了很多地方。

    现在,只剩下了一间房——厨房。

    厨房附近的槲寄生气息冲得他头晕。

    这让他确定魔药只可能存在于这地方。

    大致探索好了魔药的位置,他准备先去上厕所,深夜时再去厨房看看。

    若是厨房也没有,他只能与佐伊再换一家。

    远远的,他看见一顶木棚子。

    起初他以为那是牲口棚,走进了才认出是一群农奴的家。他们的破窝棚上都挂了一束招财辟邪的金黄槲寄生。

    他本想离开,旋即朝着破窝棚走去。

    他打算从农奴的嘴里问出点什么。

    透过窝棚门上的大窟窿,他看见三个人坐在门口,两个成年的一个小的。看起来并没什么精神。成年的那两个也没多老,模样大致四五十岁,但农奴的外表通常比真实年龄大上很多,他估计他们也就二十五六岁,没比自己大多少。

    他快步走向他们,走到门口时,那扇破门并没朝他打开。

    他礼貌敲着门,过了一小会儿,靠近门边的成年女人慢慢推开门。

    靠近看,他确定女人最多三十岁。

    他面前的这位女农奴的外貌较为不错,嘴里的牙齿完好无损,头发也还剩了些,脸上的皱纹也不多,除了那糜烂着的右眼外表没什么伤,稀疏的头发从头顶垂下来,跟冬季山上的灌木一样,里面都有一些微小的生物。

    不过,安德纳嗅到女农奴——或是另一个成年农奴——身上有股子慢性肾病独有的骚臭味。

    视线越过面前的农奴们,安德纳大致看清了屋里的布局。

    泥土地上有几张堆叠在一起的脏草席,草席上躺着五个人和几只母鸡,豁口的碗工工整整摆在墙根,那墙根处居然还有一个洞,于是再没别的什么了。

    听到声音,躺着的人坐起来了,干活的人也不干了。棚内所有活着的人,还有几只母鸡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他们空洞地盯着安德纳,安德纳麻木地盯着他们。

    “请问,茅房往哪边走?可以带我去一趟么?”安德纳问。

    靠他最近的女农奴抬眼瞅他,像是没看见东西那样又垂下眼眸。

    “请问,茅房在哪边?可以带我去一趟么?”

    屋里没人应答,安德纳只好又问了一遍。

    雨水滴答滴答地透过棚顶的稻草下坠,窝着的母鸡抖抖潮湿的翅膀,咕咕咕地从草席上起来,换了个淋不到雨的地方。

    草席被水泡过后有股酸臭的气味,配上浓郁的鸡粪味,熏得安德纳直皱眉。

    那几个农奴依旧没说话,也没别的动作。

    走出吃饭的房子时,安德纳记得天还是亮着的、阴凄的,现在到只剩下阴森森了。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被看起来父亲模样的人推出来,她手上还拎着一大桶泥巴,似乎刚刚正在补墙。

    于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走向安德纳,声音极小地说:“我带您去吧。”

    “谢谢你。”

    喝过“光坠”后,孩子都能拎起来这么沉的东西了吗,安德纳想,我真的没见过这个体型的小女孩能拎得动那桶泥巴,但农奴也说不定,从小就开始干活的农奴力气总是很大。

    他拿出两块黄色的咸味饼子,早上在集市买的,放在窝棚门口以示感谢。

    转身后,他边走边轻挠发际线处的皮肤,发带绑的有点紧,那地方又疼又痒。

    他默默跟在小女孩后面,看小女孩没穿鞋的脚踩进泥巴里,再抽出来。

    视线稍向上移,他看见的是小女孩在雨中哆嗦着的、没遮挡物的身体,活像只被赶出鸡舍的小母鸡。

    于是他把伞柄向前一送,想给小女孩打上伞,不曾想被后者躲开了。

    小女孩在咳嗽,似乎还在发烧。

    过不了多久——也许是下个月,甚至可能就是下周——她的胸膛里会挤满疾病的脚印与死神的书信。而她的家庭又会因拿不出死人税而把她摆在屋里,在夏天发烂、生蛆。

    “你叫什么名字?”

    “小母鸡。”

    “小母鸡?”安德纳的语气没有惊讶,仅是在确定自己没听成别的相近单词。

    “对,小母鸡。我的弟弟叫小公鸡。”

    还好,起码是个活着的有实体的东西,安德纳想,以前认识的一个地主,那家的农奴们都叫什么“跪下”、“打呀”、“滚啊”这类动词,并且还都是命令式,相比之下,小母鸡这名字还算说得过去。

    “我这还有个烧饼,给你。”

    对安德纳来说,他无用的善心开始发作了。

    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他的意志在某些时候无法克制类似的行为,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将这称之为人类偶尔的不理智行为,或是被感冒导致的头痛冲昏了头脑。

    “谢谢您……”

    农奴小母鸡没将烧饼接过去,似乎是不敢,下一秒又接了。

    油灯灯光从厢房里射出来,给她的小脑袋涂上一层稀薄的温暖,她因病而惨白的脸倒成了破坏温暖的恶劣事物。

    “这里的地主对你们怎么样?”

    “老爷他……”

    可能是没有那么多词汇量,女孩用了一个很奇怪的单词——强壮。

    一阵风吹过,女孩剧烈咳起来。

    她扶住土墙,咳得口水从嘴角淌出来,随着更猛烈的一咳,浓痰从堵塞的破嗓子里冲了出来。

    “你……”

    刚说出一个代词,安德纳停下了。

    他这才发觉,从一开始,他用的就是专门用于称呼农奴的那个“你”。

    (注:在爱培兰托语里,有专门针对农奴的人称代词,所以在骂人的时候,经常会使用农奴的“你”来攻击对方,此前在监狱的尤利娅·薛俄没有用农奴的“你”来辱骂安德纳是非常给面子的行为)

    他对自己无意识的行为有些五味陈杂,轻问:“你还好吗?”

    最后,他依旧使用了指代农奴的“你”来称呼小女孩。

    女孩用衣袖蹭蹭嘴,摇头。安德纳没看懂这摇头代表了什么。

    小母鸡再次蹲下身,疯狂咳嗽,比之前咳得还要激烈。

    不一会儿,她的嘴角和地上多了很多血。

    期间,安德纳没说话也没走动,只是看着,表情像是瞧见了什么怪事。

    待小母鸡起身,他拿出手帕,为前者擦起嘴角。

    那手帕的底端轻摆着,随着小母鸡颤动的脸颊轻摆。现在,农奴小母鸡彻底变成一只孱弱的小母鸡了。

    接着,安德纳折好手帕,将它放在了装烟盒的口袋里,等着回城将手帕交给希格维尔。

    在小母鸡咳嗽时,他隐约感受到她的周围环绕着薄薄魔力。

    而那沾了她血液的手帕上也有。

    安德纳有些怀疑这是魔药“光坠”导致的。

    虽然他只是个医学生,不是职业法师,但他一直都会在空闲时间翻阅公开的魔法书籍,补充魔法领域的知识。

    在农奴体内感受到魔法是及其不正常的,非常值得注意。

    就算不是“光坠”导致的,告诉希格维尔也没坏处。

    “哎……”

    安德纳叹气,把手放到小母鸡的肩上,眼睛悄悄变成了银白色。

    他突然想在小母鸡身上使用最基础的治愈魔法。

    最基础的治愈魔法不太考验施法者的水平,且包容度强,再虚弱的普通人也承受得住。根据公开的魔法书籍所写,在不知道选择何种治愈魔法为他人治疗时,选择最基础的治愈术是最安全的选择,最多只是没有效果。

    他扶住女孩的肩,集中注意力将治愈魔法注入小母鸡的体内。

    与预期中的不同,一股类似晕车的反胃感瞬间堵住他的喉咙。

    不只是喉咙,他浑身上下都被一种慢条斯理的恶心包围了。

    他对抗着、忍耐着,只想赶快停止这一切,可他自身的能量被一团高压高热的洋流裹挟着,不知想带它去哪。

    短短几秒间的无数次对抗中,他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女孩体内的魔法能量带来的攻击。

    这是他从未在书中读到过的情况。

    两股能量拥抱着,他也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禁锢了对方,还是对方缠住了自己,或许是它们相互搂住了。

    它们以疯狂的速度在女孩身体里膨胀、生长。

    为了女孩的安危,安德纳竭尽全力逃离。

    终于,在搭上女孩的肩十秒后,他逃出来了。

    那感觉仿佛被一座用彩虹虚构的水泵抽空了。

    “茅房就在前面。”

    小女孩单纯的声音唤回安德纳的意识,她脏兮兮的身子与之前没区别,那场激烈的战斗仿佛不曾在这个孱弱的身子里存在过。

    “好,谢谢你。”安德纳拍拍女孩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铜币。

    他朝着看不清的泥地里踩去,深一脚浅一脚。

    茅房后面有颗破树,上面挂满了一串串东西。几块厚重的云飘过去,把那颗破树的影子弄得支离破碎的。然后,他听到身后有东西倒地的声音。

    夜幕下,女孩翻着白眼、口水直流、撕扯着衣服呼哧呼哧喘气。

    褪下了正常表情的脸,湿淋淋得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动物。

    小母鸡在地上毫无规律地翻滚、挣扎,一点叫喊声都没有,除了喘气声。

    过了不久,她停下来了,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后来又变成躺在地上。

    安德纳默默看着,一言不发地观察她的死法。

    她的四肢像癫痫病人那样抽搐,有股厨房里被砍下头后,爪子和翅膀还未完全死亡的小母鸡的味道。

    安德纳什么都没做,站在旁边,右手腕转动着。

    对于已经不可逆转的、报废的生命,大多数时刻,他总是看起来很沉默——亚历克斯·巴博与尤利娅·薛俄终究只是个例。

    不可否认,他是个忧悒的刽子手、冷漠的善人、不自量力的蠢货。

    等到女孩完全安静下来,也就是她死后,他对小女孩说了句只针对平民的话:“愿你安康,愿您安康。”

    喝下一小瓶镇定剂,他划开火柴,点了根烟。

    抽完后,他边往回走边无意识地吞下烟头。

    “是这样的,您死了个农奴,在后院,您去看看吧。”

    这是他回到餐桌后,对地主说的第一句话。